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行两万里,终有别离之日。

罗天生和班鲁同行七日,途径大小城镇无数,也有山野荒岭,河流密林,一路所见所闻和大衍皇朝又有不同。大衍皇帝一纸“告天下修士书”,百万里疆土无人胆敢违抗,即便偶有修士欺压平民百姓,都是暗中进行,不敢浮于表面。

而在龙图皇朝,并无朝廷明令,修士嚣张跋扈在所多见,即便是未入境的修行者,在寻常百姓眼中都是高高在上的存在,唯恐避之不及,决然不敢得罪。

以至于,班罗二人沿途在城镇打尖住店,主动交纳银两都无店家敢收,唯唯诺诺卑躬屈膝,生怕得罪这两位行至异样的少年修士。

一个身背铜棺,另一个身背大铁箱,的确与众不同。

沿官道行至一处三叉路口,班鲁取出《北陆洲山河图》瞧了几眼,两手一摊:“罗天生,现在就要分头走,你去殁兵谷,我去天断崖,有没有什么告别的话?”

“有。”罗天生认真拱手:“一路顺风,保重!”

班鲁摆摆手,转身就走,嘴里含糊不清抛出一个字:“俗!”

罗天生看着这班家子弟身影,突然响起什么,喊一声道:“班鲁,以后遇到玉玲珑,对她好一点儿,那女孩儿不错,和你有缘。”

“啊?!”班鲁回头,愣了一下,似乎想明白了什么,慢慢翘起大拇指,由衷夸赞:“这个就不俗,比一路顺风之类的强多了,自己有媳妇忘不了兄弟,够义气。”

这身背大铁箱的班家子弟不再多说,嘴里哼着好不着调的小曲儿,心里想着那位玉剑宗的清稚少女,想她一言一笑,想她娇俏玲珑,脸上不自觉泛出几丝笑意,步伐轻快越走越远。

直到班鲁身影消失在官道尽头,罗天生微微一笑,动身继续前行,前往殁兵谷。

六万里路程,于这背棺少年而言,不过是十余日脚程。

昼行夜息,日行五千里,在那《北陆洲山河图》上都有道路指引,不会走错;沿途城池也有北往商盟分部,路途上更有游商驿使,也有逃避饥荒,寻找生路的饿殍流民。

仅仅几天时间,单单是遇到大规模迁徙的流民就有十几次,所去方向都是正东方大衍皇朝方向。

大衍富足,收纳各国流民,天下尽知。

“小四的父皇,倒真的是一位了不起的帝王。”罗天生深有感触,有心帮一帮那些流民,只是腰间葫芦里储存的食物不多,从灵树秘境收取的欢欣泉水倒是不少。

然而,无数流民终日饥困,纵然喝了欢欣泉水也无法开心起来,脸上愁容尽是稍微舒展,继续成群结队往大衍走去。

距离殁兵谷还有一万里路程,罗天生在一片群山之间停住脚步。

于常人而言,山道崎岖难行,能走官道绝不入山。然而对这背棺少年而言,在山川峻岭行走如履平地,又有脚下步云履,异常险峻之地可以轻松飞越;林中飞鸟,山间走兽,清泉游鱼,都是可以用于果腹的绝佳食材,比许多客栈酒肆的饭菜更香。

只是,眼前这座小小村落,仅有二十多户破败人家,并没有背棺少年捕鸟捉兽的本事,又无良田耕种,距离城镇更是遥远,早已成为流民,远赴他乡。

罗天生并不进入村落,徒步进入林间,取出浮世宝珠查看百里范围,目光微微一眯。

百里之内,鸟兽随处可见,并非凶禽恶兽,只是些寻常野物;二十里外,又有一名身穿粗布衣衫的农家女子,年纪不到二十,一缕缕发丝被汗水沾在颊面,手中握着一条麻绳,拖着一只比寻常男子还要庞大几分的野猪,左脚似乎有些病痛,步履蹒跚,一瘸一拐的往那无人村落艰难走去。

“那村子还有人住?”罗天生收起宝珠,沉思片刻,脚步快逾奔马,跑到那女子身边,伸手握住麻绳,道:“姐姐,我来帮你。”

农家女子虽然穷苦,容貌颇为不俗,也有几分见识,知道这位背棺少年定然是位好心的修行仙长,脸上即有惊恐,又有几分欣喜,连声祈求:“好心仙长,您能不能带我离开这里?村子里没人了,都去大衍皇朝求活路,我家里人死的早,腿脚又不方便,如今……”

这女子说到此处,泪如雨下,哭求道:“如今仙长就是我的救星,仙长救命!”

