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 谢扶玉便要往方才听见天魂宗响动的地方走去。
江陵一把拉住了她:
“还找他们做什么,难道还嫌他们不够麻烦吗?借此机会甩开他们,岂不是更好?”
她反手牵着他, 试图拉着他一同去。
“不行,你不知道,你可以击退他们,也可以把他们丢出去,但是那些长老,不能死在这儿。”
“他们代表着整整一个宗门的高战修士, 如今,天魂宗已经死了一位一宗之主,若是他们再出了事, 那便几乎是灭门的惨案。不管是为了平众怒还是什么旁的原因, 整个仙门也定会彻查此事。届时, 他们不会放过我们的。”
“可我只是为了甩开他们, 我还什么也没做。而你,你就更为无辜。”
“很多时候,人们并非是想要一个真相,他们只是想求一个结果。只要结局是所谓正义一方的胜利,就已经足够大快人心了。”
谢扶玉牵着他, 行在沙漠中, 阴云暴雨仍然没有一丝的衰减之势。
“譬如, 众目睽睽下, 我杀了殷逸师兄。纵然是他有错在先,可他们也觉得, 我并没有资格来决定他的生死,所以, 我需要被师门审判处罚,即使是做做样子。否则,便难以赌住悠悠之口。”
“若是他们因为追凶,而暴尸在这荒漠之中,纵然不是你我所为,他们也得从中揪出一个罪魁祸首,好给众人一个交代。”
江陵冷笑一声:
“宗门里就是规矩繁多。若是将这些心思用于修行,少打压真正的好苗子,多惩戒那些巧言令色之人,怕也不会人人成风,净琢磨着如何人际往来,致使仙门实力大不如前。”
“其实,在六界中,弱肉强食自始至终都是存在的。”
谢扶玉并未尽然赞同他的话,
“只是,人类世界和妖兽有些许差别。妖更看中的是自我,而人,往往却更看重群体。所以,为了不成为群体中会被孤立的人,许多人会选择适当牺牲自己的感受,去成全大多数。”
江陵拧着眉心,不解道:
“为什么?始终这般活着,岂不是很委屈?”
谢扶玉笑笑:
“有人以他人之乐为乐,有人以自身之乐为乐,个人选择不同罢了。我只希望,一些人选择随大流的同时,可以如我尊重他一般,不要来干涉我的选择。而不是在我每每不愿牺牲自我利益的时候,偏要跳出来,大声指责我离经叛道。我若说‘不服,便来与我一战’,却又常常因为惧于我的实力,躲得比谁都快。”
她握着他的手紧了紧。
“其实,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们很像,都不大守规矩。”
江陵自然十分乐见于他们之间有着越来越多的共同点。
这便像是一只群居的动物,早就厌倦了它原本的群体生活,成为孑孑独行的那个特例,却在某一日,遇见了另一只惺惺相惜的兽,而后彼此吸引,并肩而行。
两人走了许久,却仍没见到天魂宗那些人的踪影,谢扶玉走得有些累,干脆停下来,问道:
“对了,你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吗?你为什么会跑到此处?”
江陵略显诧异地瞥她一眼:
“仙门的课业……从没提到过这里吗?”
