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自己去前台看他的登记,我不确定。”姜葳蕤看着他惊恐又害怕的样子,有些不忍:“要不,还是我去吧。”

“不!”江杉双手颤抖,眼眶涌出一滴泪:“我自己去!”

江杉丢掉剪刀冲进客厅,拖鞋都穿不稳。

姜葳蕤坐在院子里轻轻叹了口气。

他上次看到江杉这么无神的双眼,还是去年在明光甜茶馆捡到他的时候。

那个时候方墨攀登珠穆朗玛峰刚出事没几个月。他每天在拉萨浑浑噩噩,饭也不吃,水也不喝。每天就在方墨爱去的甜茶馆里坐着发呆,仿佛只有熟悉的环境和吵闹的人声才能将他的悲伤淹没。

连着几天姜葳蕤都恰好坐在了他们的老位置,江杉忍无可忍,和她大吵了一架,吵着吵着就开始放声大哭,哭累了,喊累了,嘴里还不忘念叨着一个名字。

后来甜茶馆要打烊了,姜葳蕤问他,要不要去给她打工。

江杉答应了。

进了客栈,就再没踏出去过这条巷子。

姜葳蕤抬眼望去,看样子江杉已经得到答案了。

他愣愣的瘫坐在客厅地上,嘴里不知道在说什么,无助又可怜。

……

这边,沈厉渊和方立走在下山路上。

一路上没什么人,偶尔能看见几个徒步上山的喇嘛,路过的车子激起尘土飞扬。

方立喝了口水,随意抹了把汗:“哥,你工作室啥时候去选址?”

“不急,过两天吧,我们先去珠峰也行。”

“行。”方立点点头:“反正骑行室的事就是我的事。你妈妈的事,虽然你不说,但我知道,你还是想找她,那就也是我的事……”

沈厉渊嗯了一声,没做过多回复。

方立看他不想多说,又换了个话题:“沈哥,我问你个问题啊。”

“你说。”沈厉渊偏过头看他。

方立笑得狡黠:“你觉得,姜老板怎么样啊?”

沈厉渊挑眉:“什么怎么样?”

“别装了哥,我的意思你懂的。”方立拿手臂抵抵沈厉渊。

“不怎么样。”沈厉渊斜眼看他:“她这个人不坏,但心思深。”

“哦?那不是跟你一样。”方立一脸坏笑。

“而且啊,你看她讲解景点的时候,知识储备丰富。照顾李轩茹的时候也很细心,虽然是凶了她,但明显是关心。”方立顿了顿:“我觉得,啊不对……是李轩茹说,李轩茹说你俩很配。”

方立心虚地瞄了一眼沈厉渊,以往几个骑行社的兄弟给他介绍对象,均以失败告终。起哄的厉害的,到最后还会被收拾一顿。

他从没给沈哥说过对象,这是第一个。

“不想吃拳头就闭嘴。”沈厉渊看都不看他。

方立撇了撇嘴。果然,他不是兄弟中的那个例外,姜老板也不是沈大哥的例外。

沈厉渊想起刚才不对劲的方立,问他:“江杉是?”

犹豫了一下,方立说:“我姐夫。”

想了想,又改道:“不!他不配!他自己从珠峰下来了!”

沈厉渊看他的眼神变的有些恶狠狠:“确定吗?万一是重名。”

他知道方立一直在美国读书,跟江杉也不过只是视频过几次,认错人是有可能的。

“我刚开始也这么觉得,但是他的脸,我第一眼就觉得很熟悉。”方立攥瘪了手里的水瓶:“当时没看出来,一会儿回去就知道了。”

……

快下午六点的时候,沈厉渊和方立才回到客栈。

方立刚走进院子,就看到江杉一个人颓坐在凳子上,不停地抠着手,不知道在看哪里。

看到他进来,江杉一下子站起身,踉跄着想要上前:“阿立,你,你回国了……”

沈厉渊微微惊讶,还真不能小看这位姜老板,如果不是江杉自己看到了方立登记的信息,那就是她当时什么都看出来了。

沈厉渊接过方立的登山包,拍拍他的肩膀:“我先上去放东西,好好聊,别冲动。”

方立面无表情,直到沈厉渊的背影逐渐消失,他才转过头来看着江杉,他还是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的样子。

方立眼中有些血丝,轻轻出声:“你过得真好,我都没认出来……”

江杉呆在原地,流干了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声音有些颤抖:“对不起,阿立。”

方立猩红了眼,突然吼道:“你把她一个人留在珠峰!你好意思吗!!那么高,那么冷,连直升机都不能接她下来!要不是当时我在美国回不来,你早就死了你知道吗?你个浑蛋!”

