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 各司各府衙门休沐,正巧赶上了立冬, 官家御笔一挥, 讨了个“官民同乐”的巧宗,直接连放两日假。
除却巡街使与金吾卫的翊府护卫要日夜宿守京城,旁的官吏基本都想待家里休憩, 或在私邸里组一个公卿大臣的聚宴, 为的是拉拢人情、缔结和睦关系。
逢年过节,多好的亲近上峰的由头?蠢蠢欲动的下司们,立马将帖子递进了谢府。谢青乃近年的新贵权臣,又是历代最年轻的相公,他定不能缺席的。只是谢青八风不动,行事也素来圆滑, 从不沾染党派纷争,唯恐被冠上“结党营私”的重罪, 怕是难请得很。
然而, 在诸位大臣眼中很难请的谢青, 此时正直勾勾盯着小妻子沈香收拾箱笼。
郎君长眉入鬓,面若刀裁。本是喜笑的人,今日却没那起子柔善心思,眸光比霜雪还寒。
谢青轻抿薄唇, 又问了句:“为何小香非去不可?”
语气里满满不悦, 恶意积蓄、酝酿, 蠢蠢欲动。
屋外,隆冬天里, 飘起了雪絮。绒绒的一团,落在猩红毡帘上, 被屋里的炭火盆子一烘,立马化成了水,打得布面上一排深深浅浅的黑点。
屋内燃了取暖的炭盆,窗缝得拉开一线,通个风儿,以免熏人。谢青自觉为妻子挡风,主动落座窗前,迎上霜风。偶有雪花栗米掺入郎君如云倾泻肩臂的浓密乌发,平添了瑞气,瞧上去颇有种山中仙人的娴雅韵致。
若谢青没有露出一副失魂落魄的凡人神情……那他就更像仙风道骨的谪仙了。
沈香放下将将要塞入包袱中的灰鼠暖帽兜梅花大氅,无奈地望向夫君:“和您说过三次啦!赵大娘的家宅前些日子被雪压塌了,是我和干爹,还有小五一道儿登门帮忙扫的雪,还请了泥水匠人重新搭建了屋棚。赵家大郎君归了家,知道老母亲险些被埋雪里的事,说什么都要请我们来村里吃口热乎的山猪宴。消息传得快,村长也知道了,故而特地全村合资办了立冬宴,感谢这些年官府里的照顾。我等不去,太不给面子,毕竟赵家村是贫寒小村落,怕官人们瞧不上小门小户的吃食,暗自伤心呢。”
谢青不满:“外诸司的立冬聚宴皆由官署主官们从公费中拨款承办,犒劳下吏。许大尹不过是抠门,不愿动用公费花销,这才带尔等上赵家村骗吃骗喝,搜刮民脂民膏。”
“夫君……”沈香说话嗓音稍稍严厉,“不可以说得这样难听哦。”
“嗯。”谢青改了声口儿,“那改成……许大尹良心发现,带你们上赵家村,官民同庆立冬节气。”
置气儿啊!说话一句赛一句的夹枪带棒。
沈香叹了一口气,上前伏于谢青的膝头,握一握他被风吹得冰冷的手。
“京兆府的官人们都去了,还带了不少吃食一道儿庆贺。我也是官署中的一员,缺席不太好吧?”
“有何不可?”
“那、那夫君也有刑部的聚宴要赴,您也不可能成日陪着我?”
谢青笑里带点洋洋得意:“为夫的官宴已悉数推拒。”
沈香没想到谢青做事这样任性,不由扶额。
看来从前她还在秋官衙门时,谢青老实参席聚宴,全是因她在场。
沈香犯了难:“您如今身兼相职,还这般恣意妄为,我怕他们说您倨傲。”
“说又怎样呢?”谢青的笑容里带一丝险恶,“又不敢在为夫面前提及。”
沈香懂了,倒她多虑了,反正谁让谢青不痛快,他就让谁后悔终生。
这就是身居高位的特权。
即便不满,他也得忍着。
沈香犹犹豫豫:“您是想跟着我一道儿去?”
谢青凤眸微亮,含笑:“赵家村冷么?要多披一件衣么?”
