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面实在太尴尬了。

怀安试图缓解气氛, 硬着头皮干笑两声:“呵呵,谢伯伯,吃了吗?”

老谢一口气险些没倒上来。他看向低着头的谢韫, 看她那副打扮,老父亲眼前直发黑。

沉声道:“成何体统,还不赶紧去换衣裳。”

谢韫悄不作声的从父亲身边溜走,还偷偷朝怀安比了个手势。怀安也灰溜溜的跟在她后头。

“你站住。”

谢彦开叫住怀安, 直接将他拎到正房,旁征博引、引经据典的训了他一刻多种。

好在许多典故太深奥,并不能完全听懂, 反而没什么心理负担, 只是配合着老岳父的语气, 做出追悔莫及的神态。

怀安是真想哭啊, 他们明明都已经定亲了,拉拉小手还像**似的,还被老岳父现场抓获, 多么苦命的一对鸳鸯啊。

韩氏见女婿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也劝道:“小孩子贪玩没分寸,差不多得了。”

谢彦开更气:“还小孩子啊?都要为人妇为人夫了,以后有了子女怎么以身作则?再说这是什么玩法?要是被人认出来, 咱们两家都要受人耻笑的。”

韩氏顺着他的话, 对怀安道:“是是是,下不为例对吧?”

怀安点头如捣蒜:“下不为例, 下不为例。”

谢彦开瞪他一眼:“明日上朝, 非跟你父亲说道说道!”

怀安又忙不迭的认错, 承诺再也不带着谢妹妹胡闹了。

谢彦开见他态度尚可,才悻悻作罢, 虽然很生气,但时候不早了,还是要管饭的。

于是小两口在饭桌上,你一言我一语,使劲浑身解数把韩氏哄得捧腹大笑,堂屋里洋溢着欢快的笑声,被孤立的老岳父更坚定了告状的决心。

次日散了朝,沈聿听说了儿子的“荒唐”行径,蹙着眉道:“实在太过分了!子盛兄,你可要好好说说他。”

谢彦开:??

谁可要好好说说他?

便见沈聿定定看着他,疏朗的脸上略带悲悯之色,拍拍他的手臂:“辛苦了。”

言罢,施施然往文渊阁忙去了。

谢彦开看着亲家的背影一脸茫然,结个亲而已,怎么还砸手里了?

……

沈聿确实很忙,他向姚滨提议重振武备,加固北防。在北边四镇推行募兵制,部分取代世代屯兵的卫所制,一定程度上节约客兵远戍的军费,也可提高兵源质量,姚滨力排众议促成此事,一边命工部加固防御工事,一边命兵部选用有能力的武官驻守北边防线。

其实依照沈聿的私心,是希望沈录辞官回来团聚的,沈家已经脱离军籍,老太太又上了年纪,季氏的身体向来不好,三个儿女都已经成了婚,怀远也已经考入了翰林院,却常年见不到父亲一面。沈录却不以为然,漠北各部时常进犯边境,朝廷正是用人之际,他希望从保定调往蓟镇,驻守北境边防。

兄弟俩在书信中吵了半个月,最终还是沈聿妥协,将他调往蓟镇。幸而蓟镇距京城不远,以后一家人相聚的机会反倒多了。

因此,分管兵部的沈聿确实很忙,忙的头顶倒悬,从散朝一直忙到午后,长随三催四请,问中饭是去馔堂吃,还是送到值房来。

沈聿这才挂起毛笔,活动一下僵硬的脖子:“送过来吧,我回来再用。”

言罢,拿起一张考牌,去了首辅的值房。

姚滨为了给唯一的亲兄弟谋个出路,头发都多白了几缕。作为下官,沈聿自然要急上司之所急,在姚滨的请托之下,亲自给姚泓安排了一个考试机会。

幸而姚泓的举人身份没有被剥夺,有资格参加吏部组织的中书舍人考试。

中书舍人一职,虽然是七品小官,但前途不可小觑。如果说阁老们是皇帝的秘书,那么中书舍人就是阁老们的秘书,只要通过考试,就能进入内阁工作,在姚滨的眼皮子底下,前途暂且不提,至少不怕他再出幺蛾子。

至于考试,吏部尚书的亲弟弟,根本不用担心考上考不上的问题,不用他开口,底下人自会安排的明明白白。

因此这一天,是姚滨回京以来心情最好的一天,拿到牌票之后,一下午都没有骂人,也没有整人。回到家里,来不及换下官袍,先让下人备酒菜,他要跟姚泓喝一杯,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

从袖中掏出那枚考牌,回想起中举那年,老家发了瘟疫,父母临终前拉着他的手,将年幼的弟弟托付给他,从那以后,他又当哥又当爹,把姚泓拉扯长大。

父母早逝,无儿无女,姚滨除了祸福相依的妻子,就只有姚泓一个亲人了。他如今位高权重,大刀阔斧的推行新政,得罪了太多人,他必须尽快让姚泓自立起来,结识更多的人脉,在未来可以预见的巨大变革中,更好的活下去。

他这边正在热泪盈眶,老管家急匆匆的跑来:“老爷,坏了坏了,二老爷丢了。”

姚滨一脸疑惑:“什么叫丢了。”

老管家急出了一头汗:“……就是不见了,中午送饭时还在,刚刚小的去请,里里外外空无一人。”

姚滨手中的考牌吧嗒一声落地,腾然起身:“还不快派人去找!”

