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香今日外出办差事, 又得晚归。
她唯恐谢青在等,特地喊来随侍左右的小舟:“帮我回府上报个信儿, 若是回府晚了, 夫君不必为我留灯。”
“是。”小舟唯沈香马首是瞻,应了一声便踏檐而去。
沈香昨日撬开了那神婆的嘴,对方老实交代了, 她其实是想为自己的孙儿遮掩罪案。
她的孙儿打小便有几分凶残血性。
凡是神坛上的供品, 如鸡鸭猪牛一类,他都会偷去肢-解。
街坊邻里知道神婆会做法事、有神通,嘴上客客气气。
可一私底下却不让自家娃娃和她的孙儿往来,生怕碰了神婆家镇鬼的坛子或是不干净的符箓,惹来邪灵,招致灭门之灾。
神婆想到孙子不招人待见, 平日里没有其他玩伴,秉性阴郁些, 情有可原。
或许是小孩子家家玩心重, 大了就好了, 她没再管他。
直到一日,她发现孙子不满足于死物,甚至对活物下了手。
七八岁大的孩子,拿菜刀猛然剁下鸡头, 那样血腥的场面, 他竟还立于草棚里, 哈哈直笑。
明明是酷暑,可神婆看着血色弥漫的屋棚, 仿佛伫立冰天雪地里,腿都被骤雪冻得僵直。
神婆的孙儿, 是个疯子啊。
她好希望那个孩子能哭一哭啊,像个正常人一样,可他就这般捧腹大笑,似炼狱里的恶鬼。
孙儿下手的次数越来越多,人也越长越高大,有时,他的恶意甚至会对准了那些孩子。
神婆怕出事,只能把他锁在家里。
可是孙儿是活生生的人啊,他聪明,晓得逃跑。
锁链与家宅困不住他了。
终于有一天,他跑了出去。
神婆知道,完了,全完了。
这一只吃人的鬼,被她亲手放出去了。
听到这里,沈香一怔。
神婆的孙子杀了无辜的人,他死有余辜。
可是,他和谢青又那么像……是谢青的同类吗?
沈香的心间牵起绵长的痛感,迟迟的,犹如冻伤后的灼痛。一时之间,她想到了乖巧的夫君。
自打出生以来就端稳微笑的郎君啊,宝相庄严,如莲台上的佛陀。
倒是超度了众生,送恶人下六道轮回。
不过手法恣意妄为了些,主打一个“恶有恶报”。
曾经的谢青,也为世人所不容。
沈香想,可她的夫君不是恶鬼。
他被她**得很好了,也很听话。
改邪归正的家犬,不该遭世人白眼与唾弃。
至少,谢青没有伤害手无缚鸡之力的无辜弱者,和神婆的孙子,一点都不一样。
沈香心事重重回了都城。
路上,她记起谢青的荷包脏了。于是,她喊车夫停车,她要去坊间重新挑几个素色荷包,顺道瞧瞧有没有旁的玉珏等等腰饰,给谢青送几样礼。
唔……沈香笑眯眯地想,狗狗不知隆冬腊月天里加餐是为了什么,但狗狗看到丰盛的荤菜,心里一定知道,主人爱它。
她心间又藏了燎炉似的,升起一团绵密的暖流。
她想看夫君欢喜地笑。
沈香买了螺甸紫素面荷包,回家可以费些心力,绣个繁复一点儿的纹样,总不能让谢青官署僚臣们,一年四季只看他佩那几颗红豆竹叶片子吧?万一下司们私底下笑话谢青的夫人手艺不精,那多丢当家主母的颜面呢!
想着,沈香还挑了一串紫檀木菩提佛珠,绳结用的是外形嶙峋的红玛瑙。
暗沉的红色,符合谢青的嗜好,再有“小妻子赠物”这一名头添彩,手串定会被他盘包浆。
这种切实的幸福小日子,教沈香心情愉悦,连带着之前的沉闷都一扫而空。
晚间,京城没有宵禁,夜里坊市点了灯。
落过雨的石阶仍湿着,巷口屋檐伸出一截黑峻峻的老树,挂的花灯流下富丽的光瀑,青石面上一阵粼粼的橙芒。
“啪嗒”一声,水洼被人踏碎了去,溅起无数雨星子。
坊市里的人越来越多了,沈香没寻到自家的马车。
倏忽,她如芒在背。好似有什么人死死盯着她,带有强烈、凌人的威慑力。
沈香下意识回头,正见暗巷角落里,蹲着一个乞丐。
他头发凌乱,脸上全是脏泥,就这么一瞬不瞬望着沈香。
手里的破碗盛满了雨水,没有一枚铜板。
沈香想起谢青前两天的问话——为什么有乞丐要在讨不到钱的暗巷里乞讨?