听语气,他是非常想去。
不忍心让夫婿失望啊,但沈香也很为难!
“可是,大家伙儿都认得您乃刑部主官谢相公。我一个小小的衙门幕僚,如何能结识你这样的大人物?虽说上一回祖母帮我用水鹅梨打点许大尹那处,他已然知道我和谢家关系匪浅了。”沈香开了个玩笑,“我总不能说,我是您养的外室吧?”
“不可,与小香名声有损。”谢青义正言辞拒绝。
“是极。”
夫君有了人情味,小香很欣慰。
“我可以做小香的外室。”
“……”
沈香无语,这厮倒是自告奋勇,抢着要当她见不得光的地下情人。
对话又僵持住了,雪簌簌地落,糊满琉璃木窗。
谢青沉吟:“小香于人前,早早暴露你是谢家的表妹了,若我用表哥身份与你同往宴聚,应当不算太僭越?”
“您很想去吗?”沈香望着谢青期盼的眉眼,不忍拒绝。
“小香要在外留宿一夜,为夫不放心,我也想在旁随侍。”
“随侍……?”
“嗯,贴身伺候。”
“……谢谢您。”
谢青赧然:“你我是夫妻,不必多礼的。”
虽然沈香很想说:我最不放心的就是您了!
“唉,罢了,那您也来吧。干爹那处,我帮您说道说道。”
“好。”郎君心满意足地笑了。
沈香吩咐小舟和石榴待在谢家看宅,她和郎主在外留宿一夜,明晚不归府了。
只是下半晌,沈香和谢青要出门留宿的消息传到后院里头,教谢老夫人知道了,出门的贵客又多了一位。
谢青知道祖母也来,不由皱了皱眉:“祖母若想去,该用个什么由头?”
沈香干干一笑:“不必想借口,祖母和许大尹早年相熟,不过递帖问话,请柬就于一个时辰后送到府上了。”
平素从来不会为任何事慌神的郎君,头一次感到无措。
他略带点难以置信,问:“祖母和外男有私情?”
那他的祖父怎么办呢?虽然祖父早早入土为安了。
“您多虑了。”沈香扶额,“只是私交,您别说得这么难听。”
“好。”夫君听话。
翌日出府,沈香一如往常易了容貌,带上那半壁面具,必要时刻可以掩面,再着了一袭青松纹圆领袍。
出入京兆府,她都是以男子装束见人。
荷香院里,谢老夫人吩咐赵妈妈收拾吃食。带上不少荤菜、打赏的银锞子,以及杂七杂八的甜腻点心。
她看着喜静,其实也只是端着长者的威严。今日寻到机会,能同小辈们一块儿出府,她喜不自胜。
佛堂里端坐了小半个时辰,总算捱到了出府的时候。
谢老夫人先一步登上了马车,又打帘儿,朝沈香和蔼地招了招手:“小香、啊不对,在外要喊你二娘子了。来来,乖孩子,上祖母车里坐。”
“这就来。”沈香笑着应声,倒是想走。刚迈步,她的手腕被谢青冷不防牵住了。
拉锯战,进退不得。
“夫君?”沈香回头,疑惑地看谢青。
谢青温柔地帮沈香理了理发间的雪花片子,又侧了清冷的眸子,望向车上的谢老夫人。
他盯着夺人妻子的祖母,唇角扬起人畜无害的微笑:“怎能让二娘子一人陪同祖母落座?不如孙儿也入内侍奉,尽一尽孝道,顺道问问祖母和许大尹多年前的交情,究竟深至何等程度吧?”