“没。”
“这儿是仙门与妖界的边境。越过这片沙海,便可直入妖界。我在此停留,本是想把他们引到这儿,给一个教训,好让他们以后别来纠缠。没想到,还没等来他们,倒是先等来了你。”
谢扶玉摸摸鼻尖,有点心虚。
若非她担忧他跑得不够快,半路拦了一遭,如今也不用再拉着他,再去找那些长老。
不过,也不是全然没有收获。
起码她在这个画卷之中已经彻底掌握了御剑术。
她握了握手中的拂华,道:
“这荒漠一望无际,这么走下去,实在不是办法,咱们不如……御剑而行?从天上往下看,找起来会更容易一些。”
“也好。”
江陵点点头,旋即有些迟疑,道,
“你……你如今的御剑术,可靠吗?一道隐身诀,便能轻易将你打落。”
她拍拍胸脯,自信满满:
“你放心好吧?我那是没对你设防,才会被击落的。”
说着,她念起心诀。
拂华瞬间放大放宽,两人站在灵剑上,缓缓向空中升去。
谢扶玉操纵着灵剑缓慢前行,识海仔细地探寻着四周的灵力波动,一双眼睛细细地观察脚下荒漠。
阴云之下,天空时常会乍然出现一道闪电,她还得万般小心地躲避。
不知行到何处,黑云压得更低了些,闪电也越发得密。
在下一道闪电劈来的时候,她御剑堪堪向一侧躲避,却不知被什么东西,自下而上,击中了剑身。
蕴着淡淡蓝光的灵剑骤然熄灭。
“哎呀——”
她脚下猛地一落空,一把抓住失了灵力的拂华,惊叫一声,便朝地面坠去。
江陵忙幻化出狐形原身,先一步落在了妖冶艳丽的花丛里,而后撑起一条狐尾,朝她递了过去。
她狠狠砸进一片绵软,接着,被这片绵软包裹着,送回了狐狸背上。
她忙去翻看拂华,却见拂华的背面正附着一只纸人。
“狐狸,纸人!是天魂宗的纸人!”
“嘘。”
狐狸示意她噤声,朝前方扬了扬脑袋。
她一时不敢做声,打量起周遭环境。
先前离花丛尚且有一段距离,所以没太在意。
如今身在花丛中,却发现河流旁这些妖冶张扬的花儿,竟然长得比人还高,甚至能没过狐狸的原身。
她如今坐在狐狸的脊背上,才能自高处,窥见花丛前方的景象。
这一看,她却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一时不敢做声,却难掩眸中的惊诧。
花丛不远处,正是那群黑袍银纹的天魂宗人。
只不过,他们并不似正常模样。
十几人如今正撕打成一团,灵力与血肉混杂四溅,四周纸人乱飞,丝毫没有先前共同讨伐江陵时那同仇敌忾的气势。
他们……为何要自相残杀?
谢扶玉心中万分不解,不自觉地揪紧了狐狸的后颈毛。
狐狸疼得呲了呲牙,但并没有出声,仍任由她拽着,静静地驮着她。
她远观着外面的动静,大开五感,听觉瞬间囊括了他们口中零碎的话语。
“哈,你装什么装?你早就盼着宗主死了吧?只有宗主死了,你才好上位啊……不然,你岂不是只能当着千百年的老二?哈哈哈哈哈哈……又有谁!会心甘情愿地长居一人之下!”
这人怒骂之时,不知是谁发出的一只纸人,钻入了他口中,旋即啃咬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当即蜷缩在地上,滚成一团。
只听另一人骂道:
“齐四,狗都未必能有你忠心!你天天地围着宗主转,死了也要执着于找凶手,我看啊……你不如换个主子,跟了我吧,我也缺这么一条好狗!”
谢扶玉定睛一看,齐四便是那个拿着罗盘焦急追凶之人。
他听了这番话,顿时恼羞成怒,狠狠将罗盘朝那人的脑袋砸去。
挑衅之人抬手便接下了追灵罗盘,旋即像是没有痛觉一般,用力将罗盘捏了粉碎,琉璃做的罗盘瞬间崩裂,散落成一地碎片。
纵然他的手血肉模糊,仍是聚起灵力,将碎片凝在手中,朝对方挥洒了出去。
谁料下一瞬,击向齐四的碎片却被另一人的袖袍尽数挡去,他指着那人戏谑道:
“老三,难不成……你也缺这么一个夜里的入幕之宾?来为你消解这修道之路的漫漫长夜?”
