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一副画而已。
跳上屋顶的江陵强忍下去地牢中见她一面的念想, 自我安慰道。
他本就不是画中人,能随她一同入画,拥有过一段如此美好的时光, 便够了。
无论如何,谢扶玉不能受幻妖之事的牵连,她需要沿着从前的轨迹,安然地待到仙妖之战的最后一日。
可他心中的女子,一向不是自私之人,即便剑阁阁主强权威压, 即便天魂宗会找上门来讨公道,对于她来讲,没做过的事情, 她不会认, 她做过的事情, 也不会否。
纵使幻妖之事为真, 可在所有人都寻不到证据的时候,众人细枝末节间的记忆与怀疑,便已经足够将她钉死在撒谎开脱的耻辱柱上。
他不能眼睁睁看她落入如此绝境。
所以,最好的法子,便是洗去她关于他的所有牵连——
他从来没与她在荒沙中相互扶助, 她始终安然地待在剑阁里。
他从来没给她渡过灵气, 是她本就勤勉, 进阶飞快。
他从来没同她互表心意, 她也不记得会有这么个人。
他从来没在武道大会上带她远走,是她受了重伤, 自己静休调养。
他从来没跳上过她寝殿的房檐,没和她最初的惊鸿一瞥。
这一切, 都终将与她无关。
唯一奇怪的是,他此时并不十分难过,只是心中有些空茫,仿佛又回到了四处漂泊的日子,再也找不到心之归属,只剩下一副躯壳,行于天地之间。
会回去的。
等画卷行至终结,他和阿姐仍会回到现世中来。
他试图挤出一抹笑,却没曾想一滴泪从眼尾骤然滑落,砸在了他的手背上。
他的指尖捻去那滴泪。
奇怪,怎么会哭呢?
*
摇光仍站在寝殿,手中攥着那只瓷瓶。
他定定地站了许久,将那瓷瓶举至自己眼前,忽地笑了出来:
“江陵啊江陵……这么多年过去了,重活一次,没想到,你竟然还是做出了同样的选择。”
作为画卷中唯一一个享有全部记忆的魂魄,他曾经天真地想过,若是能回到从前,结局是否会不同。
如今他却也亲眼见过了。
不会。
她依然会在寝殿的房檐上撞见他。
只不过,从前是意外相遇,今次,是他寻着她而来。
纵然他已经交代过,让她千万别出无涯海,她与他还是阴差阳错地共入了天魂宗的圈套。
她还是在武道大会上杀了殷逸。
她还是受了重伤,他依然再一次救了她。
于是一切的一切,都回到了昔日的轨迹上。
他还是会为她报仇,手刃险些要她命的那些人。
他还是会将旁人窃取的她的灵修,翻数倍地渡给她。
她还是会为了帮他拖延时间,一人冒险去拦截数名天魂宗长老,从而领悟了御剑术。
她还是会回到阁中,接受众人的审判。
她还是会将断成两半的拂华残剑交给自己。
如今,自己又要受江陵所托,拿着这瓶可以让她忘却前尘的药,再让她忘上一回。
他本是个不信命的人。
可这如宿命一般的轮回,让他生出一些迷惘。
他终究是参不透。
摇光将瓷瓶妥帖地收入怀中,运起灵力,将断剑复原,而后拿着她的剑,往地牢走去。
仙门的地牢往往没有蜡烛和天窗,全凭神识探索在此间行走。
虽说修士可以辟谷,也可以不眠,但终日待在幽暗阴湿之地,周遭没有一丝生气,只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正在虚无中流逝时,便成为了一种更为别出心裁的折磨。
“师父。”
谢扶玉的轻唤像是猫儿般在他的心上轻轻挠了一下。
他缓缓行至她面前,望着眼前的淡色人影,举起了手中的灵剑。
“已经修好了。”
“那带来这儿做什么?”
他并没多说话。
铮然一声,利剑出鞘。
拂华剑身上淡蓝的流光晕染开来,点亮了眼前的一片昏暗。
“当初制剑的时候,我便选了与七星一模一样的玄铁,为你亲手造了这把剑。如此,我能用拂华,你也可以用七星。”
他凝着剑身亲自雕刻的纹路,似是在欣赏一件珍宝。
“你也知道,我的剑道初衷,便是希望这个世上,没有它不能斩尽的东西。无论是算计还是阴谋,无论是屈辱还是不公。”
他说着,便向她手腕上缚着的锁链砍去。
两道剑气划过,金属与剑身碰撞,掀起一阵刺耳的脆响,随着火星飞溅,拂华轻而易举劈开了这锁链。
锁链哗啦一声,散落在地上。
谢扶玉骤然失了束缚,揉着发酸的腕骨,略显诧异地看着摇光:
“师父,你,你这算是在劫狱?”
