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安张了张嘴, 这话也能圆的上,不愧是当朝次辅,人赠绰号“裱糊匠”的袁阁老啊!
不过没过几日, 他们又从邸报上看到一个震惊的消息,姚阁老引咎辞职了。
因为坚持开海,他再次受到了言官的弹劾。这本不是什么大问题,但凡当官就没有不被弹劾的, 但官员遭到弹劾,必须立即停职在家,并上书请辞, 等待都察院的审查, 查无实据者, 朝廷自然会慰留。
可是言官这次卯足了劲头, 竟然将五年前的一桩旧事翻了出来。姚滨的弟弟学问平平,屡试不第,姚滨彼时在户部任职, 利用职务之便, 将弟弟姚泓送到偏远省份寄籍。只因在偏远贫穷的省份进学、考试,要比在富庶繁华的江南地区容易得多。
这种钻空子的行为并不常见,可对于姚滨这个层级的官员来说, 几乎是举手之劳。姚泓也因此顺利考中举人, 富贵安闲,在乡里混的如鱼得水。
新皇登基, 姚滨以吏部尚书入阁, 地位水涨船高, 吏部的官员为了巴结逢迎他,寻机给姚泓补了一个知县的缺, 还是全国屈指可数的富县,人间天堂。
是人都也有私心,姚滨拒绝了下属的好意,受到了弟弟的埋怨,无奈之下,只好安排他补了另外一个县的知县,平平无奇,谨慎低调。
到手的肥缺丢了,姚泓一直心存怨言,一次喝醉了酒,絮絮叨叨的说了很多抱怨长兄的话,被有心之人听见,上报给了巡按御史,被言官抓住了把柄。
言官趁机弹劾姚滨,证据确凿,不但姚泓被撤职查办,连姚滨也不得不上书请辞。
读书人的户籍最为要紧,伪造户籍形同舞弊,且大家都是拼死拼活从层层考试中杀出重围的选手,最恨这种不公平竞争,就连沈聿都找不到立场为姚滨说话。
姚滨的门生只好另辟蹊径,弹劾郑迁没有劝阻先帝修道炼丹,是媚上小人,与吴琦之流无异。
引得言官、御史群集于左顺门外唾骂他,指控他受姚滨指使,险些发生肢体冲突。
闹到这个地步,霸气如姚阁老,也不得不黯然退场,就算皇帝想要维护他,也是有心无力了。
姚滨私下里求见首辅郑迁,在这场势力角逐之中,他认输了,既然是授人以柄,也没什么好恋栈的。他表示愿意辞官隐居,但希望郑阁老在他走后,务必领导朝廷完成开海事宜,这是功在千秋的大计。
郑阁老仍旧一副宠辱不惊的神态:“你放心,老夫一定竭尽全力。”
姚阁老请辞后,郑瑾来了劲头,煽动言官继续上书,对姚滨在任时的许多政令发起了攻讦,等到郑迁得知消息的时候,已经拦不住言官发疯了。
郑瑾的思路也是遵循官场斗争中的一大准则——对人不对事。赶走一个人不是目的,罢他推举的人,禁他颁布的令,将他彻底搞倒搞臭才能永绝后患。
因为“小阁老”一言不合就放言官咬人,没人敢与之抗衡,姚滨任用的官员又实在太多,一时间人心惶惶,生怕受到牵连。
沈聿大步闯进内阁,薅着郑瑾就骂,骂他党同伐异、欺君误国。
郑瑾本是笑盈盈的同他打招呼,一顶顶帽子扣下来,直接就傻了,待他反应过来,反抓住沈聿的衣襟:“沈明翰,你好端端的抽什么疯?”
“姚阁老请辞的那日,我就提醒过你了,人归人事归事,不要借题发挥搅乱朝廷的方略,你都当做耳旁风了吗?”沈聿目光阴鸷,声音低沉。
郑瑾也不甘示弱:“沈明翰,工部与兵部平级,你有什么资格对我指手画脚?”
“哈,小阁老原来知道自己的本职在工部,我还当六科廊新置了一个正三品的头目呢!”
“不要叫我小阁老,内阁从没有什么小阁老!”
郑瑾最烦别人当面这样称呼他,讽刺之意太明显。
两人你来我往吵得不可开交。沈聿是首辅门生,不存在站队问题,同样,他对郑迁毕恭毕敬,却从未将郑瑾放在眼里。往日里对他客气是冲他爹的面子,如今对他不客气,是因为他给脸不要脸。
几位阁员纷纷出来拉架,争吵声惊动了值房里的郑迁,小吏从门内匆匆出来,请沈聿进去回话。
沈聿和郑瑾如寇仇般四目相对,谁也不可能先放开。
袁阁老站出来和稀泥道:“好了好了,政见分歧,又不是什么不共戴天之仇,数到三一起放手好不好?一,二……”
两人愤愤推开对方,郑瑾身材矮小一些,又不如沈聿力大,作用力反作用力全都作用在他的身上,被推得踉跄几步,幸而被人扶住,才没有摔得太惨。
“快去见元辅吧。”袁阁老道。
沈聿整理衣襟,调整情绪,大步走进郑迁的值房。
沈聿打发了小吏出去,关起门来,亲自煮水泡茶,如在自己家中,只是不行礼,也不说话。
郑迁的案头奏疏堆积如山,他带着沈聿送给他的玳瑁老花镜,一边运笔如飞的拟票,一边对沈聿道:“我已经警告过郑瑾了,下次再敢胡闹,我就帮他辞官,遣他回乡闭门读书。”
沈聿很想说,别下次了,这次就送走吧。新朝肇始,天下归心,国朝这艘破船交到新君手里,虽然跌跌撞撞,却也逐步回到了正轨。许多积弊渐渐得到改善,国事刚有起色,就被外头那没脑子的家伙搅得乌烟瘴气。
要不是看在老师的面子上,早将他揍的生活不能自理了。
再说老师,为官半生,殚精竭虑,日夜操劳,他不想看到他因为儿子晚节不保,重蹈吴琦的覆辙。
“老师,关起门来,学生说几句心里话,本朝首辅,能得善终的者屈指可数,郑瑾这种心态,实在不是什么好兆头。”沈聿泡上一杯热茶,奉至老师手边:“您别怪学生悖逆,学生真的是怕……”
郑迁搁笔,打断了他的话:“老夫知道,不是自己人说不出这样的话。但我这个长子你知道,在我最落魄时出生,跟着我和你师母苦过来的,众多儿孙里,我心里最愧对的也是他。他熟悉典章制度,随我出入内阁,确实是不错的帮手,实在不忍心驱逐啊。”
沈聿无言以对,只好不再谈论郑瑾,争取保住姚滨任用的官员和一切方略。
郑迁大多都答应了,唯有开海一项比较为难,姚滨的想法是至少开放三处港口,但百官反应极大,仍在商榷。
沈聿前脚一走,郑迁便将郑瑾骂了个狗血喷头,郑瑾连挨两顿骂,委屈的无以复加,质问老父:“到底谁才是你儿子?”