此言一出,谢老夫人顿感“晚节不保”。
为了防止孙子发大疯,她清了清嗓子,对沈香道:“祖母有些头疼,上车睡一觉先,不闹你了。小香乖啊,你同怀青坐一车吧。”
说完,赵妈妈搀着谢老夫人,两人慢悠悠入了车厢内。
顷刻间,防风的牡丹车帘落下,一只苍老的手伸出,还火速盖上了鎏金花卉车门壁板。
嗯……竟是个严防死守的做派,提防谢青入内。
“呵。”谢青收回目光,高兴地牵了小妻子上车。
郎君能独占娇妻了,他心愿得偿,一上马车便搂住了沈香。
车内一早熏了山梨合的香,香烟浸入木壁,经久不散。甫一入内,沈香还被香味儿撞了一鼻腔。
好在谢青心思细腻,瞧出沈香的不适,修长指节拨开窗帘一道缝,任香气儿随风雪,卷出车外。
散了一丁点冷香,沈香的脑子不再昏沉了。
她挨着谢青,恍恍惚惚意识到:嗯?她好像把夫君当成了人肉垫子了。
不大好吧……
沈香小心翼翼挪动腚,意欲逃离。
哪知,谢青觉察出她的意图,长臂一带,将她锁得更紧了。
“别动。”原本在闭目养神的谢青倏忽睁开眼,墨眸里的锐气一闪而过。
像是意识到面前的人是沈香,他很快藏锋敛锐,眼神春风化雨,变得柔和。
变脸真快!沈香弯了弯嘴角。
今日她静下心来陪谢青出门玩儿,才觉察到这般有趣的事——谢青好像一条毒蛇呀!
自小被她饲养,故而丧失了攻击性。
但,蛇郎君攀缠她、吐出舌信子亲近她,都只因他喜欢她。
若是对上旁人,谢青立时能尖牙毕露。
张开血盆大口,都不必下嘴。
仅仅那一声凶神恶煞的蛇啸,就能将人吓破胆了。
他只在她面前装乖。
而眼下,醒神儿的蛇郎君,正慵懒地抵靠在沈香的肩臂上。要睡不睡,每每沈香想脱身,他又绞她更紧。
谢青的呼吸滚烫,一星一点落入沈香竖起的雪白衣领,呼出的白雾氤氲她发后绒毛,不经意间撩起一阵细软的痒感。
没有更亲昵的动作,他似乎只是将沈香当成一根可卷着入睡的栖木。
沈香感到不到谢青的威胁,他好乖顺、可亲。
不知为何,沈香凝望着谢青,却觉得他更像妖邪了。
沈香下意识碰上谢青的胸膛,感受他的心跳。
扑通扑通,心跳声蓬勃。
唔……还好呢,夫君是活生生的人。
好傻啊。
她干了坏事,正打算抽身而退,本该纵容小妻子犯傻的谢青,却在瞬间擒住了沈香纤细的五指。
她被谢青一把扣住,进退两难。
郎君半阖着眉眼,手上功夫很了得。他细细把玩了一下她伶仃的指骨,从皮薄的腕骨,一路向下,游.走于指缝间,流连不去。像是惩戒动手动脚的小妻子,又像是满足他的一己私欲。
谢青睁开凤眼,语带调侃:“嗯?小香是在引.诱我吗?”
“啊?”她呆了一呆,脸上霎时间烧红了,“我……”
还没等她反驳,谢青已然摇了摇头,低笑着拒绝了:“你且忍忍,晚间再说。不出小半个时辰便到孙家府门口了,不够为夫尽兴,时间上也不允小香更换外衫,我不想委屈了小香。”
谁和他说这档子事儿了?!
“我什么都没想,您……污蔑我!”听到这话,沈香目瞪口呆,羞得简直要昏过去!
原来谢青一早就算好时辰,知道不足以作祟,这才作罢么?还有,她根本就没有起歪心思,忍什么忍呢!夫君好会污蔑人!
沈香愤愤然绞起了五指,又逗得谢青发了一场笑。
小妻子真有趣。
坊间街巷车水马龙,不少菜贩子在今日上新季的果蔬。酒肆与饭馆也拉起了新幡子,上面画着“蛤蜊”和“螃蟹”的图样,意思是楼子里新来了河鲜。若想为聚宴加餐,能来铺子里置办菜肴。食铺里就连新鲜的冬菜都有,秋季的时候,酒肆里冷藏冰保鲜的菜蔬,专为了隆冬天里准备。
马车在坊市里停停走走,人太多了,出行十分不便利。
今日各家都有聚宴,撞上了不少熟人。好在谢家想要轻车简从一些,没挂上“谢氏”的门帘,不然下司逐一拜会,碍于情面又不能不见,闹得更烦。
但是谢府的“平易近人”,也招致了他们的马车要给官人车轿让行的尴尬局面。
他们在车里枯坐,等久了,沈香不免要回头窥探一番谢青的脸色。
幸好,郎君神情淡漠,瞧不出很浓郁的杀心。
应该还能忍一忍吧?沈香心想。
今日谢青的耐性儿是小妻子给的。
他一面抱着小妻子,一面透过微动的车帘,冷眼静盯往来的马车,缄默不语。
郎君看着很乖,但沈香直觉,他在盘算不大好的事。
她不由问:“您在想什么?”