齐四听不得这种污言秽语,抬手便凝起一排小纸人,旋即割掉了两人的舌头。
看见地上两块肉团,谢扶玉不自觉地皱紧眉头,身子下意识一凛。
狐尾轻轻柔柔地搭在了她的眼睛上。
“不想看便别看了。”
她扒下狐尾,露出眼睛。
“不行。”
若非她亲耳所听,亲眼所见,实不敢相信,同为一门长老,竟可以各怀心思到此等地步。
“啊——”
只听一声凄厉惨叫,鲜血便从他们口中大片大片地落出来。
而后,其中一人捡起一块琉璃,发疯似地朝他们挥舞而去。
那琉璃却被齐四一把握住。
“你以为,你们很高贵吗?”
他一把揪起断舌之人的衣领。
“你偷翻禁书修习一事,若非我帮你瞒下,宗主早就把你杀了!”
说完,他将这人猛地摔了出去,又扯过另一人的衣领:
“你,缕缕在采办时为自己牟私利,我何尝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若说我只对宗主好,不妨说我从不亏欠你们任何人!反倒是你们,你们欠我的人情不还,还出言污蔑!”
他的琉璃猛地朝一人面容刺去,快如削肉。
短短片刻,那人脸上的五官都已不成样子,像是一摊烂肉混杂在一起。
谢扶玉将他的狐狸毛揪得更紧了些。
一行人彼此揭短,又互相杀戮,区区一方天地,竟陡然生出了一种森罗地狱般的血腥可怖。
谢扶玉细细探寻,终于在乌云沉沉与滂沱大雨间,窥见了他们眼底的黑气。
“狐狸……”
她心下一沉,小声道,
“他们也是受了那大妖的控制。”
她想起她刺破了那大妖的皮囊后,四处黑气翻飞。
应当就是在那时,黑气才得以趁机侵袭了他们的神智。
“若是我的剑法再高明一些,一剑斩了那大妖,他们也不会变成现在这般模样。”
她略微有些自责。
江陵的尾巴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发。
“这明明是大妖的错,也是他们自己心智不坚的错,无论如何,也不能怪到你头上。”
“不,我本可以做到的。”
她的语气中含着浓浓的遗憾。
她能做到的。
若今日的她,是画卷外的她,凭借她的剑术,定然不会失手放走那只大妖。
她屏住呼吸,继续关注着前方的战局。
他们争辩时,言及的那修习秘术之人,似乎是被杀戮冲击了心间的快感,仰天大笑几声后,便随手抓了身旁的同门,召出纸人,扣在了他的灵脉上。
这招数比那日武道大会上,试图吸食谢扶玉的那人,要再狠戾许多。
一转眼,一个活生生的人,便被吸食尽了灵修与精气,瞬时变成了人干,直挺挺倒了下去。
眼前站着的天魂宗人越来越少,一个一个黑袍银纹的修士纷纷倒在血泊之中。
被妖气操纵的人,仿佛不将面前的一切杀戮干净,便不会再回头。
最后立在雨中的,仅剩两人。
一人掌握吸食秘法,一人手持满是鲜血的琉璃。
齐四似乎自知不敌,干脆将手中的琉璃随手一抛。
然而这随手一抛,却直直朝一人一狐飞来。
狐狸并未带着她躲闪,而是直接张口吐出一团灵气,将琉璃冻在了眼前,旋即又不声不响地落了下去。
浑身煞气的两人再无半分仙门修士模样,反而像是两个无恶不作的魔头,站在彼此的对立面,挑衅着对方。
齐四一改先前的策略,抬手祭起一个几人高的纸人做盾,接连挡下数次那人的吸食秘术。
那人抬手打出若干道灵力,却是久攻不破,一时心急起来,出招变得更加狠绝。
然而,出手越是不留情面,越是狠绝,便最易将破绽留给对方。
以纸人为盾的齐四似乎终于窥探到了他的破绽,朝着先前扔琉璃的位置,发出一枚小纸人,小纸人抓起落在地上已凝结成冰的琉璃,便朝着他的灵脉刺去。
事发突然,江陵与谢扶玉并未来得及反应。
若是仅凭那块琉璃,未必能划破他的灵脉,可那琉璃外,恰凝着江陵的寒冰,几乎是世间最坚硬的刃。
寒冰霎时划破他的灵脉,鲜血喷薄而出,洒了齐四满身,连举在身前的盾也染成了鲜红。
然而,正是这块冰,让他注意到了此间还有旁人的存在。
齐四缓缓转过身来,正对着江陵与谢扶玉,眼底的黑气汹涌着。
接着,他手中运起灵力,将倒在地上,已经受了重伤的同门,瞬间吸食成了人干。
原来他也会秘术!
