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东去,浪涛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

古诗词的含义,永远要人经历之后才会明白。

一个王朝的湮灭,从来不是一代人,一个人的事情,是垒住在他身上成千上万的枷锁,道道重压。

梁寰少年即位,从他叔父手中继承的江山已经是风雨飘渺,千疮百孔。贵族豪绅抢占良田,天下泰半田地尽数被兼并,集中在官僚世家手中。致使百姓无地可耕,无地可住,朝廷无税可收。世家把控朝局,冗兵,冗官,冗费,甚至连科举都用来成为了这些官宦勒索钱财的手段。还有愈演愈烈的贪污腐败之风,剽悍奢靡的宗室子弟挥金如土,致使官场变得官无不贪,吏无不恶,百姓水深火热,朝廷无人可用。

大遂,因富而奢。因盛而骄,而奢侈必然导致贪婪,骄傲必然走向懈怠,最终因为贪念衍生为腐败,因为懈怠而落于人后。

“大遂气数已尽,衰败是迟早的事情,梁寰与我,我们……回天乏术,无计可施。”

犹如巷陌卷尾,已经是逼入绝境。

“娘娘是不相信我们能够复国吗?”

他扯开捂住口鼻的衣帽,是一张她很熟悉的脸。

“赵云成。”

其父赵康明,是梁寰心腹之一,在当年李辉屠宫的时候宁死不降,一头撞死在了殿宇梁木上。

当年的他,不过是十来岁大的孩子,而今日时隔数年再见,已经两鬓斑白,步入中年。

雨松青记得他,是因为他脸上这一道暗褐色的胎记。

“李氏坐这江山不过须臾三十年,而我大遂已经坐稳了两百余年。仓皇登基,仓皇立嗣,以至于国家动乱,外戚后党和当今太子争锋,令百姓活在水深火热中。您说,这江山,我们不该反吗?”

雨松青心脏猛抽,目光冷厉。

“然后从大遂没死完的宗室中挑一个,扶持傀儡,只为了恢复你们口中的大遂?”

“……”

没人说话,北风呼啸在人脸上,像是冰刀一般刮出结痂。

赵云成眸子微微一沉,似怒似怨地看了她半晌,冷声问道:“那您和李炽在一起,不是为了借他的手推翻李氏吗?”

“他有兵权,有谋略,甚至太子都不能奈何,利用他,此途径甚妙。”

“呵呵,”雨松青裹紧了脖上的大氅,笑意泛上眼角,站在大雪中笑出了声,“利用他,你们才是打错了主意……他不会反。”

连李继都提防着他会谋反,可是她知道,他不会。

就算李继将他逼入绝境,他都不会。

一个兢兢业业维护者大燕安宁的人,一个宁愿背负骂名和黑锅远走万里也要在先兀凉一步驻扎边疆的人,一个手中刀刃永远面对官僚和敌人,不会对准百姓的人,如何会反?

“今日不反,不代表明日不会反。”

马车停驻在巷口,一道青色人影迅速闪了过来,声音急切,“大人,可以启程了。”

赵云成目色一沉,压低嗓音,几乎是威逼利诱,“您若把玉玺给我,我保证,他一定会平安。”

“果然……”

雨松青冷笑,似是自嘲,又似是讽刺,“铺垫这样久,就是为了玉玺。”

“这是我大遂的传国玉玺,自然不能流落他人手里。”

李辉登基时,直到临死前都在寻找的那一块玉玺。

灭国之前,大殿之内,梁寰一定将玉玺给了她。

这是所有人默认的事实。

可她漂亮的眼睛里浮上了一层寒意,仿佛被飓风卷起千层浪,死死紧盯着他。

“玉玺,不在我手中。”

“梁寰为人,多疑,多虑,不相信任何人。而我沈家,当年权势滔天,是出了名的后族。且我父亲祖父皆是重臣,还出了一个帮着李辉打天下的沈琼,他没一气之下杀了我算是他宽厚,把传国玉玺给我,他就不怕我后脚就拿着玉玺投奔李氏吗?”

“是你,你敢给我吗?”

她说的振振有词,眼神太稳,赵云成愣了片刻,缓而却笑了,“那就要劳烦您和我们走一趟了。”

“兀凉天寒,娘娘要保重。”

……

……

车马匀速行驶在官道上,雨松青被人架着脖子推挤在马车里,面色微怒。

人,是她自己要见面的,也是她自己要跟着他们走的。前遂的事情,宛若一块悬在她头顶的定时炸弹,不知道何时会爆炸。

她盯着赵云成,倏而想清楚了一些事,“李炽和古兰朵的同心蛊,是你们……”

她想过很多人,李继,宣太后,还有兀凉的皇族,可现在想来,这件事情,无论是大燕还是兀凉都极为容易受人钳制,而唯一可以再次得利的人,只有他们。

“您还是不要知道这么多的好。”

他不正面回答,只是让人挪开了架在她脖子上的匕首,掀开马车外的窗帘,看着逐渐清透的天际,深深而叹。

“您再不承认,您也是前遂的人,是先帝的人,先帝让强借天力让您比别人多活了一世,不是为了让您与他对着干。”