“我在算数。”谢青温柔地答。
“啊?”
谢青扫了一眼石青色毡帘,不怀好意地勾唇:“仗着门第高、要人避道的官吏已有十八家。看了一下家姓,有太常寺的太祝、太仆寺的中牧监……出门在外,各个都是嚣张跋扈的好手。真有意思,为夫想挫挫他们的锐气。”
“……”沈香沉默。
像是怕小妻子生气,谢青歪了歪头,细声细气找补了一句:“倒不是为了发泄私欲,而是为民除害。”
理由找得还挺动听。
沈香就知道——夫君一笑,生死难料。
她小声劝:“咱们也没挂家府的姓印帘幕,官人们不知身份开罪了咱们,实在人之常情。今日过节呢,夫君看在我的面子上,别同他们计较,放他们一马?”
“好,听小香的。”谢青咬了一下小妻子圆润丰腴的耳珠子,似乎纾解出一口恶气了。
他慵懒地说:“那就只小惩小戒吧。”
已经是网开一面了,沈香不管他。
如今的谢青在外人眼里依旧煞气腾腾,但在沈香眼中,谢青成婚后,宜室宜家,已是十足温柔的俏郎君了。
车夫在主人家的吩咐之下,清点了到场的马车,确定大家伙儿都来了,一声吆喝,他们又浩浩****驶出城外,赶往赵家村。
赵家村知道今日京兆府的官人们要来,在许寿的提醒下,把消息瞒得严实,免得京兆府下管辖的几个县城县令趁此机会,各个来叩问上峰,闹不清静。
到时候,好好的村宴又染上官气儿,里外都不得开怀。
最紧要的是,许寿还邀了谢老夫人赴宴。
总不能在各个官人面前,抖出他和谢家的前尘渊源吧?招来诸多事端就不好了。
赵家村是个近山的村落,山边雪厚实,天气也冷上不少。村子里白墙黑瓦俱是覆了一层厚厚雪,银装素裹。由于深山老林习惯了隆冬天里的苦寒,苍木枯得比别处晚,遥遥望去,还是葱郁黛山,只不过淹了一层糖霜花粒。
下了马车,谢青给沈香的兔毛袖笼里塞了个焐手的手炉。怕她吃了风、受了寒气,谢青又翻检箱笼,为沈香拿出一件桃红盘金绣暖帽兜大氅披上。
待沈香整个人都严严实实笼罩入皮毛大衣裳里,一点风都不漏,谢青才放下心来。
谢青待沈香动作温柔,照顾细致,让跟来吃席面的衙役们不知所措。
他们瞠目结舌,小声询问孙晋:“那位郎君,没看错的话,应当是谢相公?他、他与二娘子怎会……”
难道沈香有什么他们不知道的神秘身份吗?!众人们心中的敬佩,油然而生。
沈香轻咳一声,道:“我是谢相公的表妹!他是我远房表哥!”