谢扶玉有些惊诧。
也是……
若真是一个一心向善之人,又怎会被大妖的妖气动摇了心志。
最后与他对战的人本就吸食了不少同门灵力,如今这些灵力兜兜转转,全然落入了他的体内,周身一时黑气暴涨,显得颇为吓人。
他倏然朝花丛发出一枚纸人,却被江陵的妖火瞬时燃尽。
“好啊,竟然是妖孽。”
他桀桀笑着,依旧举着那张纸人盾,朝花丛缓缓走来。
“咱们不能和他这样耗着,得先唤醒他的理智。”谢扶玉干脆道。
“如何唤醒?”
“那大妖的灵魄在眼睛,你们每个被她操控的人,眼底都蕴着黑气。我还记得……那时你眼底的黑气尽散以后,便恢复如常了,想来……现在也该这么做。”
谢扶玉沉吟道,
“我要想办法刺穿他的眼睛。”
“狐狸,你帮我假意攻击他,让他全身心防备着你,我埋伏在一旁,见机行事。”
“好。”狐狸点点头,“你万事小心。”
谢扶玉从狐狸背上跳下,足间轻点几步,便埋伏在了花丛里。
江陵则从花丛中跳出去,对着那天魂宗的齐四,吐出一道妖火。
纸人最惧火。
谁料那人的纸人硬生生接下了这道妖火。
轰地一声,纸人顷刻点燃,却只是燃着,没有烧化一分一毫。
那人猖狂地笑着:
“哈哈哈,若非我早已将手中的纸人炼化为刀枪不入的法宝,又如何能屹立至今?”
他说着,便朝江陵打出一道吸食秘术。
江陵忙躲闪,这秘术落在沙漠中,径直炸出了一连串的坑洞。
他举着盾,朝他逼近过来。
“我会用冰。”
趴在地上等候时机的谢扶玉倏然听见了江陵的传音入密。
江陵一边躲闪着他吸食秘术的攻击,一边继续同她传音。
“他的盾刀枪不入,与他耗着,是在耗费我们自己的心力。我待会儿用凝冰之法,暂且连带着将他的纸人一齐冻住,你趁机去刺他的眼睛。”
“好。”谢扶玉点头。
“你……能破我的冰吗?”
他有些不确信,
“罢了,我给你打出一道火,你用剑尖儿沾着火星,便必然可破。”
“嗯!”她定声道。
霎时,她身旁的花丛便燃起了一片妖火。
她见了那火光,猛地想起方才与大妖对阵时江陵擦过自己手背的妖火。
那一瞬间,疼得她仿佛置身于炼丹炉中。
她下意识跳开想躲。
可齐四听见这边又有人类的响动,蓦地回过身来,朝她打出一道吸食秘术。
她一把扯下趴在拂华上的纸人,堪堪闪避,接着,下一道便接踵而来。
她这回没躲,干脆抬剑去挡。
这人灵力强大,拂华挨了这一击,顿生一声巨大轰鸣。
她持剑的虎口被震得发麻,耳中一瞬尖锐耳鸣划过,令她眼前一黑。
于是下一道,她不敢再硬接,只得左躲右闪,围绕着江陵留给她的妖火四处打转,时刻准备着与他配合,好将他一举击破。
狐狸见他为了攻击谢扶玉,而将后背留给了自己,当即改了决定。
一道妖火精准地落在齐四手上,他烫得跳脚,倏然丢开了纸人盾。
也正是这时,冰从他的足下蔓延而起,迅速自他的小腿,膝弯,大腿凝结攀爬,直至将他整个人冻成了一座冰雕。
谢扶玉找准时机,拂华挑起一抹妖火,如电闪,如鬼魅,行至他身前。
带着火光的剑尖儿瞬间划开了冰雕,深深刺穿他的双目。
一时间,黑气蹭地从他眼珠中四散出来,窜向了花丛之中,就此消失不见。
江陵收了术法,凝冰旋即退了回去。
那人的眼眶流出两道鲜红的血,捂住双眼,猛地倒在地上哀嚎。
“好痛,好痛……师兄,师弟……你们在哪儿?这是哪儿?”
