大燕的水路四通八达,航船出了峡谷,便是一望无际的宽广秦淮,五月的漕运正值繁忙,北方的盐铁瓷器要运往南方,南边的水果绸缎要转到北方,秦淮的河面犹如星罗棋盘,来往商船货船络绎不绝。

当两岸的嫩叶枝丫变得澄澄绿意,似火繁华也翘首枝头,走过了富饶的扬州,掠过贫瘠的土地,约莫过了十日,官船这才抵达燕都的码头。

官船号角声响彻在码头两岸,她往外一瞧,早有一行四五十个身着鲜艳赤色飞鱼服的锦衣卫驻守在岸边,**的骏马高大威猛,在他们的身后密密麻麻的站着一队人马,身着燕京官衙服侍,整齐划一的等着船舶靠岸。

来迎接的人将码头围堵得水泄不通,码头上的搬运,岸上看戏的百姓,甚至还有鸿胪寺的礼节官。

官船越靠越近。

两人肩并肩站在船头,雨松青不动声色的往后退了一步,心中五味杂粮。

终于到了。

她与李炽都认为这一路上定不会太平,但事实却是,这一路太太平了,连常年在各漕运港口打家劫舍的水贼都没见到一次,简直是一帆风顺。

但就是这样的顺利,才令她更加的不安。

暴风雨前面,是极致的宁静。

李炽为她准备的衣衫首饰太扎眼了,她今日穿了一件极为素静的薄缎外袄,裙边只带着一条豆沙绿的宫绦,静静地看着大燕燕都盛况。

“青青,”他偏头看她,微微眯眼,平视着她和她身后的河船滚滚。

“关山四面绝,故乡几千里。”

“你回家了。”

回家……

雨松青握着手中的暖玉,看着重重人海,眼前一片白茫茫。

“吾心安处是吾乡。”

她看见的,不是家。

是一双双血淋淋的眼睛,是一条条鲜红的生命,是隔着千千万万时光中的仇恨恩怨,等着她。

官船靠岸。

“停——”

“宣——”

随着一声“宣”所有锦衣卫齐齐下马,声音在码头岸上回**。

“恭迎大都督归朝!”

“恭迎大都督归朝!”

所有人的声音整齐划一,马背上的锦衣卫,燕都的顺天府官衙,还有鸿胪寺的官员,岸上不明所以的百姓。

雨松青只落后了片刻,立刻跪在地上。

这是她第一次跪李炽。

这也是她一直明白的,两人身份的差异和朝代的不同。

这一刻,看着岸上那么多人她才明白,眼前的人,不止是帝王的眼线,不止有监督百官只手遮天的权势,还有他一刀一枪靠着自己厮杀出来的尊荣。

他一袭指挥使的官服,外罩一件金色滚边玄色披风,并未过多的整衣敛容,随着披风跟随河风摇摆,一股无与伦比的肃杀之意便迎面而来。

他只微微抬袖道一声“起”,便由朱燃为他牵来乌雏,跟随着他离开官船,一行囚犯这才徐徐滚动着轮子,往皇城的方向走去。

今日这般阵仗着实让雨松青吃惊。她看着他的背影走远,心头却涌现出一股说不出的情绪。

当今天子中风卧床,由太子亲政,太后辅政。

太子争权稳固朝纲,太后夺权欲扶持幼孙,李炽便在这一来一回的阴谋诡计之中夺得一线生机,她虽不知男人们朝纲谋位,却知道功高盖主这四个字怎么写,虽交出了兵权,但凭借他现在几乎能一手遮天和累积下来的战功,已经是封无可封,赏无可赏。

一旦有一方政权得以掌控,他的日子也就到头了。

历史经验告诉她,功高盖主,权势滔天的人,下场都不会好。

何况,李承意的乌河战败,令他得罪了燕京大大小小的权势,当年要他命的人有多少,现在恨他怕他的人只会只多不少。

这一次,李炽如此大张旗鼓的带着雍王还朝,几乎就是在踩着李氏宗亲的脸上位。今朝之后,他的路,还当真是前有狼后有虎,洪水猛兽。

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雨松青悄声从船舱后门出去,已经有一个特意留给她的小厮带着马车在等着他。

她的行李不多,出门时除了腰间的玉佩,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多余的东西,在李炽那儿坑的几百两银子也留给了爹,她现在除了随身的银针和特质验尸的工具,还有一本《青囊书》没有任何东西。

吴大人跟他三令五申一定要把这姑奶奶招待好,他一大早就起床,将自己收拾妥当后就在这里等她。

可雨松青第一件事儿,就让他有些难做。

“文华门距离码头可是南辕北辙,姑娘……要不然咱们还是先回府吧?”

