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出这句话的下一刻,李继闪躲的不敢看她的眼睛,可说出的话就像是泼出的水,再无回转的余地。

少女纤薄的身影如同玉松般矗立在长阶上,长发随着青色衣裙飘拂在空中,在她的身后,是绵延无边的朱红色宫墙。一青一红,犹如泼墨山水彩卷,相得益彰。

她似乎天生都适合深宫宫阙,又似乎天生就属于这万丈红尘。

雨松青只停顿了半步,转身径直往台阶下走去。

一步一步,果断坚毅。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她的声音带着笑意,似乎又带着讽刺。

“但太子殿下,你莫要忘了,你踩在万重宫阙上的李家江山,是如何得来的。”

节度使李辉拥兵自重,撕碎了赐死的圣旨,在蜀州占地为王,一路杀到都城宫阙。

“昭烈帝当年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勇武,不知你有没有破釜沉舟的勇气。”

他不敢。

一个永远活在云层之上不懂凡间疾苦,没有跌落凡尘的人,一个精于帝王算计只能权衡的人,永远做不到孤勇。

一个国家,需要人才,可是不需要精英。

尤其是利己主义的精英。

吸干百姓骨髓,万千奉养一人,只是求得那份虚无的荣誉,可笑可叹。

她走在宫阙之中,一如当日骑在烈马上驰骋皇宫,无人拦,也无人置喙。

若是用强,她定然是走不出这深宫宫阙。

李继掏出怀中的帛绢,将染了血的玉佩小心翼翼的放在手心,胸膛之间,钻出一阵阵细微如蚂蚁般蚕食的痛楚。

他是太子,未来,是大燕的天子。他要的,是她心甘情愿。

……

……

燕都的气氛,同它的天气一般阴沉。漠北锡林草原上的北风南下,冷空气一越过燕都北面的锡山,冷锋过境,在城市上空停滞十来天,淤积的雨水在九月的末酣畅淋漓,在第三场秋雨之后,燕都正式进入了深秋。

封城门,开宵禁,万家灯火齐闭,繁华如锦的燕都,全部按上了暂停键。

九月十日青雨台死的人有多少,今日被牵扯进荣王李朝谋乱的豪门世家里面的官员豪族就有多少。

李朝虽无摄政王之名,但也有摄政王之实。

后党之所以屹立不倒,有一大半的原因就是因为那些人几乎都受了荣王提拔。

科举三年一届,荣王执政十四年,文官也罢,武官也好,受了他恩惠的人如过江之鲫。

人自然是杀不完的,他也没有必要杀完。

身为储君,他更多的是需要笼络人心。

一朝天子一朝臣。

今日的后党不再复当年辉煌,如今的太子党已经羽翼丰满。

还政于储君,其实是天下读书人的共识,所以李继很容易就借着处理荣王的借口一刀砍下太后的人。

十月即至,科举在即。

做天子门生自然比作后党的人来的名正言顺。

但比起赴京赶考的更热闹的是菜市口砍下的人头。

秋闱在即,举子们将这燕都的酒肆住所订满,酒楼上也充斥着他们的身影和议论。

春夏楼酒肆上,三四名男子眺看菜市口刑场的热闹,夸夸奇谈,一青年男子望着处置的犯人,朗声道:“这些人,偏要去谋朝篡位……摊上一家人性命,不是自找的么?”

另一名年纪稍大的中年男人立刻让他噤声,左顾右看,小声提醒,“永海兄,此处乃燕都,达官贵人多如牛毛,你还是不要议论,以免给自己惹祸上身。”

“我说裕达兄,你未免也太过小心了。长街酒肆人人讲得,又不是我一个人……”

“何况,朝中结党营私本就是大忌,站错了位,认错了主,只能自食其果。”

那被换做永海的考生见同桌几个考生对此话题颇感兴趣,令小二又拿了一壶酒,借着酒力,红上了脖子。

从关税漏银,再到清水寺大火,最后再到前段时间青雨台的倒塌,藩王两死三伤,闹得人心惶惶,荣王如何逼宫,御林军如何救驾,锦衣卫又如何……陈述的活灵活现,仿若自己亲眼见过一般。

他说着,同坐的人眼睛都亮了,比听先生勾画科举要点还要认真。

人嘛,对吃瓜这种事情有天生的兴趣。

“你们可不知道……那锦衣卫……”永海四处瞧了瞧,还是压下了嗓子,“威风得不行,皇权特许,凡是先斩后奏。那都指挥使更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你们现在看到的处刑那都是轻的,一月前,那大都督杀段家九族,那场面……啧啧啧,三四岁的孩子都没有放过!”