尘埃落定。
谢扶玉松了口气。
大妖悬浮在上空,看着眼下的三人和满地尸首,不禁讥讽一笑,喃喃道:
“呵,愚蠢。以为这样……便结束了吗?”
谢扶玉望着疼得满地打滚的齐四,心情有些复杂,不知是该可怜同情,还是该幸灾乐祸。
思前想后,开口道:“你……”
齐四听见她的声音,顿觉有些耳熟,细细回想一番,摸索着问道:
“你,你是小谢道友?”
“是。”谢扶玉干脆坦然承认。
“你可见我的师兄弟?为何我的眼睛不能视物?”
“你们被妖物所惑,唯有刺瞎双眼,才能得解。”
她默了一瞬,同他解释道。
“至于你的师兄弟……都已经身故了,节哀。”
若眼前是她憎恨之人,此刻一定会把他们的尸首拖到他身前,拿起他的手,按在那些残破的伤口上,笑着说:
“其实都是你亲手杀的呀。”
但她这个人一向爱憎分明,天魂宗宗主得罪过她,可他们却没与自己有太大过节,便仍是存了些心虚与感慨,保留了对他的最后一丝善心。
齐四愣了一愣,没有说话,似是接受不了这个事实,骤然捂着双眼,放声痛哭了起来。
鲜血混着眼泪,溢出了他的指缝。
“哎……”
谢扶玉抬手想拍拍他的肩以示安慰,却又觉得两人没熟稔到这等地步,便取下自己随身带着的乾坤袋,想去拿一方手帕。
齐四却趁她分神,突然暴起,又朝她打出一道吸食秘术。
“妖女!你这个妖女!武道大会上,你便残害同门,如今还要将我们诓骗至此处一一杀害,拿命来!”
谢扶玉反应极快,当即将乾坤袋丢到一旁,拿剑去挡,因没做万全的准备,灵剑虽仍挡下了这道致命一袭,可却啪地一声,断成了两半。
与此同时,刚幻化出人形的江陵倏然出手,一道妖火打在齐四身上,将他举至半空。
湛蓝妖瞳蕴着盛怒,把半空的齐四瞬间燃成了黑灰。
“我就知道,不该留你一命。”
方才还鲜活着的齐四被燃烧殆尽,落在地上,与沙砾融成一团。
风一吹,雨一淋,便再也分不清了。
作壁上观的大妖略微有些不满,自言自语道:“真是的,少了一份食物。”
她怕江陵将剩余的食物再悉数燃尽,于是一挥手,那些丛生的花猛地探出枝桠与花盘,将地上的尸首悉数裹进花丛中。
谢扶玉诧异地看着眼前突发的事情。
花丛中掀起一阵又一阵的微曲波浪,正是在运送这些破碎不堪的尸体。
波浪绵延至那颗巨树脚下,不消多时,巨树之下的白骨便又多了十几具。
而后,那条汹涌着暗红血液的河流,仿佛又困住了新添的离魂。
谢扶玉望着眼前所见的一切,喃喃出声:
“她……是树妖?”