听到这话,衙役们才恍然大悟:就说呢!怎么孙少尹和许大尹都待沈香客客气气的,原来是有这么一重缘故啊。
谢青扫了一眼莽撞的后生们,长眉微挑。
啧。
一群乳臭未干的小郎君,腰间挎着把弯刀就当自个儿有能耐了。
单论相貌,倒都是歪瓜裂枣。
小香尝过他这样的山珍海味,对于淡饭黄齑,定下不了嘴。
他待那些年轻的独身郎君还是没什么好声气儿,今日执意跟来,谢青也是想趁机瞧瞧,沈香都在什么样的地界办公差。
谢青冷淡地朝一溜少年郎们颔首:“嗯,是她表哥。”
衙役们松了一口气,其实大家待聪慧伶俐的沈香都颇有好感。知她日日往来衙门,应当也是没成婚的小娘子。
谢青同二娘子没暧昧干系,那最好了,往后他们还能继续对沈香献殷勤。
言谈间,许寿下了马车。
他一派东道主的架势,里里外外招呼:“都是自家人!光在院外待着吹风是怎么一回事,快进来,咱们屋里坐。哦,还有车上的几只鸡鸭还有晒干了的豆瓜,帮本官拿下来。煮一锅水泡发了,晚间还能炖个鸭汤吃吃!”
此话一出,衙役们争前恐后为上峰办事。
赵家村的村民们在长者的指点下,也开始敲锣打鼓,放起爆竹,庆贺贵人们登门。
白事红事的仪仗,听在谢青耳朵里都一个样。
聒噪、刺耳,要人性命。
若不是沈香在这里,谢青定让所有人闭嘴。
响动震耳欲聋,他被吵得头疼。好在小妻子背着人,悄悄勾了勾他的手指,适时转移了谢青的注意力。
滑不留手的一点爱抚,熄下他渐生的火气。
暗通款曲么?谢青很喜欢。
沈香不想他使坏,那他就老实一点,好歹卖小妻子一个面子。
竭力顺下了蛇郎君蓄势待发的邪念,沈香偷偷一笑,郎君真好哄呢。
殊不知,谢青的乖顺,全是为了夜里的作祟做铺垫。
此时按捺下的欲心有多少,夜里喷薄欲出的动乱便有多少,定教沈香后悔夸赞这一条虎视眈眈、随身缠绕的毒蛇。
沈香上前搀了谢老夫人一把:“祖母,您当心足下!”
因沈香对外的身份是远房表亲,或许都不在五服之内,故而她顺着谢青来喊谢老夫人,最为妥帖。端看沈香和谢青这般亲昵,也有人猜沈香往后要入谢家宅院。毕竟亲上加亲乃士族家宅里常有的事儿。
谢老夫人下马车了,许寿听得动静,精神抖擞从院子里跑出来。
他一把老骨头了,还顶风冒雪朝旧相识一笑,一如多年前那般。
“慧娘子,好久不见了。”
“阿慧”是谢老夫人闺名。
熬到他们这个年纪,长者都死绝了,没几个有资格喊谢老夫人的名讳了。
听得久违的姑娘家称谓,谢老夫人怅然一笑:“许大郎君,你老了不少啊。”
许寿在家中排行大哥,长辈在时,也都喊他“大郎”。
老熟人寻到机会一碰面,彼此想起诸多前尘往事,满是皱纹的眼眸俱覆上了一层泪雾。岁月煎人寿,不过眨眼间,已是沧海桑田,时过境迁。
许寿擦了擦眼角,感慨:“我还得感谢二娘子,若非她入京兆府做事,恐怕我这辈子再没机会吃上慧娘子送的水鹅梨了。”
谢老夫人慈爱地道:“许大郎君该知道的,不是我不愿同许家往来,实在是这么些年,谢家不容易啊。”
一句话,道尽了无数心酸往事。
许寿知道外人在这里,不好说得再深了。
他和谢老夫人有旧时交情,谢府出事时,他曾雪中送炭,往谢家搬了不少东西,生怕没了儿子丈夫庇护的谢老夫人会过得不好。
只是,谢老夫人知道许家搭了手,没一回接下物件。
谢家瞧着光鲜,实则披了除却表面的华袍,内里险要得紧。
她不能再将许家拉进来了。
谢老夫人故作孀祖弱孙的姿态,断了各家祖辈的联系,也是为了保护这些同谢家有交情的世家大族。
君心难测,已带累了沈家,不好再拉外人蹚这一池浑水。
原以为一辈子都不会和许家碰上面,幸好今日还有个机会,两家人还能坐一处吃个饭,谈几句闲篇。
真好啊。
两人相搀着,一前一后入了家宅,而沈香盯着许寿发间的那一朵妖娆的凤爪菊出神。
今年冷得早,**早凋败了。若要买花,还得去花奴的温棚里择。
这种温棚需用炭火添温,培育时花费的心神与银钱都不少,价格自然不菲。
沈香问了孙晋一声:“隆冬季里的**,应当不便宜吧?”
