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聿就喜欢爱惜生命又好糊弄的小朋友, 浅浅一笑,摊开书本一字一句的为他讲解,朱子他老人家是如何解答圣人之言的。

怀安坐立不安的扭来扭去, 总想去看窗外。

今天会试放榜,哥哥姐姐们都去贡院看榜了,老爹非但不去,还不让他去, 枯坐无聊,把他抓过来读书。

“爹,您紧张吗?”怀安突然问。

“我紧张什么?”沈聿道:“便是我自己会试, 也从未紧张过。”

怀安小小声:“不紧张干嘛蹂*躏我呀, 我只是一颗无辜的小花朵呀。”

“让你读书上进, 怎么叫蹂*躏你?”沈聿道。

父子二人正在有一搭没一搭的斗嘴, 院墙外临着的大街上突然喧闹起来。

锣鼓声、鞭炮声、嘈杂的脚步和贺喜声充满了各处会馆客栈,遍布京城的角角落落——顺天府的报子们开始报喜了。

向来稳重懂规矩的云苓急匆匆跑进来传话,先去东屋:“太太, 前院来人报喜!“

又到西屋:“老爷, 顺天府的衙差上门了!”

怀安腾地一声蹿起来,椅子都被他带歪了,“砰”的一声倒在地上。

沈聿云淡风轻的瞥他一眼:“毛手毛脚, 像什么样子。”

怀安才不管老爹说什么呢, 风一样的蹿了出去,片刻又冲回来, 扛着芃姐儿一起跑。

沈聿直等他们都走了, 才匆匆起身, 快步出了堂屋,迎面见到两个丫鬟在洒扫, 忙稳住脚步,衣冠楚楚地出了院门。

前院如同炸开了锅。

一向井井有条的下人们扔下手头的活计,跑到廊下张望。

报子们在门房的引领下绕过影壁,高声报喜:“捷报贵府沈老爷讳怀铭,高中会试第二名贡士,金銮殿上面圣!”

院中欢呼声四起,怀安用力地拍着巴掌,芃姐儿跳的最高,激动地发出尖叫。

沈聿仍立在院中浅笑,八风不动的模样。

“爹,我大哥中了!”两个娃一左一右摇晃着老爹的手臂,把他摇的七荤八素,索性装也不装了,抱起女儿牵着儿子,叫人去淮阳楼定包厢,全家出去庆贺一番。

怀铭回家后,倒是一派宠辱不惊的模样,只是向爹娘禀报,同僚中有哪些人家的儿孙取中会试,连名次都记得十分清楚,便于父母向各府走礼祝贺,然后继续回房温书,准备两天后的殿试。

怀安听着大哥的复述,才知道谢伯伯的长子考了会试第三十九名,也是相当不错的成绩,如果殿试照常发挥,有望选为庶吉士,进入翰林院呢。

沈聿夫妻特意准备了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叫怀安送到谢家当贺礼,另告诉他,谢伯伯即将外放江南某地做知府,之所以迟迟没有动身,就是在等长子考完殿试。

“哎?”怀安抱着贺礼奇怪的问:“谢伯伯犯什么错了吗?”

一般来说,京官和地方官有两条不同的升迁途径,京官外放的情况也有不少,只是摊在谁头上,都会感到恐惧。

沈聿啼笑皆非:“只是正常升调。”

富庶的江南之地经历了多年战乱,正是百废待兴的时候,因为抗倭而变得穷苦的州县需要重新聚集财富,不单单是为了地方百姓能够安居乐业,更是为了增加商税解决朝廷的财政危机。

曹钰功成身败,黯然离开东南,也导致整个东南官场出现了巨大变动,不少官员受到牵连,罢官流放,缺额甚多,朝廷便组织廷推补齐这些缺官,谢彦开便是其中的一个。

这些话让怀安消化了很久,本朝开国以来,北方是政治中心,江南是经济中心,向来是两不干预各自发展,现在北方想要控制南方,插手商贸,增置商税,不但会打破原有的平衡,还会触及到多方集团的利益。

“这么说,此行还是很凶险的。”怀安皱着眉头说。

沈聿没说话,全当默认。

怀安转身去了表哥房里,两人嘀嘀咕咕不知说了什么,片刻出来,拿着一个木匣子,和那套文房四宝一起,带着何文何武和长兴一起去了谢家。

谢家正乱着,光前院就有十几个仆人进进出出,地上散乱着箱笼和挑子,很显然在打点行李。

怀安跟着门房进来,给谢彦开打躬行礼:“恭喜谢伯伯,贺喜谢伯伯,谢大哥高中杏榜第……第……”

多少来着?

谢彦开笑道:“第三十九名。”

怀安尴尬的笑笑:“对对。”

谢彦开看着满地狼藉,对他说:“这还没顾上去你家道贺,你竟先来了。家里太乱,就不请你进内宅了。”

怀安连道:“不要紧的,我送完贺礼就走。”

说着便奉上礼物,还特意叮嘱了,大号的匣子是父母赠与谢大哥的贺礼,小号的匣子是他带给谢妹妹的东西。

“给妹妹带着防身。”他说。

“……防身?”谢彦开一脸诧异。

怀安认真的点点头:“您拿给她就知道了。”

谢彦开极想看看盒子里是什么东西。可没有当面将拆贺礼的道理,又是送给女儿的东西,他只好按捺住好奇心,叫怀安代他向沈聿夫妇道谢。

怀安离开前,还不忘记嘱咐:“伯伯不要忘记每天拉筋哦,延年益寿哦!”

提起拉筋,谢彦开就浑身酸疼,随口敷衍着,打点好书房中的书册,分类编号装箱,才命人将文房四宝送到长子房中,自己带着怀安送给谢韫的盒子去了内宅。

“送给我的?”