天边又传来几重声音:
“不是哦~小妹妹~应当是幻妖才对呢……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看在你引来这么多人,让我饱餐一顿的份上,且放你一马吧~”
幻妖重叠着的娇笑声音越来越远,直至消失不见。
倾盆的雨戛然而止,天边黑云忽然四散。
荒漠又恢复成为她来时的模样。
天边挂着雾金的云霭,遍地是妖冶的花。
“幻妖……”江陵轻轻吐出这两个字。
“幻妖是什么?”
“幻妖没有实形,是聚天地间的恶念而生,故而极擅利用人性之恶。”
谢扶玉望着地上断成了两半的拂华,陷入了沉默。
这是她此生遇到过最残忍,也最难对付的妖物。
可也恰恰是这个妖物,无比清晰地告诉她,世间最为可怖的,不是妖物,是恶意。
她不是花妖,树妖,狐妖,猫妖……
她不是世间自然而生的万物。
她只是恶念而生的集合,却有着近乎于移天换日的力量。
她深深叹了口气,旋即抬头看了眼江陵。
终究是事与愿违,天魂宗追来的人,还是一个都没能回去。
江陵蹲下/身子,替她捡起身旁的剑,勉强收回剑鞘里,抚了抚她的长发。
“回去吧。回到七剑阁,把今日的事情都忘了,你只需记得,你从来没来过这儿,也从来没见过什么幻妖。”
“你什么意思?”她扬声道,“你要独自一人揽下今日这一切吗?”
江陵没有说话,却像是做了无比确定的抉择。
他默默为她理好碎发与衣衫,轻轻擦拭掉她脸上打架落下的灰黑,又为她捏了个净身决。
如今的她,正是还在寝殿时的模样。
除了脖颈间留下的浅淡齿印和剑鞘中的一把断剑,种种迹象都像是她从来没有来过这里。
“为什么要我撒谎,为什么要我全推给你,我不要!我大可以回去如实回禀,明明是幻妖的过错!”她急声道。
“她没有实体,阿玉。”
江陵的声音极淡,
“一只永远抓不住的妖,如你所言,无人会接受这样的结果。”
“我师父……我师父肯定会相信我。他会帮我的!”她笃信道。
“你知道的,一个人信你远远不够。”
谢扶玉咬了咬唇,陷入了沉默。
是啊,她知道。
她知道天魂宗众人尽数身死于此,仙门断然不会善罢甘休,而她今日的种种行径,便是幻妖最好的替罪羊。
最好的办法,便是将一切推给江陵。
可她仍是嘴硬道:“我一定会有办法的。”
她转身便往仙山的方向走。
“这就是摘清你自己最好的办法。”
她没理他,倔强地往回走。
他轻叹一声:
“你当真要步行回七剑阁吗?”
她依旧不理他。
没走几步,偌大的狐尾便缠上了她的腰,猛然把她拉向身后的高空,继而落在了狐狸的脊背上。
她试图挣扎,狐尾却将她裹得极紧,接着腾空而起,踩着云朝七剑阁飞奔而去。
“我送你。”
“只许将我随意放在七剑阁周围的荒山上,不许你再踏入七剑阁,听见了吗?”
她冷硬地说着心软的话。
她怕天魂宗消息得的太快,当即报复。
“知道了。”
狐狸轻声道,在心中暗暗做好了下一步的打算。
他依着谢扶玉的话,将她放在了荒山上,站在山顶,数条狐尾飞扬着,等着目送她回剑阁中去。
谢扶玉跳下狐狸,有些不舍地望了他一眼,而后又飞奔过来,抚了抚它的脑袋。
“我们还会再见的,小狐狸。”
她说完,猛然放手跑开,头也不回地下了山。
她刚踏入自己所在的寝院,摇光便当即挡在了她身前,将她护在身后。
“师父?”她疑惑轻唤。
“闭嘴。”摇光一动未动。
她微微侧首,朝院中看去,只见院中黑压压地站着一片人。
她扭头一看,来时的路竟也被堵得水泄不通。
她心中一坠,又有些庆幸。
果然,来得就是这样的快,还好没让江陵跟来。
黑压压的人群突然让开了一条缝。
阁主从中缓缓行出,一派仙风道骨。
他行至谢扶玉面前,隔过摇光问道:“今日都去哪儿了?”