她知道许寿有多抠门,他怎么舍得去买花呢?难不成为了见谢老夫人,老官人还花大血本置办了一身行头?
孙晋幽怨地看了许寿一眼,欲言又止。
他不敢上眼药,怕许寿给他小鞋穿。
还是孙婶娘上前来,为沈香解惑:“二娘子,实不相瞒,许大尹那花啊,是一大早,上咱们家掐的。夫君在院子里搭了个小温棚,耗费了几个月心血,就养了那么一盆金菊。他自个儿都舍不得修剪枝叶呢,每晚捧个小酒佐着,蹲棚里赏花。晨时起来,花都被捋了,差点没吐血。”
干娘为孙晋打抱不平,听得沈香汗如雨下:呃,她就说呢!许大尹何时这样大方了,原来是夺他人心头好,利自个儿私事!啧啧,老爷子心肝真黑呐!
说好了是聚宴,赵家村的人欢迎好各位官人便开始备饭了。许寿不知是真心肠好,还是要在谢老夫人面前挽回一下清正廉洁的官人形象,吃食都是自家带的,没搜罗民脂民膏。
不然这顿饭,沈香吃得内心有愧。
都是自家人,谢青也不摆官威了。沈香走哪儿,谢青跟哪儿,亦步亦趋,就像她的小尾巴。
害得小五他们想伺机同沈香套近乎都寻不到机会。
衙役们举斧头劈柴,展现郎君的臂力,那谢青就以手为刃,斩断柴薪;衙役们生火起灶,煮几道家常菜,展现厨艺,谢青就立刻霸了两三口大锅,数样硬菜并煮,压去小郎君的风头。
文及不上,武及不上,连厨艺家事都逊人一头。
衙役们甘拜下风,躲沈香远远的,心道:往后想要同沈香往来,这个表舅兄有点棘手啊。
旁观了一应荒唐事的沈香,顿感无奈。
她上前,抓起谢青的手里外打量:“您徒手劈柴,没受伤吧?”
“小事……”想到了什么的谢青,忽然又蹙起眉头,面露隐忍的苦相,“有些伤到筋骨,或许要小香寻一间僻静无人的偏房,你我入内,悉心照看一番才能伤愈。”
沈香莞尔:“您能说出这番话,可见是无碍。既这么,您自个儿把这桌菜煮了吧,也好让祖母尝尝您的手艺。”
她把锅铲子递到谢青手里,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小香要去哪儿?”谢青问。
“我和孙婶娘上后院挖冬笋,才露芽儿,嫩得很!”
沈香回头,朝谢青灿然一笑。冬日起了雾,她眉欢眼笑,被白霭裹挟,平添柔媚。
难得见她这样高兴,谢青心尖子也泛起柔软。
他没阻沈香,纵她去玩。
乡下吃食,倘若奉上荤肉,便是盛情待客了。其他菜肉,谢老夫人和许寿都送过来了,赵家村的村民们拗不过他们,只推说杀好的猪、羊一定要煮了吃,好让他们尽一尽地主之谊。
谢青卸肢是一把好手,他抄起刀,面不改色地拆开羊肉,将羊羔子斩成三指宽的肉块。
不知谢青身份的村民,一看他手起刀落,动作利索,还和媳妇儿悄声说:“嘿,这个后生家里肯定是屠户,那一手拆羊的功夫,比县城里的刀匠还要老辣。”
谢青耳力强,听到这话,想到沈香耳提面命要他待人和善一些。
于是,谢青朝着人,微微一笑,答:“嗯,不过熟能生巧。”
至于“熟悉”的是哪一类肉食,那就不方便多说了。
羊肉丢入瓮锅中,煮去一波浮起的血沫子,捞出,用溪水清洗。随后,谢青为了祛除膻味,又丢入椒粒、蒜头、绿葱,以及杏仁炖煮,为了提鲜,他还撕了点鱼干入汤里。
这般煨了一个时辰,羊肉总算是熬到软烂,入口即化。
羊排骨用来熬汤最佳,有了这一道硬菜,主人家待客,面上便有光彩了。
余下的羊肉,谢青又用来油煎,混入大酱煎煮。
期间,村民送来自家酿的米酒,待羊肉蒸好后,可以淋酒添味儿。
许寿和谢老夫人寒暄完,又聊了几句这些年家宅的变迁,心里悬着的事儿总算落下,全了一桩遗憾。
再出门,他亲眼看见谢青下厨做饭,人都吓得要昏过去,忙问孙晋,怎能让谢相公亲自动手?即便他是晚辈,大家都是官人,也得看官阶谈高低的嘛!
