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样说, 倒好像是我耽误了你。你识文断字,又有一副好相貌,换个别的主母, 只怕早就讨得主君欢心,抬通房抬姨娘,子女都生了好几个吧?”

许听澜不温不火,沈聿如芒在背, 后悔把孩子们轰出去……索性去院子里继续听儿子讲种菜。

结果三个孩子跑到隔壁新园子里“探险”去了,沈聿在萧瑟的院子里站了片刻,无奈的回到堂屋, 继续喝茶。

玲珑忙不迭的摇头:“不是, 不是……太太, 玲珑不敢这样想!玲珑常年在京城, 看着老爷太□□爱和睦,看着少爷小姐无忧无虑的长大……玲珑知道自己不配,可是, 既然签了死契, 我……我只求在自己身上了结,不想生儿生女都做奴婢央子,求太太成全。”

许听澜心下了然, 玲珑是丈夫取中进士时, 他们在京城买来的丫头,读过一些书, 父亲是个喜好赌钱的穷秀才, 为还赌债将她卖了。许听澜印象颇深, 签死契的时候,秀才还口口声声说为了女儿好, 挑个清白人家当丫头。

那时的玲珑,灵巧能干,心思单纯,夫妻俩拿她当小孩子,穿衣饮食从不苛待。

京城小门小院,毕竟不像老家那样规矩繁多,玲珑散漫久了,也比老家的下人要骄纵任性一些。为自己的前程考虑这没有错,只是影响到了芃姐儿,是许听澜做母亲的无法接受的。

……

玲珑被罚了两个月的月钱,念在她往日还算尽心,还是留下了。

只是有些心思一旦有了苗头是压不下去的,沈聿又没有纳妾蓄婢之意,他们这个院儿里就不能再呆了。至于去处,许听澜还要再想想。

堂屋摆好了饭,李环媳妇叫回三个孩子开饭,许听澜只好暂时搁下这件事。

芃姐儿今天死活不吃菜,只吃肉和白米饭,许听澜瞪眼道:“不许挑食。”

芃姐儿指着一盘子蒜黄道:“便便浇的。”

众人:……

“是洗净了的。”李环媳妇哄她。

芃姐儿摇头:“还是便便浇的。”

许听澜纳罕道:“这孩子,听谁说的。”

怀安知道妹妹听懂了自己的话,忙跟她解释:“菜用热油炒过,可以消灭脏东西,很干净的。”

芃姐儿再次摇头:“干净的便便也是便便。”

众人:……

再怎么劝她,依旧不奏效,只能盼着小孩子忘性大,自己把这茬忘掉。

……

夜幕降临,夫妻二人回屋关门,才又聊起玲珑的事。

“强配怨偶,只怕埋下隐患,不想嫁人就不嫁吧,她识文断字,先放到铺子里去帮忙,等搬进新宅再另做安排,你看可好?”许听澜问。

“都听娘子的。”沈聿正在看书,从荣贺那里刚没收的话本儿,还挺有趣。主要是不想过多掺和家里的用人安排,特别是这样有“向上之心”的,他就更不敢多言了。

反正他的态度妻子是知道的。他虽没有一位德才兼备的父亲作为榜样,但他有一个简单有效的准则——凡是他爹爱做的事情一概鄙弃,私德方面就不会出问题。

“我还想……”许听澜有些迟疑:“成衣店先缓缓再开业吧,或者索性盘出去。”

沈聿一愣,放下话本儿:“为什么?”

“两个孩子还太小,一个都快成野人了,另一个满地乱跑,今天这事儿也不全怪玲珑,她自己都没有多大,每天带个孩子,还要帮李环媳妇铺床叠被洗衣裳,也确实忙不过来……母亲来信说,希望明年秋后再来京城,她惦记着怀铭秋闱,怕他明年回乡考试时老家没人,没法儿照料。”

沈聿沉吟道:“你说得对,家里确实缺人手,还是我辞官在家带他们吧。”

许听澜见他一脸认真,当即锤他一拳:“你疯啦!”

沈聿嗤嗤笑道:“是我疯了还是你疯了,成衣店是你的心血,说盘出去就盘出去?”

许听澜无奈道:“那你说怎么办?”

沈聿道:“另给芃姐儿雇个奶娘吧,我这两天就叫李环回老家,让母亲和弟妹他们尽快动身,一家人还能一起过个年。”

“那……怀铭秋闱时怎么办?”许听澜问。

“这么大的孩子了,多使两个人陪着,住客栈嘛。”

……

西厢房,被老爹坑来陪着怀安做功课的沈怀铭打了个喷嚏,蜡烛的火苗蹿了两下,满室光影摇曳。

“大哥,你也着凉了?”怀安道:“要多喝热水,我去给你倒。”

怀铭一把将他摁回椅子上,生无可恋道:“求你了,少爷。一个时辰了,不是喝水就是解手,踏实把功课写完睡觉吧,明天不是还要早起打扫马厩吗?”

怀安讪讪的坐回原地。

片刻,怀安又想起什么似的,忽闪着一双大眼睛问怀铭:“大哥,我听说茴香豆的‘茴’有四种写法,你知道是哪四种吗?”

怀铭长长吸了口气:这是他弟弟吗?这是他顺风顺水人生路上的拦路虎啊!

他有气无力的说:“你要是能在半个时辰内做完功课,我可以给你写五种。”

怀安惊呼:“太卷了!”

怀铭借机给他讲了囊萤映雪、凿壁偷光、划粥充饥等几个典故,意在激励他,读书靠的不是天赋,而是努力。

怀安很受激励,信誓旦旦,一定要勤学苦读,成为一个像老爹大哥一样有学识的人!