雨松青也不叫他难做人,指了指余傅欢,温声道:“先送这姑娘回家,放心,不会耽误很久。”

余傅欢低着头,紧紧贴着雨松青。

她孤身一人在外,在燕京除了知道舅父开了一家药铺之外,没有任何可以投身之所,她以前对燕都的面积没有什么概念,但是今晨看到那般宏伟的盛况之后,便更觉得忐忑。

她不知道这官船的主子是谁,但她能感觉到他对雨松青的关系不一般,但她只说自己是他的医官,余傅欢虽然又想着让雨松青收留自己,可是非亲非故的,她也拉不来这个脸。

眼前的马车低调华贵,两人挨着坐在一起,余傅欢便忍不住掀开帘子看着外面的景物。

朱红色的城门巍峨高耸,身着各色衣衫的人因为接待官船后便开始四散开来,将码头堵得密不透风。大街上,买糖果子的,买咸菜坛子的,吃的,玩的,卖艺的,说书的,茶店,酒肆,米粮店,饮子店,一个招牌挨着一个招牌,琳琅满目,让人目不暇接。

大街上川流不息的人马,马车上挂着各家各号的对牌,熙熙攘攘的人群见着他们的车马走来,都很有默契的退到了两边。

雨松青见此有些好奇,便问道小厮,“我们的马车上,挂得什么对牌?”

要说是李氏,可是天下李姓一大家,谁知道谁是谁?

“是这个理,这李姓,本就是大家,但在咱们这燕都,除了咱顶头上的那家,只要是姓李的人家,须得挂出自己的官号名号,否则,可没有这个待遇。”

“主子虽不常用马车,但是他的对牌,也只有一个赤金“李”字,只要看见这个对牌,就知道这是皇族贵胄,无人敢拦。”

有了他带路,再加上李炽的马车加成,他们这一路的确是畅通无阻,径直便找到了文华街口子上的药铺。

这药铺开得极大,街口四五家门店,门牌上有一行极为风骨的字,写着“南星馆”三个字,两旁的木雕上,还刻着“济世为人,医者仁心。”

足可见,余傅欢舅父的药铺的确是开得红火,难怪她肯跋山涉水,不惜殒命的也要投靠。

“就是这儿!”

余傅欢喜着,拍着她的胳膊,一双美目杏眼都快滴出水来,“松青,你陪我下去吧。”

送佛送到西,雨松青也不扭捏,顺着她的意下了马车,可是快走到门店时,她又愣住了。

“松青,我……我有些话要对你说。”

“你能不能……多过来看看我,反正你有马车也方便。我一个人在燕都,即便是有了舅父,但还是无依无靠,若是你能多来,我便觉得有了个人陪着。”

这算什么事儿,雨松青耸耸肩。

但见她可怜兮兮的样子,还是答应了她。

余傅欢心里欣喜,也有些失落,她一路风尘仆仆的赶来,就是为了证明她不会再重滦县安居一隅的人。她心气儿高,莫说给当地富商做贵妾,就是做正头娘子她都不愿意。可是她家毕竟是药铺出身,要是想攀附高枝,那必定不可能。

可现在她遇到了雨松青,与自己一般大,也是普通人家的女儿,现下救了那顶顶的大人物一命,便可以受人尊敬,招奴引婢。她心里知道自己斤两,自知自己没那么大的本事。但要是她肯提携一下自己,即便是不成,但跟她提亲的人家也会不一般。

余傅欢一进药铺,便迎面走来个身着灰蓝色短袄的男子,他一见她,便有些欣喜往外,急忙招呼余傅欢。

“舅父,这是我的朋友,这一路来,也是她帮助我。”

“好好好!”

余舅父感叹道:“好几年没见,傅欢都长这么大了,若非你写信告诉我原委,我还以为那对狗男女待你不错……”

两人热络了一会儿,雨松青便准备离开,正当她准备跟余傅欢告别时,外间突然传来一声一声的高叫,他们掀帘赶出去,只见一妇人抱着襁褓里的幼子无助的哭喊,拉扯着药铺里面的人,“庸医啊!你们这一群庸医!我好好的女儿,被你这样一治,便没了!你们拿命来!你们还我女儿命来!”

与她对面的中年男人抚着胡须,连声喊冤,“你这妇人!好不知理!这幼儿分明是早就断气,你却要说是我施针出误,你到底是何居心,要在我南星馆撒野!报官!快报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