正为离开小伙伴们而感到难过的谢韫眼前一亮,从父亲手中接过盒子。

自从前年中秋灯市之后,两人就没在一起玩过了,不过她偶尔还是会收到怀安的礼物,造型别致的香皂啊,小玩具啊,还有些好看的小人书,相比之下,她觉得自己的回礼太普通了,不是绣的歪歪扭扭的荷包,就是集市上淘到的小泥娃娃。

匣子一打开,谢韫“哇”的一声,谢彦开却腿一软,险些没站稳。

沈怀安你小子!

只见匣子用黑色绒布做里衬,绒布上银光闪闪,托着一柄一尺长的铳,不是军队里一人多高的鸟铳,而是相对小巧精致的西洋短铳。

谢韫用稚嫩的小手将它拿出来,沉甸甸的,还挺吃力,然后发现匣子底部还有张纸,很贴心的附上了使用说明。

“爹,”她眼里闪着异彩,“我能出去放一枪吗?!”

说着,还比划来比划去。

谢彦开怕它走火炸膛,忙将它接到手里,舌头都有些打结,哄劝道:“家里不是玩这个的地方,爹改天带你去郊外试试。”

谢韫面带失望:“好吧……”

谢彦开又用引诱孩子压岁钱的口吻道:“这个爹先帮你保管,你太小了,拿不动,过个几年再给你。”

谢韫还能说什么呢,依依不舍的看着父亲将匣子阖上,夹在腋下,快步离开了西厢房,生怕慢一步她就会反悔似的。

……

“你送了一把短铳给人家闺女?!”书房里,沈聿瞠目结舌的看着儿子,不知该气还是该笑:“你怎么想的?”

“要是遇到坏人,就开枪打死他。”怀安十分认真的说。

沈聿哑口无言,这逻辑……还怪缜密的。

“罢了罢了,你去玩吧,把你哥叫来。”沈聿道。

怀安乐颠颠的跑出去了,片刻怀铭进来,沈聿让他坐在一旁,给他讲解殿试的注意事项。

殿试重策问,考的是对时政的见解、治国的方略,在朝官员中,但凡家里有人应试的,都会根据时政去押题,官宦子弟的优势,是寻常布衣之家望尘莫及的。

没办法,世事皆如此。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而奉有余。

沈聿讲完,又听怀铭讲了他的见解,朗声笑道:“二甲无碍,只看能否取中一甲。”

怀铭笑道:“是。”

……

三月十八日,寅时不到,怀铭便起来了。

今天是传胪大典,他需换上礼部发放的进士巾服,去午门等候唱名。

怀安起了个大早,去大哥屋里围观新鲜出炉的新科进士,怀铭玩心顿起,将自己的进士巾扣在弟弟的脑袋上,直接盖住了眼睛。

怀安也不恼,将帽子往上挪了挪,背着小手迈着四方步,昂首挺胸的回到上房堂屋,逗得许听澜直乐。

沈聿从东屋出来,一身绯红罗纱,皂靴绫袜,袖宽两尺,金带十一銙,端的是威严尽显,气度不凡。

怀安愣愣的看着,像个小木桩子。

还是老爹帅啊!

沈聿将长子叫到眼前,从小木桩子上摘下那顶进士乌纱巾,带在怀铭头上。

“走吧。”

两人便一前一后的出了门。

许听澜交代怀安:“出门要记得带人,不要到处乱跑。”

便打算回房睡个回笼觉,好有精力应付前来道喜的宾客。

怀安站在原地乖巧的应着,直到娘亲转身回房,像风一样窜出门去,开始摇人。

孩子们今天放羊了。

城内大小私塾几乎全部放假,因为传胪大典之后,照例是御街夸官,三鼎甲骑着三匹纯白色的骏马,披红挂彩,带着一众仪仗,穿过热闹的长安街,接受全程百姓的观瞻。这是一甲进士才有的殊荣,是对大大小小的读书人最直白的激励。

每三年一度的热闹景象,全城的男女老少聚集在街道两旁,沿街酒楼的包厢早在半个月前就已订满。

怀安如今财大气粗,一掷千金,在淮扬楼二楼包下一个视线最好的雅间,叫上哥哥姐姐五个,扛着芃姐儿一起上楼,点上几碟点心,一壶茶,等待仪式的开始。

“来了来了!”怀莹也顾不上往日里大家闺秀的矜持了,拍着栏杆激动的喊:“快来看,堂兄是状元!”

怀安腾然起身,迎面骨撞到了凳子,疼得一窜一窜。

只见大哥已经换上圆领朝服,胸前补鹭鸶,乌纱两侧插上点翠簪花,骑着骏马走过热闹的长安街,真叫一个掷果盈车,香帕如雨。

“大哥大哥,嗷嗷嗷!”怀安激动欢呼。

待仪仗逼近,怀安一声令下,一道卷轴滚落,从二楼向下展开一条竖幅,上头赫然十个大字:

大哥放心飞,小弟永相随!

“沈兄快看!”身边的探花郎指着楼上提醒他。

怀铭抬头,先是哭笑不得,随后见怀安扳着栏杆朝他疯狂招手,整个上半身探在外面,顿时一阵心悸,生怕他大头朝下摔下来。

正打算下马上楼管管这个熊孩子,好在陈甍探出头来,一把将他拉了回去。

怀薇有意逗他:“怀安,你可要加把劲呀。”

有个状元当大哥,压力山大吧。

怀安一心看热闹,满不在乎的指着楼下对姐姐们说:“怕什么,八年后我也长这样。”

两个姐姐笑着打趣他:“你哪儿来的自信!”

怀安就是这么自信,要做就做史上最帅小阁老——被他卖了的那个不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