摇光默了一瞬道:
“不算。劫狱是要逃的,我一会儿……带你光明正大地出去。”
他弯身一片一片捡起铁锁碎块,将地牢复原成从没关过人的模样。
谢扶玉一听,顿时有些着急:
“不行!剑阁中人谁人不知我被关在这儿?你若是带我正大光明走出去,岂非落人把柄?”
“从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么在乎声名?”
摇光不疾不徐道。
“我不在乎啊,但我在乎你的。”
她脱口而出,
“你为了我,屡次触怒天枢阁主,再这样下去,将来你阁中长老之位不保,以后,可就再也收不了徒弟了。”
他不屑一笑:
“你跟在我身边这么多年,见我有喜欢收徒弟的癖好吗?”
谢扶玉一滞。
“那,那也不能为所欲为啊!你不当长老,咱们的开支就没现在多了,你还怎么买酒让我陪你喝啊,是吧?”
他定定地看着她,语气轻飘飘的。
“原来,你还想着陪为师啊,我还以为你的心思早就飞到九霄云外去了呢。”
说出口的话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酸意。
谢扶玉见他并无一点儿忧虑,终于反应了过来,轻声问道:
“难不成……你做了什么万全准备?”
“是啊。”
他将小心存放的瓷瓶拿出来,递至谢扶玉的面前。
“喝了这药便是。”
她小心接过,凝着这只触手温润的瓷瓶。
“这是……”
“假死药。”
摇光避开了她的目光,将灵剑把玩在手中,转了一个圈儿,和从前一样站在这儿,随意编了个药名,
“喝下去,你便会陷入沉睡,与死了一般无二,届时,我便能光明正大带你出去,将你扔到乱葬岗里,趁无人之时,你便自由了。”
按照原有的记忆路径,谢扶玉会略带嫌弃地看他一眼,讥讽这当真是个馊主意,最后再万分嫌弃地喝下这瓶药。
可只消等这药物随着灵力运转,在灵脉中游走上一圈,她便会彻底忘了和江陵有关的一切。
包括这瓶灵药。
而后,再一脸茫然地问他:
“师父,咱们如今怎么在地牢里?”
可现下却出了些岔子。
因着江陵入画前不小心滴在她唇边的血,她恢复了现世的记忆,便不会如从前那般好骗。
她只是静静地望着他,拔下瓷瓶的塞子,放在鼻尖小心闻了闻,旋即笑了起来:
“师父,你骗人。”
摇光的呼吸一滞。
他摆出一副凄凉模样,强词夺理道:
“阿玉,你这样让为师很伤心呐。你说什么,师父便信什么,怎么师父说的,你反而不信?”
谢扶玉垂下眼帘,接着道:
“你骗人的时候,总是不敢直视旁人的目光,然后,喜欢握着剑,转上一圈。”
这是师父自己都不曾留意过的细微动作。
他们相处了快两百年,早已有了超越常人的默契,自然知道彼此的一举一动意味着什么。
“这根本不是假死药吧?师父。”
谢扶玉平静道,
“若我没猜错的话,这应当是……一种可以篡改记忆的药物。”
摇光的脸白了白:
“你几时变得这般聪明了?”
她释然一笑。
她早已察觉,旧日的记忆和今次有些许出入。
但若吸进她魂魄的画卷,是以曾经发生过的事实展开,那么,只能是她的记忆出现了问题。
发生过的事实不会骗人,无论你回顾多少次,它总是伫立在你的生命里。
可回忆可以被篡改,可以被美化,也可以被遗忘。
记忆,才是最容易蒙蔽自己的东西。
若她手中的这瓶药当真是这个效用,那她身在画卷中的那些微妙不适,便悉数合理了起来。
江陵曾真真实实地参与过她生命最初的那些少女心思,而后用一只蕴着他灵血的瓷瓶,让摇光哄骗她喝下,将这些揉杂着直白和隐晦的情意,彻底埋葬在了过去。
往后余生,她不再记得他。
直至后来在荒山下,再次见到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睛。
摇光凝着她微微有些发抖的手腕。
“还喝吗?”
“喝。”
她深吸一口气,尽量稳下心绪。
她得喝下去。
纵然要再一次残忍地将亲历过的美好亲自剥除,她也需要按照曾经的事实走下去。
“不过不是现在,师父。”
她的手垂了下来,
“咱们不能光明正大地走了,得悄悄溜出去,给我一晚上的时间。”
摇光并不知道她多求的一晚有何用处,但仍是应下了她的请求,递给她一张化形符。
她变成一只蝴蝶,落在他的肩上,与他一同回了寝殿。
时间紧迫,她拿出一叠白纸,研磨执笔,斟酌着画下一个圆。
她不要再当那个被篡改记忆的傻子了。
若是遗忘是必须经历的过程,那么不如用画,将她们经历的一切,悉数描绘下来,待忘记后重温,便还能再次刻进脑海里。
可惜,她的画功并不怎么样,纵然认真专注,也只画出了一双火柴人。
她望了望窗外的月色,顿时有些沮丧。
“我画不出你的样貌,日后,那就请你再次坚定地走向我吧,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