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清晏觉得眼前一片茫然,耳畔充斥着各种嘈杂的声音。

等他意识回神,他便看到满宫来来去去,穿梭如织的宫人,他们脸上都带着恐慌和无措。

商清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的御书房,只是当他神情怔怔推开门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他的母后抱着他的父皇。

母后满脸是泪,犹如一朵风中摇曳的白荷,那么无依无靠。

商清晏一步步走入殿中,最终跪倒在父皇面前,用食指探了探父皇的鼻息。

商清晏第一次意识到何为死亡,像是命运的雷霆,直直降在他的头顶。

令他有口难言,有泪难流,想要呼吸,却被人按在阴暗冰冷的水里。

再怎么挣扎也无济于事。

他的母后捂着胸口,哽咽说道:“清晏!你父皇...驾崩了....”

“驾崩”一说出口,就再无停止的余地。

伴随着一道又一道的钟声,响彻宫宇,响彻盛京,响彻天下。

群臣痛哭,百姓悲恸。

到了夜里,商清晏幽魂一般,重新回到御书房,值夜的宫人为他掌灯,他却接过烛火,让宫人下去。

他摸遍御书房每一个角落,最终怀着莫大的勇气,打开御案下的暗格。

暗格里静静放置着一瓶药,没有被人动过。

外面忽然一道闪电,照得宫殿亮如白昼。

所有诡谲阴暗的心思,都在这道闪电中一览无遗。

沉默一天的小太子开始崩溃大哭,他浑身发抖,尖叫不停,脸上带着无法形容的惊恐。

外面值守的宫人听到动静闯进来,看到的是一向少年老成的小太子,满脸狰狞,十分骇人。

像是被鬼上身,也像是恶煞夺魂。

商清晏一直尖叫,叫到嗓子沙哑,叫到失神,叫到昏厥过去,叫到让所有心怀不轨之人不得安宁。

“父皇,御医说您的身子经不起这样连番的熬,您多休息休息吧。”

——“小清晏,朕多批一个奏折,或许就能让成百上千个百姓获得安乐。”

“可是父皇您要保重身子,您上次就吐血昏倒在御书房了,把我吓坏了。”

——“清晏放心,父皇心里有数,不会再有下次了。”

“为什么?”

大殷帝王牵着小太子的手,把他带到御案后面。

“啪嗒”一声,暗格赫然出现,暗格里躺着一瓶药。

——“这是回魂丹,若父皇身体实在不适,只需一丸,便可让父皇回魂。”

“真有这么神奇?”

——“是啊,只要御书房里有人,就算父皇昏倒了,命人取来这药,也可起死回生。”

...

“主子,这药根本不是什么回魂丹,也不能起死回生。只是先帝心脏不好,此药正对他的病症,若心疾发作,及时服用此丹,便多了三分救治之机。”

眼前的迷雾一下子就消失不见了。

但漫漫寒夜来临,一眼望不到边的黑啊。

为何父皇死前,屏退御书房中所有人,独独留下母后?

为何母后始终不肯说父皇死前都发生了什么?

为何母后在父皇心疾发作时不叫御医?

为何近在咫尺的药,母后却没有碰过?

“为何?”

“为何啊!”

“母后!你告诉我,这是为何啊——”

“为何你缄口不语!”

“为何你讳莫如深!”

“为何你助纣为虐!”

“为何你要致你亲儿子于死地!”

“为何!”

“究竟为何!”

“啊啊啊啊啊啊——”

万般怨念,像是疯长的藤蔓,将他们母子裹挟其中,不得解脱。

“清晏,大势已去,但你放心,母后定会护好你的!”

“清晏,你跪下,给你皇叔跪下。”

“清晏,母后对不起你,对不起你父皇。”

“清晏,母后也想活啊——”

所有声音充斥在商清晏的脑海中,将他的身体扭曲拉扯,撕得零碎。

他在漫漫长夜中狂奔,那么黑,那么冷,那么多豺狼虎豹,那么多魑魅魍魉,那么多毒虫蛇蝎。

每个人都扯着他的脚步,无数双手攀上他的肩头,要将他拽入地狱。

往事如走马灯,一一在眼前闪过。

终于,他看到了一抹白。

他从无边的黑暗中出逃,以为解脱了。

可是一层又一层的白幡,遮挡住他的视线。

四周寂静,他处在漫天素白里,掀起一层又一层的纱幔,在最干净的地方看到了人世间最肮脏的东西。

“辛夷,你是我的!你永远是我的!”

“辛夷,皇兄死了!再也没有人能将你从我身边夺走了!”

“辛夷,你不要哭,也无需愧疚,你我本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辛夷,若非皇兄,若非父皇,我们何须经历这么多苦难,这么多挫折?”

“辛夷,不晚,只要能重新拥有你,任何时候都不晚。”

周遭的宫人全都被遣走了,商清晏呆愣愣地站在那里,看到他的母后被皇叔捂着嘴巴**。

在他父皇的灵前。

有几个瞬间,他觉得皇叔是看到了他,对他露出狰狞的笑,又觉得母后也知道他的存在,那含泪的眸子充斥着无数情绪。

商清晏甚至觉得他父皇的灵魂就在这二人头上哭嚎。

商清晏转头再次扎入黑夜。

他一直跑,一直跑。

跑着跑着他就吐了。

目光所及的一切事物,都是肮脏的,所有人,事,物,都是肮脏不堪的。

洁白并不洁白,黑暗却是实实在在的黑暗。

天下之大,寻不到一处净地,供人安歇。

他已经筋疲力尽了,面前是一汪寒潭,神秘又危险,充满了**力。

商清晏一头扎了进去,不去挣扎,不去反抗,任由自己一沉到底。

冰冷从指尖发梢开始蔓延,一寸寸吞噬他的肌肤,吞噬他的血骨,吞噬他的魂灵。

就这么结束吧。

人间满目疮痍,每个人都混浊污秽。

就这么安息吧。

没有净土,便就地而眠。

冷水,土壤,齐齐灌入商清晏的身子。

他已经无知无觉,可凭空出现了一只手,拽着他的佛珠,将他重新拖入人间。

商清晏睁开眼睛,暮春的阳光适时从窗棂映入,就照在一个人的脸颊上。

商清晏眨眨眼,不知今夕何夕,不知此间何间。

但他的身体随着春阳升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