“要我说,这锦衣卫也太猖狂了,鹰犬一般,从不过问世事清白,只顾着杀人灭口。不知这诏狱有多少冤魂。”

“你们疯了!”

那中年男人紧蹙着眉,赶紧起身,“这里是燕都,不是你们各州道县府,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竟然去评论锦衣卫!”

“裕达兄真是胆小如鼠。”

永海不屑一笑,“若我日后中第,入翰林,再进内阁。一定要陛下将锦衣卫制度废除。此等内务机关,百害而无一利。”

“噗——”

雨松青原本在窗外看处刑,听到他的话忍不住笑出了声。

“谁?”

春夏酒肆简朴,毗邻窗沿的对桌这用一层半薄半透的纱幔遮住,周永海掀开纱帘,阿琅的刀刃就架在他的脖子上。

“出去!”

“哎!”

王裕达一行人赶紧往后拉开了他,对着雨松青拱手谦道:“姑娘大人大量,他喝了酒,说话做事没分寸,您莫怪。”

雨松青摆手,示意阿琅回来。

“这位小哥,倒是对锦衣卫颇有微词。”

周永海酒醒了一大半,看着独坐在窗沿的雨松青,很不服气,“走狗罢了,杀人如麻,陷害忠良,滥杀无辜,做的事情见不得光,难道还说不得吗?”

“好了!别说了!”

越说越放肆,这些举人们听得心惊胆战。

“胆小如鼠!”

周永海拂开人群,对他们如此情态嗤之以鼻,“十多年寒窗苦读,考得功名,难道你们还怕他们?”

“没了皇家宠信,什么都不是!”

雨松青拿着茶盏的手腕微微一抖,笑得让人捉摸不透,“倒也是。”

站在历史的轨迹上,普天下之人,无人不怕锦衣卫,也无人不厌恶锦衣卫。

他说的不错,锦衣卫监察百官,迫害忠良,杀人如麻。

可是锦衣卫听信与谁?他们似乎都下意识的忽略。

真真正正想要残害忠良的人,是他们口中的天子,是他们奉若神祗的万岁。

后世的口诛笔伐,史书上的针砭时弊,似乎都在撰写这一特务机构的残暴不仁。

可是书写史书编撰文字的都是读书人,他们掌握着舆论,自然也能掌握民意。这些“士大夫阶级”阶层,怎会不怕一个专门为了监察他们而诞生的特务机构,又怎不会将这些特务机构遗臭万年。

只要封建制度存在一日,只要皇权需要加强,特务机构便不可能消失。

但她没有办法去给他们一一解释。

见半日都说不出一句话,周永海自觉有些得意洋洋。

这燕都的女人,还不是如此。

长了一张好看的脸,或许有一个好的出生,便可以在他们头上作威作福?

他戏谑一笑,轻佻的眼神将她上下打量,猜度到这也只是个仗着家世瞧不起人的小姐,冷哼道:“姑娘家,还是呆在闺房里绣绣花好,莫要仗着自己出身,指使丫鬟为非作歹。”

随即拦住身旁一人的肩膀,“咱们继续喝酒去!”

“咚——”

“咚——”

楼下突然传来一阵整齐有序的脚步声。

酒肆二楼随着踏步声微震,只听见小二慌张无序的喊叫,那震动越来越大,所有人的目光朝楼梯口望去。

大红色的飞鱼服像是火光一般,瞬间照亮了这狭小的酒肆,一队人从楼梯口排列有序的大步跨来,个个面若冰霜,硬朗帅气。

霎时间,酒肆内冷寂无声。

绣春刀与桌案碰撞的“咚咚”声击打在每一个人心上,像是阎王爷打更敲钟,所有人面面相觑,后背陡然冒出一阵冷汗。

周永海膝下一软,面色苍白,“扑通”一声就跪在地上。

他……他刚说的话还没有一盏茶的时间,这锦衣卫就听到了?