还未等她说话,摇光便抢话道:“我命她下山采办。”
“哦?采办竟需要跳窗御剑,还是往妖界的方向赶去?”
摇光寸步不让:“是我命她练习御剑术。”
天枢耐着性子道:
“今晨,天魂宗的各位长老来阁中要人,后又突然匆匆离去,阁中有弟子瞧见,她御剑的方向,正是他们追赶的方向。摇光,如今有客人在,你要注意身份。”
阁主口中的威胁之意颇为明显。
她再探头望一眼,便瞧见天魂宗的几名弟子混迹在人群之中。
她轻轻扯了扯摇光的衣袖,示意他莫要再为了自己顶撞。
摇光仍执拗地拦在她身前,仿佛站成了武道场上的雕像。
天枢继续发问:“我问你,天魂宗的那些长老,都去哪儿了?”
“她怎么会知道高阶修士的去向。”
摇光率先接道。
“……死了。”她垂下眼睛答道。
“什么?!”
天魂宗的几名弟子当即围了过来,却又被内门弟子拦下。
“跪下!”天枢一声断喝。
她把手中的剑悄悄递到摇光手中,而后扑通一声,跪在了院子里。
“你将今日之事,一五一十说来。”
“我与他们追逐到仙妖之界,而后遇上了幻妖……”
她言简意赅地把那些长老死于自相残杀之事讲了一遍,只是把关于江陵的部分藏了起来。
一时间,众人唏嘘不已。
“胡扯!”
天魂宗的弟子率先挂不住面子,
“若是长老们都能中幻妖的圈套,你为何会不中?难道你的实力,已经在千年大宗的诸位长老之上了吗?!”
“是啊!她怎么不中呢?”
“对呀……”
“你们若是不信,自然可以去看!”
她抬高了声音,
“那个地方,有一颗粉色巨树,树下堆满了尸骸,其间就有你们长老的骸骨!若是我杀的,总不能是我一人食数十人!对,还有那条血河!其间束缚着的,便是被幻妖吞噬的魂灵!”
众人见她一番话说得底气十足,有板有眼,一时不知该偏帮谁。
眼下的场面落入僵局,天枢道:
“罢了,先将她关入地牢中,严加看守,我派几名弟子与天魂宗弟子一道,去仙妖之界瞧一瞧。”
“阁主,不可!”
摇光出言制止,
“地牢终日不见阳光,阴暗潮湿,素来是关犯下大恶的妖物之地,怎可关她!”
天枢淡淡瞥他一眼:
“只是暂关,并未动刑。你不必太过忧虑。”
“可……”
“师父。”
她又扯了扯他的衣袖,示意他莫要再下阁主的面子。
摇光担忧地看她一眼,定声道:
“那个地界,单凭你们看过,我不放心,我要随之一同去。”
他的话语颇为强硬,并非是同人商量的口气,倒更像是通知。
天枢轻飘飘地望他一眼,没再多说什么。
两名内门弟子前来压她,试图将她带进地牢中去,她反倒冲摇光一笑道:
“别担心,只是呆几天而已。有师父亲自去,我很是放心。”
认那么快做什么?
摇光看着她,眼神仿佛在说话。
他有些恨铁不成钢,想斥责她的言语就卡在唇边,看着她的笑容,却又不忍说出口,最后变成了一声冷哼:
“你好好活着,别给自己折腾死了,然后……等为师回来。”
“好。”
她又是甜甜一笑。
接下来的日子格外难熬,地牢幽暗无光,她感受不到日出日落,也品尝不到美味佳肴,甚至连同她说话的人都不曾有。
她独自被绑在刑架上,不知今夕是何夕,就这样等啊等啊,终于有一日,她等来了外间熟悉的脚步声。
来人风尘仆仆,眼下晕着一小片乌青,一副数日未休息好的模样,不是旁人,正是她的师父。
“师父。”
她被绑在刑架上,堪堪抬起头来,虚弱地唤了一句,
“我所言非虚吧?”