孙晋唯唯诺诺说了声:“下官胆小,不敢拦。便是上司胡作非为,下官也只有干愣着的份儿。”
话里还带点委屈,许寿回过神来,孙晋难得犟一回嘴,是为那朵凤爪菊打抱不平呢!
思及至此,许寿尴尬地咳了一声:“罢了罢了,谢相公的祖母在场,就当让他全一份孝心吧。”
孙晋幽怨地看了上峰鬓边的**一眼。
许寿摘下花,放到他手里:“孙少尹,葬花也是一桩美差事啊。因爱花而更怜花,本官今日所为,不过是为了教你学会这个道理啊。莫要等失去时,才知好好珍惜。”
“……”孙晋叹了一口气,“您说实话吧,是不是谢老夫人不喜欢**?”
“孙少尹倒是个伶俐人,哈哈。”许寿拍了拍孙晋的肩膀,转身入了屋,继续和谢老夫人谈天了。
晚间,众人齐聚一堂吃饭。
院子里挂满了红绸布,屋檐下还点了迎亲时才用上的红纱珠络灯笼,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村民们是几人一桌,院子里头,几张红漆方桌并在一起,足够今日来的达官贵人们落座了。
桌上菜肴丰盛极了,有五味杏酪羊、酱焖黄鸡、冬笋鱼汤等等荤食。怕他们冷,桌底下还摆着炉具,烧了一堆红彤彤的煤炭。不过农家人用炭,及不上官人府邸,都是有烟的,熏得人眼睛都睁不开,但在室外,又别样有意趣,大家围炉,都没过多计较。
席间,谢青忙着给沈香夹菜,连话都不插一嘴。
许寿看出点门道,奸笑一声,没多说旁的。年轻人么,就是淘气,哪个能瞒得过他的火眼金睛。
他兀自喝起农家酿的肉酒来,又往盆里丢了几个紫芋,烤好了分给谢老夫人吃。
孙晋还把着他的**伤神,孙婶娘看不下去,直接抓过丈夫的爱物,丢入火盆里。看着炭火舔上**瓣儿,灼烧出那一缕一缕的香烟。
嗅到花香味,沈香赞了句:“围炉焚香,婶娘倒雅致!”
孙婶娘笑了下:“我这是误打误撞,教你看笑话了。”
听得妻子和干女儿你来我往地谈天,孙晋嗅到老友凤爪菊的香息,又一时释然了。他闷了一口酒,给许寿敬了一杯:“这一年,赖您照顾了。”
许寿知他气性儿过去了,自己摘花的行径也不地道,忙接过酒盏,一饮而尽。
“哪里哪里,老朽知道自个儿爱躲懒,府事辛苦二娘子和孙少尹看顾了。”
他们你来我往喝成了一团,其乐融融。
薄暮冥冥,星沉四野,今夜真是好夜。
官人们留宿,免不得叨扰村里。村长们给官人都准备了客房,夫妻住同一间,年轻后生睡大通铺,谢老夫人和许寿各自一间房,剩下沈香和谢青的安排。
谢青淡淡道了句:“我同二娘子一间便是。”
语毕,莫说醉酒的诸君,便是只尝了两口桂花蜜酒的沈香都被惊到了。
令她头昏脑涨的酒意褪去,耳根子渐渐生了火,一团面红耳赤。
谢青也太胆大妄为了吧!