她听着这些话,只觉得心惊肉跳。

前世的记忆像是一盘磨盘,将她的知识,自尊,认知全部磨碎,碾碎,然后重塑。

如果她一出生就在这个时代,或许她还会接受。

可是她不是,她二十年寒窗苦读所接受的思想与封建时代背向而驰,南辕北辙。

世家嫡女,高门贵族,她活得就像是一具行尸走肉。

一瞥一笑,一举一动,无数人看着,盯着。稍有不慎,自己受罚都是小事,她的婢女们会一批一批死去,一个又一个死在她面前。

人命如草芥。

不能接受,也不能理解,她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

甚至,还要嫁给一个即将亡国的太子。

可是没人关心她嫁给谁,也没有人关注她愿不愿意,父亲只会怒斥她不忠不孝,姐妹们也只会暗骂她得了便宜还卖乖。

她身为沈允温的前八年,囚禁她的是深宅大院,是无数条条框框,后八年,是后宫机关算尽,是面对朝堂动**,面对梁寰提防的日日夜夜。

后宫禁庭,幽冷至极。

梁寰对她,或许有过喜欢也或许有过怜惜,可是他们之间,永永远远隔阂着一条深不见底的深渊。

就这样,他还要将她利用到极致,借用一杯毒酒,让她生不如死。

就这样,这些前遂遗臣时至今日还会跟她说,“她是前遂的人,是梁寰的人”

她早他妈都不是了。

这辈子,她只是自己。

她是恨李氏,但也只是恨李辉一人,恨他屠城灭国,恨他对自己的族人赶尽杀绝,可是这天下对她而言,没有任何意义。

所谓复国,不过就是扯旗自立,为了满足自己的私心。

“况且。”

赵云成侧眸低视,面色露出一丝阴冷,“您也不希望,李炽,发生什么万一吧。”

……

……

马车一路向北,她跟着赵云成佯装成商贾,奴仆,流民,一行人躲躲藏藏,终于迈入了锡林。

跋山涉水五百公里,等到他们所有人抵达循梦山山脚,距离她失踪已经过了二十日。

当时走得匆忙,她留了一张字条让人带给李炽,也不知道,等他看见那张字条的时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神色。

前遂,是她的事情。

她不愿意李炽与他们有过多的瓜葛。

也不愿因为自己,令他身陷囹圄。

踏上锡林的那一刻,雨松青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兀凉人即便是头破血流也想南下的野心,这里实在是太冷。

容边北侧,尚且还有循梦山和锡山为遮挡而辽阔无垠的草原上,北风肆意凌虐着这片土地。乌河河湾早就结上了一层厚重的冰层,头顶上永远是灰朦的云,所见之处冰封万里,银装素裹,无不适沁人的冷意。

凭借这几日的观察,赵云成虽然对她尚且有几分礼遇,但是这几分微不足道的敬意十有八九是想从她手中得到他们想要的玉玺。

在此之前,他虽然不会动她,但不代表耐性消磨之后他不敢动她。

同心蛊在他们手中一日,李炽的命就相当于捏在他们手中,她的确不敢擅自行动。

狂风在外作乱,她缩在厚重且不保暖的被子里,无比怀念自己的轻薄保温的锦缎。

人,总是要在失去了才懂得珍惜。

兀凉人的军帐抵御风寒,但是她所住的这间偏远的小帐篷,四面漏风。

这三天,除了有人按时给她送饭之外,吃喝拉撒全部都在营帐之内,帐外两旁都是重兵把守,刀锋冷森的伫立在门外,她是一步都不能出去。

没人理她没什么,没人跟她说话也没关系,但是二十天没洗澡洗头,她距离要疯的边缘不远了。

雨松青现在才明白,在容边军帐里面有自己的浴室,每日都能洗漱,每天的吃食都会跟着她的喜好来,甚至能整日换洗衣裳是多么的离谱。

她现在觉得自己头发每一根发丝都在凝着油,身上每一个地方都不干净,什么潜伏,什么定而后动,什么忍辱负重一股脑被她扔到了脑后。

但是这里,言语不通,人也不认识,除了送饭菜来的将士,她像是被人遗忘了一般。

寒冷,饥饿,会让一个人更为警觉。

……

……

帐外忽而传来一阵喧哗,雨松青竖着耳朵,将裹在胸前的一长一短的两节银针攥在手里,手心里捏出了冷汗。

有兀凉人。

“哗——”

厚重的帐帘被一个身型高大的兀凉士兵掀起,然后跟在其后的士兵鱼贯而出。

“无骨乌拉……”

一群男人围在营帐里,无数上眼睛将她上下打量着,为首的人轻佻的将她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通,指着她,转身跟身后的士兵们嬉笑。

这里在战时,她虽然是跟着赵云成来到的兀凉军帐,可是她不敢保证,这些人会为了得到兀凉人的方便会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情。

“你!”

为首的兵士一头大髯络腮胡,看上去不过三十来岁,身胖体壮地又裹着一层战甲,看上去比墙都要厚实。他只一眼看着雨松青,喉头立刻一紧,目光一亮,手抬了起来,指着她,“过来!”

好颜色的女人!

兀凉的女人大多高大修长,两腮微凸,高颧骨,身形矫健不必男人差。而这汉女,无论是从身形还是容貌,都更加容易令男人爱不释手。

他盯着她,看着她眸中怒气,却似是待宰的小动物一样,更甚激动,又大喝了一声。

“过来!”

汉话虽然说得模模糊糊,但是意味确实很明显,雨松青刚往后退了几步,那人不耐烦地闯进来一把拽住她的手腕,要把她往外拖去。

“啊!”

短促的一声喊叫,他喊叫一声,眼冒金星地看着手腕上被她扎上的两根令人剧痛的银针,大喊着怒骂。

“汉女!老子今日就要尝尝这样烈性的汉女到底是什么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