方立冲过去捏住江杉的衣领,把他推撞到院墙上,江杉发出一声闷哼,后背的衬衫开始微微渗血。脚底的茉莉花盆也被撞裂。

江杉疼得皱起眉头:“对不……”

“起”字还没出口,方立的拳头就砸了下来:“对不起?有用吗?你去把我姐接回来啊!今年有多少“微笑者”的报道你看到了吗??她被所有人唏嘘痛心,她会乐意吗?”

一拳一句话。

听到院子里动静的李轩茹吓得悄悄趴在窗子口偷看。

江杉口鼻上已经开始咕咕冒血。一年多的颓废让他身形消瘦,自然是顶不住方立这几拳,意识开始混沌,步子有些不稳,要不是方立一直提着,早就倒了。

江杉的血和泪混在一起,艰难开口:“不!怎么会这样!那些人为什么要拍她??杀了,我吧……杀了我!”

方立青筋暴起,恨得咬牙切齿,举起蓄好力的拳头就要落下。

江杉闭上眼睛,意识已经开始模糊,他终于要解脱了。

终于。

就在拳头要落下的那一秒!

“我看谁敢杀他!”

方立转过头去,姜葳蕤提着一把大藏刀站在院中,发狠地盯着他,周遭有些杀气。

“你明明就知道,你姐的死不是他的错!”

方立缓缓放下手,江杉在他脱手的那瞬间立刻倒了下去。刚才踢翻的茉莉花盆被彻底砸碎,碎块又扎进他的身体,江杉彻底昏死过去。

方立转过身来盯着她,浑身戾气:“哟喝姜老板,给小情人出头?你就不怕哪天死在哪儿都不知道吗?他可是大难临头各自飞啊。”

“你不用激我。”姜葳蕤朝他走了两步,一字一句:

“这个人,我护定了。”

方立顶了顶腮:“我不想打你,但你别逼我。”

姜葳蕤不理他的威胁:“爬珠峰的每个人都只顾自己,这是规矩。江杉回头找到你姐时她已经死了,他自己在军区医院也躺了一个月你不知道吗?你爸妈最后为什么没找他麻烦你不知道?你不要无理取闹!”

方立不听:“他答应要保护我姐的!他食言了!”

“他做得已经够多了,不是夏尔巴人逼着他,他就要殉情你知道吗?”

方立退了两步,脚步虚浮。表情有些松动,声音也渐渐有了哭腔:“他下来了,我姐还在上面……”

姜葳蕤继续:“你为什么没有直接认出他?因为他下山那一个月就暴瘦40斤,吃什么吐什么,不停的自残,整夜整夜的失眠,必须靠安眠药才能勉强睡一会儿。”

方立缓缓跪下,双手掩面痛哭:“你们都心疼他,谁心疼我姐!他答应要保护我姐的啊……”

姜葳蕤看他整个人软了下去,便丢下刀走过去蹲在方立面前,慢慢拍他的背。

她心疼方立,但也不能任他把江杉打死。本想再说什么,却被突然抬起头发狠的方立一把推开,本就重心不稳的身子往后跌去。

姜葳蕤迅速抬手往后撑,突然被一双大手稳稳托住双臂。

“发疯发够了吗?”

沈厉渊居高临下的盯着方立,不怒自威。

方立看到沈厉渊,嘴角更是绷不住了,放声大哭:“我只是想我姐啊!我有错吗?我只是想我姐啊!”

“阿立,生者当自强。”

方立不再说话,止不住的抽泣。

姜葳蕤有些担心的看了看地上的江杉,和沈厉渊对视了一眼,微微点头,俯身过去抱住方立,轻拍他的背,眼角也有些湿润。

方立缓缓回抱住,眼泪鼻涕全蹭在姜葳蕤的肩上,嘴里还一直念着:“姐,我好想你啊!姐……”

沈厉渊赶忙走到墙角,扶起江杉,把他扛进客厅的沙发上,上楼拿下急救包。

擦干净江杉口鼻的血,沈厉渊开始清理他背部和腹部的伤口。从军以及骑行的一些经历让他处理起来游刃有余。

还好不是很严重。

一直在一旁偷看的李轩茹也过来帮忙。

“吓到了?”

沈厉渊是问她刚才院子里的事:发疯的方立,拿着刀的姜葳蕤,流着血倒在地上的江杉。

李轩茹点点头,眼神闪烁着:“我,我有止血药,沈大哥要吗?”

沈厉渊手中动作不停:“你得了什么病?”

李轩茹一怔,慌乱地摆摆手:“没有病,没有病,就是救急用的。”

沈厉渊看了一眼她乌黑发亮的假发,又想起在色拉山她拒绝去医院的模样。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李轩茹小心翼翼的问:“方立的姐姐……还在珠峰上?”

她的房间靠着院子,刚才她趴在窗子口,将院子里的争吵听得真切。

沈厉渊嗯了一声:“在离峰顶300米的地方。直升机飞不上去,上去的人自身难保,也带不下来。”

“那她,为什么留在那里?”