听到谢青要与二娘子一间房,衙役们皆沉默了,再看二娘子只是震惊一瞬,并没出声拒绝,心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啧啧,高门大院的贵公子,玩得真花呀!
大家装聋作哑,村民们又毫不知情这几人错综复杂的关系,就按照谢青的要求,安排了住处。
沈香知道,这事儿商量不了,谢青不会给她机会推拒的,只能装醉,半推半就,随谢青回了客房。
谢青白天做了饭,一身灶火烟气儿;而沈香吃了酒,沾了酒味儿,她也很不适。
两人都洗净了身子,又从箱笼里翻检出雪白寝衣换上。都不必沈香动手,谢青自个儿就乖巧地铺上了软绵绵的鸳鸯银红色被褥。
怕沈香冷,还用羊皮囊子灌了沸水,给她制了个汤婆子暖脚。
沈香刚绞干了头发,人就被谢青打横抱起,搂到烧了火的炕**。
她一离地,双足悬空,沈香忍不住惊呼:“呀!您吓着我了。”
谢青弯了弯唇,意味深长地道:“吓人的事还没做,小香不该提前害怕。”
他又逗她玩,沈香挨着谢青胸膛,任他圈着她。
厚重的被子拉上腰腹,她窝在谢青的怀里,有一搭没一搭同他叙话:“您今日把小郎君们吓坏了,偏要在他们面前出风头做什么呢?还用手劈柴木,生怕显不出您的能耐。”
谢青掂了掂怀中的小妻子,任她小小的身子骨蜷曲于他身上。
低头,郎君轻吻了一下沈香,道:“不好好较量一下,怎能让孩子们知难而退?我没有动手伤人,小香应当夸我。”
“是,您今日真是乖巧得紧。”
她仰头,勉力亲了亲郎君冰冷的薄唇。
这么久了,沈香还没明白。
她一旦纵容回吻,便是亲手解开了谢青束缚脖颈上的狗绳。是主人家容他入内的,所有欲.念与渴求,他都不藏了。
沈香逃不掉,她无处遁形。
谢青会将她卷入其中,一点点蚕食,一点点吞噬。
他还是喜欢身居高位,将小妻子受困于怀中。
墨色的眸子渐渐黝黯,皮囊之下,全是对沈香的非分之想。
谢青咬了下沈香的唇,顺着下颚山脊,一路往下。
司空见惯的亲昵手段,可每回谢青使出来都格外纯熟。
他是个中老手,总有法子教沈香沦陷。
只是一个绵长的、湿漉漉的、吻罢了。
亲的位置不对,便有了百种妙处。
沈香知道她不该怕的,可是每次被狩猎的谢青盯上,她总会忍不住毛骨悚然,兴奋与畏惧并存。
或许,这就是弱小猎物与生俱来的求生本能吧。
她想谢青,饶过她。
谢青低低一笑,媚意与邪气横生,他只在她耳畔低语一句:“小香可以尝试求饶,但我不一定放过。”
是夜,沈香眼角潮红,尝试了许多次,但谢青只是耍她玩,没一次应允。
原来,邪神本就不会遵从凡人所愿。
……
翌日,他们一行人准备一大早就坐车归京。
沈香不愿让人看到她颈子上斑驳的花样式,早早披了兔毛大氅,先躲入车厢之中。
谢青猜到沈香不愿见人,定是早膳都不用了,他贴心捧了蒸好的枣泥米糕与牛乳碗子上车,伺候小妻子吃食。
沈香想起昨晚的荒唐,只觉夫君眼下乃假好心!
她嘟囔了句:“您真是坏心眼,如今伺候我吃喝,算是负荆请罪么?”
谢青轻声道:“倒是想知错不改,又怕没了下次亲近,只得悉心讨好小香一回。”
“您真敢说呀!”
“小香惯的。”谢青受了沈香一夜宠爱,面上全是事后的春倦,瞧着柔和极了,“多谢小香纵我、容我,如有下次,为夫还敢。”
沈香被他这一句狠话放的,一个哆嗦。
她顿觉手里的糕啊,它不甜了!
“……我果真不该以为您是大善人!”沈香苦恼地叹气,“如今入了您的宅门,怕是想逃也晚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