短短六个字里包含着浓浓的希望,一时间,摇光竟然不忍将其拆穿打破。
“师父?”见他沉默不语,她又疑惑出声。
“你知道我们几人过去,见到了怎样的风景?”摇光的声音有些哑。
黑暗中,她微微睁大了眼睛。
“那里绿草茵茵,鲜花遍地,还有一条小溪。”
她的心渐渐沉下去。
果然,先前的担忧一语成箴,幻妖没有实体,又拥有强大妖力,可以让她的陈述辩白,通通变成一文不值的谎言。
“巨树呢?”她轻声问。
“倒是有一颗巨树。”他顿了一顿,“是桃花。树下也没有什么尸身骸骨,只有落了一地的花瓣。”
她顿时有些着急,牵扯着锁链叮当响:
“我没骗你,师父,拂华还在你那儿,拂华它断了!若非灵力强大之人,拂华剑又怎可能会断裂!”
摇光默了一瞬:
“我探查过拂华剑上的打斗痕迹,击断你灵剑的,正是天魂宗的灵力。如今拂华还藏在我房中,若要让旁人察觉这个,便是你亲手诛杀天魂宗一干人等的有力证据。”
“我没有……”她有些委屈,“你信我吗?”
“我一手教出来的人,我自然信。”
他毫不犹豫答道,
“可是阿玉,我与他们在那里足足寻了七日,翻遍了每一寸土地,却没有找到一丝妖物作乱的痕迹。纵然你所言非虚,纵然真有幻妖,若是没有一个仙门中人能够察觉,便难以扭转乾坤。”
她整个人却放松了下来,乐呵呵道:
“没事儿,你信我就行。旁人的看法不重要,我只想你相信我。”
只是画卷而已。
这些记忆都不是她曾经经历过的,大抵都不是真的。
所谓画卷铺陈时的小字——向死而生。
死了,说不定就回去了。
她乐观地想。
摇光暗自攥了攥拳:
“我今日刚回阁,便赶来见你,待会儿我会替你将拂华修好,不留一丝痕迹。别怕,师父会护着你的。”
“嗯。”
她的眼眶莫名有些热,颤着声应道。
师父还是那个师父,是永远会站在她身前的师父。
纵然记忆发生了更改,而他的选择,却永远不会改变。
摇光抚了抚她的眼角,弯了弯唇,挤出一个笑来:
“别哭,你每次想哭的时候都丑死了。”
于是谢扶玉的感动戛然而止。
摇光回到自己寝殿,刚推开门,却见窗边立着一道人影。
他一怔。
“江陵?”
江陵雪衣银发,以红绳作点缀,堪堪转过身来。
“你来……做什么?”
“送药。”
他将一只小瓷瓶放在了他的书案上,
“忘忧水。只是配方有些不同。我多添了一味心头血,熬了整整七日。”
摇光没接话,静静地看着他。
“将这瓶药喂她喝下,她便会忘了与我发生过的种种,周围的人自然也会忘了她因我而发生的事情,就好似……我从未出现在她的世界里。”
“不会有人指认她跳窗御剑,追了出来。”
“也不会有人记得那夜她跪在众人面前,亲口讲得幻妖故事。”
“也不会有人记得她现在该身在地牢。”
“如此,便能回到从前,回到她安稳无忧的七剑阁习剑生活里。”
摇光的目光凝在瓶子上,犹豫片刻,仍是伸手拿了起来,紧紧握在手里。
“那你呢?”
“守着回忆足矣。”
江陵轻轻一笑,有些眷恋地望了一眼他手中的瓷瓶,像是在看世间最为不舍的东西,旋即跳窗而走,跃上了屋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