对啊,顶级的登山者,到底为什么会永远沉睡在世界之巅?

……

方墨出生在一个登山世家,父母都是世界顶级的登山运动员。耳濡目染的她自然也很喜欢大自然,喜欢徒步和登山。小时候就跟着家里人走南闯北,云南、川西难度低一点的雪山根本不在话下。十八岁生日时,方墨终于收到了自己最喜欢的一套登山装备。

上大学的时候,方墨认识了阳光帅气的江杉,他们有着共同的爱好,一见如故。越来越熟悉的过程中便相约着一起攀登神圣的珠穆朗玛峰。那是所有登山爱好者者向往的圣地。

最难的是,他们准备无氧攀登珠峰北坡。无氧已是可怕,北坡更是凶险,这种打算可谓是骇人听闻。因此,没有朋友愿意同行。只有虽然同意,却仍再三叮嘱的父母给予支持。

为此,他们准备了整整4年。更新所有的登山设备,不断地前往各大雪山进行模拟。在这途中。结识到的一位经验丰富的登山大叔愿意加入他们的计划,这让他们信心倍增。

然后,他们三人背上大包小包,前往西藏。当地的专业向导测量路线、气候,为他们测量出最合适攀登的时段。临走时还为他们举行了独属西藏的神秘仪式。

终于,他们出发了。

刚开始的时候,向导预测的天气非常准,行进得也还算顺利。虽然身体越来越疲惫,一路上见到的尸体越来越多,有些心惊,却还是能迅速调整,勇往直前。

一步一步,他们终于顶住艰难万险,走到了心目中的乌托邦。当抬头终于看不见路的时候,他们知道自己成功了,喜悦贯穿着每一条神经。

江杉单膝跪地,说出了他准备已久的求婚词,说出了他关于爱的誓言,说出了他关于今后美好生活的计划,大叔帮他们鼓掌喝彩,那一刻的江杉和方墨紧紧相拥。

冷静过后的三人不忘插好国旗,做好数据测量和记录,收拾好东西开始慢慢下撤。

所有美好的期待最终还是被途中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吞噬得稀碎。

那是一场极为罕见的暴风雪,大雪刮走了本就稀薄的氧气。以防吹走,三人只能紧紧贴着地,寒冷刺骨的冰碴子顺着冷空气被吸进肺叶,肌肤在厚重的衣服下开始逐渐变得冰冷。

三人费力地挪到一处避风的岩洞口,才终于喘了口气。但是等待的时间过长,物资逐渐消耗,方墨和大叔开始体力不支。

江杉急得不知所措,最终还是痛苦地决定先下撤到不远处的营地。那里有夏尔巴向导搭好了帐篷,煮好了热腾腾的咖啡在等他们。他可以背上氧气瓶,带好装备再上来。不然,他们三个都得死在这儿。

但他还是来迟了。

等他再回洞时,两人都已经没了呼吸。方墨安安静静地坐在山壁前,左手摸着新戴上的戒指,唇边还留有淡淡的微笑。

本就缺氧的江杉连哭泣都费劲,眼泪迅速结冰,头痛欲裂,声音嘶哑。

最终,他拔掉氧气,倒在方墨脚边,静静地闭上了眼……

在营地等待了很久的夏尔巴人越发担忧,背起装备一路往上一路寻找。

终于在山洞里看到了气若游丝的江杉和已永远离开的两人。

被救活的江杉醒来又开始痛哭,大骂着帮助他的夏尔巴人,怎么也不肯下撤。

最后,夏尔巴人以死相逼,江杉才终于服软。

……

“方墨姐,真的好可怜。江杉大哥也是。”听完故事的李轩茹脸上满是泪痕:“为什么老天爷总是要棒打鸳鸯呢?明明马上就是一段人人称赞的爱情佳话……沈大哥,这些都是方立跟你讲的吗?”

沈厉渊点点头:“阿立是后来才知道的。他在美国读高中,刚开始家人都瞒着不忍心告诉他。但这种事情瞒不了多久。阿立知道后就立马办了退学手续,回国来读书,陪着父母。”

“所以,他知道不是江杉大哥的错,但还是控制不住的埋怨。”

沈厉渊抬起眼盯着她:“你觉得他冲动?如果是我,江杉现在已经进医院了。”

突然严肃的沈厉渊整个人都让李轩茹胆寒,她慌忙摆手:“不不,我没有责怪他,我只是想说,他该有多心痛才会宁肯失去理智都要发火。”

沈厉渊埋下头,清理完最后一处伤口:“阿立以前,很黏他姐。小时候调皮,被爸爸抽得凶的时候,方墨每次都会给他耐心上药,再偷偷塞一颗大白兔奶糖。后来去了美国,方墨也会每个月都给他寄几箱。”

“那再后来……”

“阿立再也不吃大白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