她很想告诉他为什么。
可是下一秒,熙熙攘攘的人潮之中,沈香被乞丐的奇袭撞到,口鼻闷入一股子麻沸散的气味,唇舌发僵,就此昏了过去。
小舟被她支走了。
而落单的羊羔,很容易被饿狼盯上。
沈香遇难了。
再度醒来,沈香待在一间满是粉尘的陈旧仓房内。
乞丐在她面前磨刀,霍霍声不绝于耳。
沈香吓得大气不敢出,她的手脚都被绳索束缚住,偏偏唇齿没有塞上布团。由此可见,这里一定远离了住宅,乞丐不怕她呼救。
若是沈香愚钝,大声喊人,还可能激怒他,更早毙命。
思来想去,还是拖延时间比较划算。
她闭眼又要装睡,乞丐却冷笑开口:“别装了,我知道你醒了。”
沈香无法,只得睁开眼,一言不发,望向足尖。她不能看乞丐的脸,这样还有机会谈条件,求他放了自己。
乞丐打量沈香许久,纳闷地问:“你怎么不喊人?”
沈香心平气和地答话:“你不怕我喊。”
乞丐一愣,忽然狂妄大笑:“哈哈哈哈,你好聪明!”
“过奖。”沈香抿唇,“你放了我,今夜你我就当无事发生,好吗?”
“我费尽心思要抓你,又怎可能放你离开?你今晚死定了,还是好好想想,被我分成三块好,还是六块好。”
这招行不通啊,沈香微微蹙眉。
她大概猜出眼前的男人身份,他是神婆的孙子,那个杀人凶犯。
乞丐刀磨好了,指腹微试了一下刃面,刚触上就破开一道口子,血珠满溢。
乞丐欣喜若狂,发疯地舔了一下指尖的血珠子,对沈香笑:“好了,轮到你了。”
他朝她步步紧逼,眼底只有汹涌的杀意。
乞丐不想和沈香谈判,他不过是为了满足一己私欲——他嫌她多管闲事,非要追查。他巴不得快点卸下沈香的手脚,看她这样漂亮的女郎,浸入一团炽艳的血梅池子中。
被血泡住口鼻,肺腑里全是灼人的疼痛。
向他求饶啊,他虽然不会心存怜悯,但他很爱听女子死前的哀嚎。
沈香皱眉:“我劝你最好放了我。”
“哦?”
“我从你祖母口中得知你的样貌了,衙门里海捕文书也早早请了丹青画师绘制小像,你在劫难逃。若跟我乖乖上衙署里自首,保不准你尚存一线生机,不至于秋后问斩。”
“你在撒谎!”乞丐生了气,“我跟了你这么久,还和你打过照面,你没有一次认出我。若你知道我长相,早喊衙役逮捕我了!”
此言一出,沈香知道这人是有备而来。
她绞尽脑汁,思索对策。
霎时,福至心灵,沈香被他点醒了。
“你说,你一直跟着我?”沈香嘴角上翘。
“是又怎样?”
“那你有看到我和一名样貌俊秀的郎君在一处吗?他的腰上系了红豆青竹荷包。”
乞丐被沈香问懵了:“你死到临头还这么话多作甚?”
“死也让我死个明白吧?”沈香依旧温和,“你究竟看到没有?”
“看到又怎样?”乞丐没了耐心,他的克制力实不算好。
想也是,谁会和猎物废话?
“看到了啊。”沈香笃定地说,“那你死定了。”
乞丐高举起匕首,作势要刺下。
“开什么玩笑?!胜者是我!我抓到你了,现在你会死在我手上!”
“你只能死在我手上!”
沈香望着乞丐高举起的刀尖,月色下,纤薄的刃面散发刺目的寒芒。
他在虚张声势。
乞丐很紧张自己的游戏遭到破坏,所以要逼沈香住嘴。
他暂时不舍得动手,还想再和她玩一会儿。
家猫逮耗子的玩法,要把鸟雀玩到奄奄一息。
沈香强忍住畏惧,故作镇定地说:“你有没有想过……你在看着猎物的同时,也有猎人在盯着你?”
“猎人……”
“是啊,他会杀了你的。”
“不可能!”
乞丐睚眦欲裂,世上唯有他最擅作恶,没人能从他手里抢走猎物!
他要证明自己。
杀了沈香,亲手拆分了她。
刀刃啊,一定会破开沈香的脖颈,任那甜腻的血浆四溢。
就这样,下手吧!
乞丐狠狠落刀——!