半个时辰后,怀铭拿着一刀细腻洁白的宣纸去爹娘门外敲门。

许听澜还没睡呢,听是长子,忙叫他进来。

怀铭朝着老爹深深一揖:“父亲大人,这么好的纸,儿子平时也用不上,您收回去吧,怀安的功课儿子实在无能为力,您多费心吧。”

说完,未等沈聿反应,扔下宣纸就跑,带起一阵风,许听澜鬓角的碎发都跟着飞起来。

沈聿愣了愣,只觉得后颈一凉,便对上妻子嗔怒的目光:“怀铭读书这么紧张,你叫他陪着怀安做功课?还拿东西贿赂他?”

她话没说完,看桌上一刀上好的生宣有些眼熟,气道:“这本就是买给他的,你怎么,你……”

沈聿赔着笑脸被轰出卧房,看儿子写功课去了。

……

鸡鸣破晓,一缕晨光撕开薄暮。

此时是卯时正,沈聿已经在太和门前站班上朝,怀铭已经用罢早饭去了学堂。

李环媳妇照旧去西屋叫怀安起床,他早上要做的事情很多,去马厩喂月亮,洗漱吃饭,跟娘亲撒撒娇耍耍宝,不小心闹出点动静吵醒熟睡中的芃姐儿……

这时候沈聿差不多下朝了,然后在芃姐儿的哭声和娘亲一脸嫌弃往外撵狗一样的轰赶声中跑出门去。

今天是个例外,怀安不在**,李环媳妇正要出门寻找,就撞上已经穿好衣裳鞋袜的怀安从外面回来。

往常叫起床都费劲,今天怎么这么勤快。

再看他鞋子裤子沾满了泥土干草,一准是去了马厩。

“安哥儿今天真乖啊,自己就起来了!”李环媳妇一边猛夸,一边从衣柜里翻出新的一套夹袄裤子给怀安换上,不出意外,也是毛绒滚边的……

“李婶,什么时候给我做一身黑色衣裳?”怀安问。

“哪有小孩子穿黑的?亮色的好看!”李环媳妇道。

等怀安换好衣裳,许听澜也起来了,目光有些惺忪。

“娘,我看到玲珑姐姐打好了包袱,她要走吗?”

许听澜道:“成衣店里忙不过来,叫她过去帮忙,家里会再找个新婶子来。”

怀安点点头,他倒无所谓,只是担心芃姐儿身边频繁换人会不习惯。

刚吃完早饭,李环在院子里催促,沈聿下朝来接他去王府。

“等一下!”怀安说完,跑进隔壁院子,不一会儿踉踉跄跄的出来,手里提着一个大筐子,费力的举上马车,“砰”的一声放在车架上,掉出两块黑色块状物,怀安徒手就捡了回去,拍拍手。

这么重的东西,为什么没人帮他?因为李环和车夫都看傻了,沈聿半张着嘴直直盯着筐子,那是一筐马粪。

随后,他亲眼看着那个抓过马粪的娃攀着车厢跳进车里,明明对面有地方,非挨着他身边挤着坐,还露出一排没有长全的小牙,扯出一个可爱的笑。

沈聿往一旁躲了躲,满脸写着:你是谁家的娃?你不要过来啊!

怀安又往他身边靠了靠。

沈聿算不上有洁癖,但那只小手扯过他的袍袖时还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是要干什么?”沈聿面对城下数千倭寇都没发出过如此惊骇颤抖的声音。

“堆肥呀,昨天跟您说过的。”怀安从身上拿出小本子——第三章 第五条:肥料。

沈聿捂着额头,命车夫出发。

桐轮碌碌,马车稳稳驶离胡同,转进宽阔的大道。

这一带品官聚集,每天寅时街面上会有不少赶着上朝的马车,街边零星几个赶早出摊的朝食摊子。好在现在是辰时,官员散朝后各自去了衙门,沈聿不至于拉着一筐马粪与同僚的车马同行。

沈聿的心情稍微平复了一些:孩子养到这么大也不容易,擦干净应该还能要。

于是掏出手帕,用水囊里的水沾湿,扯过儿子的手,不太温柔的帮他擦手。

世子一早就等在王府门口张望,等怀安来了,朝沈聿行了个礼,身后的太监径直去卸车,将一筐马粪拎进世子所,一路小跑,怕谁会抢它似的。

祁王要见沈聿,两个孩子勾肩搭背的往世子所方向走,一路还在谈论月亮的粪就是比其他的马多,吃得多拉得多云云。

到了世子所后园,发现荣贺也搞了几筐马粪,这下尽够了。

“叫花伴伴来,他有经验。”荣贺无厘头的来了这么一句。

沈聿来上课的时候,两个孩子已经洗净了手。他紧闭门窗,尽量不去听外头铲粪的声音。

后园,雾气缭绕,宛若仙境……如果不闻味道的话。

从科学的角度解释,马粪中含有大量的纤维分解菌,堆肥时会产生高温。

花公公蒙着脸,举着铁锹,将打湿的马粪和枯叶干草一锹一锹的混合,常年不事劳作的太监头儿,累的哼哧哼哧直喘。

“咱这是……造的……什么孽,咱爹咱爷都是铲粪的,小时候家里穷,儿女太多,实在养活不起了,看咱长得最矮最小,把咱送进宫来……可咱又没有子孙……为什么还要铲粪!”

“这叫堆肥。”刘伴伴纠正他。

“有什么区别!”花伴伴杵着铁锹,带着哭腔哽咽:“进了宫都躲不掉铲粪的命!”

“你往好处想,也算继承祖业了。”刘伴伴劝道。花伴伴用衣袖揩了把泪:“咱内心是拒绝的……咱从来也不想……”

刘伴伴道:“快别白话了,早做完早收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