“诶,是是。”老管家应声而去,派家人分头去附近大大小小的茶坊酒肆寻找。

一直找到深夜,无获而归,姚滨愤怒至极,命人抄了偏院,查他所有的书籍文稿,看是否有往来书信。

果然从他的书桌底下发现一个信封,打开竟是一份红皮劄子,两个烫金的大字——聘书。

打开聘书,扉页写着:兹聘请姚泓先生为我校算学学院院长。落款为“雀儿山学院”,印章为……

姚滨忽然瞪大了眼,在落款的位置,居然端端正正的加盖了“敕命之宝”的玺印。

他出身翰林待诏,拟旨传召乃是本业,深知本朝皇帝的宝印共有十七枚,各有各的用途,有的用于祭祀天地,有的用来外服征发……像这枚“敕命之宝”,是用来下敕命的,一般用以赠封六品以下官职。

所以这不是普通的印章,是玉玺啊!

这雀儿山书院到底是什么来头?可以在聘书上加盖皇帝宝印?为什么没有通过内阁,没有经过廷议,没有经过通政司,没有经过六科科抄?

“不必找了。”他对老管家道:“一切等明日面圣再说。”

……

次日,首辅大人拿着那份“聘书”来到乾清宫,当面向皇帝询问缘由。

皇帝仅瞄了一眼,心里便“咯噔”一声。

姚滨察言观色,见皇帝面色清白数变,索性直截了当的问:“陛下,这份聘书您知情吗?”

皇帝含糊的说:“嗯。”

“所以这雀儿山书院,是陛下授意设立的?”

皇帝干咳一声:“啊。”

姚滨不明白了,啊是什么意思?于是又问:“陛下建此书院,意欲何为啊?”

皇帝一脸被人往嘴里塞了抹布的表情:“朕——聊做消遣。”

姚滨:……

姚滨不问不要紧,这一问更糊涂了,他不但糊涂,有这份盖着宝印的聘书在,他甚至不敢去雀儿山书院抓弟弟。

他不知道的是,前脚一出乾清宫门,皇帝立刻跳了起来,背着手满屋子来回踱步。

“畜生啊,孽障!”皇帝骂道:“生他不如生一窝黄鼠狼!”

陈公公命人将十七枚宝印取出,加上从太子那里没收的“皇太子印”,共十八枚,一件一件仔细检查。

“回陛下,宝印都在,没有任何问题。”

众人都十分疑惑,这些玺印有司礼监的承宝郎严格监管,太子是怎么偷到宝印,并盖在了聘书上的?

“叫太子立刻回宫来见朕。”皇帝说着,又道:“慢着,还是去坤宁宫吧。”

这种事还是关起门来说的好。

……

寒冬腊月,滴水成冰。

十二月一日,在怀安看来,这是个注定会被写进历史的日子。

发放聘书的教职员工已经全部到位,其中也包括了“三顾茅庐”请来的苏叶大夫,还有怀安派人隔墙偷出来的姚泓同志。

众人齐聚一堂,在崭新的大礼堂召开第一次师生见面会,花公公担任主持人,为生员们隆重介绍新来的先生们。

两位“山长”坐在主席台中央,看着台下一百一十二名目光呆滞的生员,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桃李满天下的感觉,可真爽啊。

会议过半,刘公公躬着腰从主席台后侧上来,伏在荣贺耳边道:“殿下,陛下请您速速回宫。”

荣贺脸色骤变,怀安将目光移向房梁。

“沈公子,还有您。”刘公公道。

怀安微微后仰,摆手道:“这么重要的场合,我们都离开不合适,殿下你先去,我善后。”

“公子,陛下传召,是圣旨。”刘公公强调道。

怀安叹了口气,跟在太子身后,一起进了宫。

才下过一场雪,白雪覆盖的紫禁城寂静无声,能听见一行人脚下“咯吱咯吱”的声音。

怀安小声埋怨:“我早说不要这么干了,被发现了吧?”

“你可真是马后炮。”荣贺翻翻白眼:“我的太子印被父皇没收了,不这么干,人早就跑光了,你想个更好的办法出来啊。”

“你倒是偷自己的呀。”

“父皇不让我打着东宫的名义开书院。”

“那你就偷陛下的?”

“他没说不让啊。”

“……”

“好吧,一会儿我被推出无门斩首,麻烦给我媳妇带句话,忘了我,遇到合适的就嫁了吧……”

“真不至于,天塌下来有我顶着。”

“没有你,这天还塌不下来呢。”

一狼一狈正在内讧,陈公公已从坤宁宫正殿出来,宣他们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