除却他,那些举人们也低着头,全身瑟瑟发抖。

那是锦衣卫啊!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预料之中的刀刃并没有架在他们的脖子上,这群人从他们身前跃去,径直朝着眼前那姑娘走去。

“雨姑娘。”

为首的锦衣卫拱手弯腰,面上甚至挂着讨好的淡笑。

雨松青疑惑地看着吴辞,又看着他身后的一群人,眉头紧蹙,“吴大人这是何意?”

“奉殿下令,送姑娘回府。”

殿下?

什么殿下?

周永海,王裕达听到这个称呼,只觉得眼前一黑,吓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是谁?

雨松青的脸微微一沉,眼眸眯起,“凭什么?”

身为都督佥事,他的官位依然不低,面对雨松青其实并不用做出如此伏低做小的模样。可他不仅待她一如往常,甚更多了几分纵容。

吴辞从怀中掏出一叠信笺,放在桌案上。

雨松青打开信笺,上面只写了一句话。

“李炽于三日前失踪锡山雾虚崖,不知生死。”

“轰——”

脑袋里似乎有什么弦断了,雨松青“噌”一声站起来,眼前一圈一圈泛着黑。

“姑娘!”

“雨姑娘!”

异口同声两声呼唤,雨松青复又看了看,仔仔细细将上面的字一个一个拆开读,眼圈儿微湿,喉咙堵塞发麻,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是李继?”

堂而皇之当着锦衣卫的面说出储君名字的,只她一人。

吴辞默然,但也没有承认,只是弯腰拱手,“大人下落不明,为保证姑娘安全,请姑娘跟着我们回府。”

“安全……”

她讥讽地看着吴辞,声音又寒又冷,“是怕我跑了,你们没有威胁李炽的砝码吧。”

自古重将出征,其家眷子嗣都会被要求滞留首都,不为别的,只怕他们叛乱谋反。

没人说话,也没有人回答她的问题,她看着这群有备而来的人,心上突然窜起一道怒火,随手抄起身边的茶杯“哐当——”一声砸在吴辞身上。

温热的茶水打湿了衣衫,吴辞不闪不躲,眉头都没蹙一刻。

她这一砸,吓得酒楼内吃饭的人面色惨白。尤其是刚刚跟她“大言不辞”的周永海,都快吓得尿裤子。

这到底是哪家的姑奶奶?

敢直念太子名讳,怒斥锦衣卫,甚至动手……

周永海觉得自己刚刚跟她说的那些不要命的话没被她被她弄死,已经算得上宽容。

一行人来的匆匆,走的时候也颇有阵仗,雨松青跟着吴辞僵持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还是跟着他踏上了马车。

但马车内,却坐着一位与她身量装扮差不多的姑娘。

“姑娘,情况紧急,我长话短说。”

吴辞跳入了马车,敛起眉峰,“大都督昏迷已经三日,属下们找不出原因,只能将大都督暂且安置在雾虚崖。”

雨松青心口一跳,像是憋久了气,终于活络之后的松快。可听闻李炽昏迷的下一刻,她心里凉了一下。

“此事秘而不宣,殿下暗探也只能探到大都督失踪。”

吴辞沉声冷静,温润的眼眸里眯出了几分忧心。

“其实早在五日前,我们便已经拦截那一批硝石入兀凉,可惜,李纶被他们带走,大都督执意去找,被人下了套,至今昏迷。”

雨松青无声看着他,不自觉握紧了手。

吴辞……真是让她意外。

她没心思分辨他话中究竟有几分真,一双眼睛亮得可怕,“雾虚崖几日路程?”

“快马加鞭,有我的人带着你去,最多三日。”

“好。”

“我去。”

“姑娘就不怕我骗你吗?”

吴辞略有意外,其实他已经做好了她不相信自己的预备。

“骗我也没关系。”她指尖微缩,心思早就跑去了千里之外。

“我要见他。”

纵使是千山万水,腥风血雨,她都会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