郑迁恨铁不成钢的望着他,恨这混账没有沈聿一半的头脑。
沈聿的话确实点醒了郑迁,首辅能得善终者少之又少,说几句不好听的:老子将来不指望他,难道指望你吗?!
……
怀安回到家,先去甜水胡同转转,表哥的宅子已经完工交付,娘亲还算满意,恰好在置办怀莹的嫁妆,许听澜从自己的陪嫁箱子里取出一件纯金的小蟾蜍,眼睛用红宝石镶嵌,精巧别致。
许听澜道:“这金蟾蜍一套三件,一个给了你大哥,这个给你,剩下的一个以后给芃姐儿。你把它压在案头当镇纸,别弄丢了,寓意蟾宫折桂。”
“原来是镇纸啊。”怀安放在手心端详,沉甸甸的压手,他还以为是放在店铺银柜上的风水摆件呢。
将金蟾蜍拿回厢房,怀安还对着它拜了拜,请它保佑自己蟾宫折桂,实在很难实现的话,财源滚滚也行。
不知是不是他的祷告起了作用,次日就传来了“可能要开海”的小道消息。
“真的开了?!”怀安激动的反问
“呃……”荣贺不太乐观的说:“好像开了又好像没开。
怀安仿佛被泼了一盆冷水:“这是什么意思?”
文华殿后面的文渊阁,藏有无数珍贵的经卷和與图,太子命人拿来一份极其珍贵的东南海域图小心挂起来,在东南沿海画了一个圈。
朝廷打算在这里开了一个小小的口子——月牙港。
荣贺和怀安这个年纪,还不太明白为什么每一个朝廷方略的背后,都是无尽的争吵和多方势力的拉扯,不过他们已经习惯了。
“开一个口子,总比没开要好,对吧?”荣贺问。
“确实,丝绸和棉纱在海外都是紧俏货,当年倭寇登陆,比起金银珠宝,他们更喜欢抢夺生丝棉布,纺织品比丝绸茶叶更加畅销。”怀安道:“所以我们稳赚不赔了。”
他遗憾的是,如此畏畏缩缩的开一个港口,就把姚阁老整的这么惨,士大夫如此畏惧大海,不知道自己有生之年还能否看到真正的开海。
不过往好处想,他将有一大笔银子进账,连带太子也跟着“发家致富”了。
袁师傅进来上课时,看到两个学生盘腿坐在书桌上,他并未感到生气,因为两人正全神贯注的研究一份與图。
他激动的老泪纵横,将书本一丢,转身就要去乾清宫向皇帝报喜,列祖列宗保佑,太子殿下心怀天下,不但开始看邸报,居然还会研究與图了!他认为可以开始让太子参与政事,学习治国之道了。
两人面面相觑,异口同声:“追!”
朝局已经够乱了,怀安可不希望荣贺过早的卷进去,他羽翼未丰,心智尚未成熟,白遭蹂*躏不说,还容易被人利用。
可袁阁老的眼疾很重,腿脚却异常灵便,他们一直追到乾清宫的殿前广场,才堪堪追上他。
“陛下正在与各位大人议事,不便见您。阁老不是在文华殿为太子殿下侍讲吗?”太监问。
两人松了口气。
袁阁老也明白轻重缓急,点头道:“当以军国大事为重,老夫先回去了。”
皇帝坐在东暖阁的床榻上,几位阁臣、六部堂官挤在殿内,仍在就开关问题争论不休。少了袁阁老不遗余力的和稀泥,今天的争论格外激烈。
皇帝像个走神的学童神游天外,除了老师讲课的内容外,对什么声音都异常敏感。忽然听到窗外有人说话,抬头问:“什么人在外面?”
值守太监躬身应道:“回陛下,是太子殿下、袁阁老,还有沈怀安。”
老师带着学生来找家长。皇帝第一反应是这两个熊孩子肯定把袁阁老的胡子拔光了……当即叫停了众人的议论,对太监道:“叫他们进来。”
“是。”
太监引着三人入内见驾,皇帝一直盯着袁阁老上下打量,还好还好,四肢具在,毛发没有明显的缺少,五官也还在原来的位置。
皇帝松了口气,人没事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