说着,这位农家女子似乎鼓起了莫大勇气,伸手握住胸前衣襟,浑身颤抖,声音更是打起了哆嗦,把领口微微扯开,泪水流的更多:“仙长,只要您愿意带我离开,我自知容貌不丑,愿意,愿意……”

女子闭上眼睛,已然把命运交托在这位背棺少年手里。

罗天生眉头一皱。

这女子身世固然可怜,但遇到素不相识的修士,反应居然如此奇怪,实在可疑。

背棺少年沉思片刻,放开手中麻绳,说一声得罪,又道:“我懂一些治病疗伤的法子,你伤在左脚,我先帮你看看。”

寻常郎中治病救人,需望闻问切;罗天生五境修为,一缕真气放出,瞬间游走这女子全身,只觉她丹田空空****,体内并无真气存在,而左脚并非受伤,却是先天之疾,骨骼畸变,和常人并不相同。

最为奇特的是,抛开骨疾不提,这女子血气清新,仍是完璧之身,而且资质不俗,若是走上修行道路,必然能有所成就,只是可惜出身乡野,并没有进入哪个修士宗门,未免有沧海遗珠之憾。

“好心仙长,您神通无量,能治好我的脚吗?”农家女子满眼殷切,当真把这位背棺少年当做救星,作势就要跪地。

罗天生手臂轻挥,一道真气把她搀扶起来,道:“先天畸骨,并不严重,断骨正骨续骨,今天就能痊愈。”

女子连连点头,喜道:“好心仙长,我不怕痛,只要您能救我,我,我……”

罗天生摆手,示意她不要再说,取出五枚木针,屈指一弹,封住她腿上经络,消除痛感,又把手掌一震,震断她左脚畸骨,再扶正骨型,取出一枚寻常丹药给她,道:“吃了丹药,半个时辰就好。”

虽有木针封脉,断骨之痛仍然无法全部消除,这女子紧咬嘴唇,脸色苍白,自始至终一声不吭,吞下丹药,脚腕热气腾腾,浑身汗水滚滚而落,浸透身上衣衫,娇躯轮廓隐约可见,比许多美貌女修更为动人。

罗天生非礼勿视,转身不去看她,收了五枚木针,又从腰间葫芦取出熟肉,用一片油纸包了放在地上,伸手指向正东,道:“我从那边过来,六百里外就有一座城镇,你可以寻个生计,也可以前往大衍,许多流民都是去了那里。”

说完,这背棺少年再不停留,继续往西北走去。

女子已然知道这位好心仙长并没有带她上路的意思,挣扎起身,左腕骨伤未愈,不敢用力,仍是一瘸一拐,远远吊在罗天生身后,满脸坚定。

罗天生步伐极快,仅仅十几个呼吸,身形早已隐入林间,消失在这农家女子的视野之外。而这女子毫不气馁,拖着左腿奋力前行,汗流浃背也不休息,仍然顺着罗天生离开的方向前行,大有誓死追随之意。

约有盏茶时分,女子脚腕痛感渐消,左脚已能落地,脚程稍微加快,继续追赶罗天生。

不知何时,那背棺少年身形从山道一侧悄然浮现,远远看着这农家女子,轻声道:“你真想跟我走?”

女子扶着一棵树木站稳,深深点头。

“你有修道资质,也有可疑之处。”罗天生平静道:“现在给我一个收留你的理由,否则我会出手杀你,永绝后患。”

这位农家女子回望来路,满脸凄楚:“好心仙长,如果您在我的村子生活五年,腿脚不便,没有村民熟人,没有父母亲属,没有土地种植,没人经过,什么都没有。如果五年之后,您遇上了如同您一样的好心仙长,那个时候,或许那位仙长会认为您更可疑。对您而言,我是可疑的农家女;对我而言,您是我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

罗天生思己及人,沉思约有三息时间,问一句道:“你叫什么名字?”

“山里人,没有像样的名字。”女子苦笑一声,伸手揭开半片衣襟,转头看着雪白肩头绣的一朵荷花,道:“我出生的时候,身上就有这朵荷花,我的名字就叫小荷。”

女子转过头时,却见这位背棺小仙长并未看她肩头荷花,早已转过身去,随手抛出一柄长剑,落在女子脚边,道:“拿着这柄剑,每日拔剑出剑一千次,少一次,不用我多说,自己离开。”

说完,罗天生大步向前;而这位奚圣女随身婢女,贵为九境宗师的小荷姑娘,就如真正的寻常农家女子一般,以剑鞘做手杖,支撑身体随后而行,同时挥舞长剑,毫无章法,正是按照罗天生要求,一边行走一边练剑。

两人渐行渐远,身影早已消失在远处山林,而约有两炷香后,那座存在于群山之间的小小村落,突然闪过一道淡淡青光,所有破败房舍,屋内摆设,全部消失一空,仅剩了一地荷花根茎,犹有缕缕香气,久经不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