利刃坠下,携带起的风很凉,刃面刚磨过,应当锋利。
沈香不敢看血肉模糊的画面,她偏了头。咬紧牙关,重重闭上眼。
她没有在恐吓乞丐,她说的是真心话。
谢青比任何人都要看重她,不可能忽视她身边的异常。
倘若真有人跟踪沈香,谢青绝不会袖手旁观。
沈香在赌——野犬和家犬,究竟谁更烈性。
不止乞丐嗅到她的血腥味会发狂,谢青也会啊。
“那么,来救我吧,夫君。”
……
刺啦。
浓稠的血液喷涌了沈香满身,预期的痛感并未传来,眼前倒下的人,是那个动手的乞丐。
只是废了一条执刀的臂膀啊,好在没杀生。
沈香松了一口气。
劫后余生,她才知道,原来手脚心都沁满热汗,她怕得几欲发抖。
沈香一抬眸,正对上身着紫袍公服的冷面郎君。
苍茫夜色下,谢青犹如杀出地狱的罗刹恶鬼,煞气暗涌,凤眸里酝酿滔天寒意。
蓦然到访的家犬,真及时,教人欢喜。
很有安全感。
谢青没归府,身上的紫衣公服都不曾褪去。
他见到小舟的时刻,立时想到了那一名乞丐。
谢青怕沈香出事,掠食猎人的眼神,他比任何人都懂。
对方盯着沈香。
所以,谢青一散衙便心急火燎赶来,救下家妻。
小乞丐的命实在不好,他必死无疑。
郎君瞥了一眼血泊里挣扎的乞丐,凉薄勾唇:“哦?不巧,走岔了门,竟遇到劫匪了。”
“谢尚书,您等等我啊!”
谢青背后,忽然窜出了苏民奕。
散衙后,他们的线人传来密报,今夜坊市有官吏会做行贿交易。
他本想跟着上峰外出,揽这一回功劳。
哪知谢青钻入偏僻的小道,竟为了救一个孤苦无依的小娘子。
看样子,另外一桩大案要黄了。苏民奕邀不到功,痛心疾首。
沈香看到苏民奕,心道:“不好,熟人在,可不能让外人知晓,京兆府的二娘子,实则是谢青家妻孙香。”
她得堵住谢青的嘴。
于是,沈香急中生智,先声夺人:“谢表哥,救我!”
一声娇矜而仓皇的呼唤,镇住了谢青的步子。
他深深看了沈香一眼。
夜色下,小妻子浑身都是外人的血,一副我见犹怜的可怜容貌。
谢青似笑非笑:“……表哥?”
哼,小妻子闯祸不自知,嘴巴子哄人倒亲昵。
闻言,苏民奕一愣:“您、您在京城,还有表妹啊?”
沈香做贼心虚地低眉,好在脸上有面具遮挡,不怕露馅儿。
谢青慵懒地应了声:“嗯,远房表妹。”
苏民奕醒了神儿,忙招呼外头跟来办差的刑部衙役们入内,缉拿伤害上峰表妹的歹人。
他拱手,向谢青请示:“谢尚书,歹人该如何处置?”
“手足打折了,剩一张嘴便是。”
“啊?”
苏民奕呆若木鸡。这样凶残的刑罚,他委实被吓到了。
谢青不紧不慢地说:“讯话招供么,不是有口就行?”
“是!”苏民奕心间惴惴不安。
怪道都说谢青是笑面虎酷吏,原是这么来的。
不过歹徒杀人,本就死不足惜……
苏民奕前脚刚走,谢青后脚便解开了沈香手脚束缚的绳索。
沈香得了自由,想要站起。下半-身却仿佛不是她的。
呃,她腿麻了。
沈香端着尴尬又不失淑慧的笑容,悄悄说:“谢表哥,我的腿脚略微不便,站不起来。”
谢青轻轻扬眉,朝她伸出修长的指尖。
坏心眼的夫君微微一笑:“给你搭个手,表妹。”
这话里胁迫意味好重!
沈香两次三番涉险,不顾自家安危,谢青确实该生气。
可她不是料准了,谢青一定会救她吗?
若说她胆大妄为,不还是谢青养的肥胆子?
沈香缩了缩脖颈,小心把纤手递给了谢青。
夫君的手掌冰冷,冷不防冻了她一下。
下一刻,沈香忽觉手背一沉……谢青居然趁机摸了她一把!
“……”她呆若木鸡。
趁着没人看他们的时候,沈香切齿,小声警告:“您别扮个急色鬼行吗?哪有表哥会轻薄表妹的?!”
谢青蹙眉,略微不满。
——居然还有脸不高兴!沈香扶额。
良久,谢青遗憾喃喃:“当小香的表哥,真无趣啊。”
“……”是呢,倒是委屈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