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月?
可他明明只是离开了不到一刻钟。
江陵有些不明白画卷中的时间同现实里的, 究竟该如何转换。
但仔细想一想,自己刚回现实中的时候,仍是他最初入画时的那个夜晚。
空气中依旧飘散着淡淡酒香, 连宫流徵都只坐在原处,仿佛从未离开过。
画中一世,不过现世须臾吗?
他上下打量谢扶玉一番,见她活蹦乱跳,并无大碍,于是问道:
“我走之后, 又发生了什么?”
“你走之后啊......”
谢扶玉摸着下巴想了想,
“那日,掌门带着一行人来剑冢, 本就是来请我出去的, 你自然……也随我一同出去了呀。掌门问起你是何人, 你同他介绍, 是我失散多年的长兄,还与他客套,说我年纪尚小,行事冲动,比武场上生死难料, 莫要计较。再后来, 你说你还有要事处理, 让我等着你回来。结果, 一走就是好几个月!”
江陵心中的疑惑更重了。
他随着她一同出去?
他何时随着她一同出去了?
他明明在刚听见外面的响动时,便已经闪回到了现实之中。
也就是说, 此时的他,并非全然真正的他, 而是占据画卷中自己肉身的一抹灵识。
所以,在他脱离画卷,回到现实的时候,便又会变成现实中的少年时模样,灵力也大不如画卷之中。
可这也说明了另一件事情。
在这个画卷里,有人同样可以驱策他的肉身,来维持其中的逻辑稳定。
毕竟凭空消失这件事,任谁也解释不明。
好在谢扶玉并没纠结这些,只是给他扬了扬身上系着的云纹白玉宫绦。
“怎么样?”她眉眼弯弯,神采飞扬。
“这是......”
“这是我的战利品。历来武道大会的夺魁者才有,系在腰间,仙门弟子见者都需遵从三分号令,以彰显其实力。”
“天枢……阁主他后来没再追究你杀殷逸之责吗?到底是他的亲传弟子。”他不禁担忧道。
她随手将宫绦放下来,收敛了笑容,意味深长道:
“他只会动怒,不会追责的。毕竟我也是七剑阁的弟子,且又无人襄助,在众目睽睽下取胜,并非胜之不武。他已经折了一个好苗子,可舍不得再置我于死地,那样的话,新一代弟子的实力岂非大大受损?”
“他是掌门人,不会不顾全眼下的大局和七剑阁的未来,而我师父,偏又是个不看大局的,纵然阁主想杀我,他也断然不会善罢甘休。所以,放过我,也不再追究当日之事,只当从未发生过,便是眼下的最优解。”
“可这其中哪是仅仅死了个殷逸那么简单?”
他蹙眉道,
“殷逸如何与天魂宗的人勾结,如何商议在无涯海劫杀你,又是如何在武道大会上设计,那些纸人究竟被下了何种秘术,这其中的来龙去脉,就不管不问了吗?”
“你同与阁主说话那天……很不一样。”
她转头看着他,诧异地笑了笑,旋即踮起脚尖,指腹落在他的眉心上,
“你觉得......以我如今的能力,能够在保全我自己的同时,将这些彻底查清楚吗?”
“哥哥,纵然如我师父那般厉害,尚且还要受仙门挟制,更别提我了。”
她垂着眼睛笑了笑,似嘲弄,也似无奈,
“他可以为了我,去同妖界纠缠数日,可他却无法为了我与整个仙门对抗。只因他不是单纯的一个人,他的背后代表着许多东西,或是七剑阁,或是仙门尊者。若是将事情做得太绝,纵然知道这没错,可也总会被同族打为异己,万劫不复。我能理解,也没那么执拗,但我也很记仇,记到我的实力足以报仇的那日。”
她这番话,让江陵窥见了后来的谢扶玉的影子。
她身上一直有一种很矛盾的气质,时而灿漫,时而圆滑,时而善良,又时而狠戾。
他无法用单纯的好或者坏来评判她,只能知道这样的复杂,反倒归结于一种纯粹。
一种出世却又入世的纯粹。
可摇光做不到的事情,他可以。
他暗暗下了下决心。
“其实,我这次回来,只是来看一看你,我还有旁的事情。”
“啊?这样啊……”
她眸中微微有些失望,
“你知道吗,你真的很像我看过的那些话本里的坏男人。”
“为什么?”他微微一怔。
“他们就和你一样啊,骗了心仪姑娘的心后,就开始假装忙碌,最后干脆消失不见。”
他下意识急声反驳道:“我没有骗你,我也不会消失不见。”
他忽视了她话语中略显隐晦的爱意,却落在了急于向她解释句面上的“骗”字。
只有单纯的笨狐狸,才不会去琢磨人们话语背后的深意。
可她,却骗了他。
在他消失不见的数月里,她每晚都会做着不同的梦。
从那个求她收徒的小屁孩,到后来石阶上冒失的话,一夜又一夜,如同亲历。
再到后来,她看见他抱着自己灵魂抽离的身体,焦急地想用灵血唤醒,却被宫流徵制止,而眼盲的宫流徵却没留意,一滴血已经滴了进去。
所以,她初见时,便觉得他很熟悉。
窥见了这一切后,许多怪异的地方,也随着记忆归位,而合理了起来。
譬如她记得曾经因武道大会重伤半月,为何这次,却极快好了。
譬如她当年明明独自跪在剑冢,直至摇光归来,才得以被放出,为何这次偏偏会与他做了那出荒唐事。
她想起了一切,也想起了入画时曾看到的那四个小字——
向死而生。
如果在其中改变摇光的死亡结局,意味着永坠幻境,那么她决定循着记忆走下去,去亲眼看一看,他究竟因何而亡。
纵然回忆再美好,可她也不愿意在虚幻麻木中沉醉,沦为画卷操控者刀俎下的鱼肉。
她宁可清醒着,回到那个她足够自己做主的现实中去。
向死而生,向死而生。
只有从容面对死亡,才能迎接新生。
至于江陵与她......
她的心猛地揪了一下。
不如当成一个幻梦。
不仅是他的,也同样是她的。
“我知道,我说着玩的。”
她微微一笑,又恢复了从前的少女神态,转过身去,轻轻道,
“正好,我要去上晨课了,下次见面的时候,记得带我爱吃的点心。”
其实,比起点心,她更喜欢那个略显青涩的吻。
像是两张一无所有的宣纸,为彼此铺陈开来,再轻沾笔墨,试探着浅浅落下一笔,便足以浓墨重彩。
“等等!”
他出言唤住了她,旋即朝她走来。
她顿住脚步,微微侧首。
余光却看见他伸出手臂,朝她的腰环来。
他的呼吸极轻,带着珍视般的小心,落在了她的耳畔上。
她闭上了眼睛。
“你的宫绦散了。”
想去触碰她的手终是一转,带着清醒与克制,帮她理了理腰间系着的云纹白玉宫绦。
她睁开眼睛,预想中告别的轻吻并没落下来。
她干脆侧过脑袋,柔软的唇在他脸颊边轻轻擦过,看他愣在原地,心满意足地笑了笑,朝石廊的另一头跑去。
“胆小鬼。”
她的话落在风里,又送到了他耳边。
*
天山雪林的冰牢。
江陵站在牢门前,看着不知多少年没再踏足过的故土。
终年不化的雪堆积在此处,可白雪皑皑间,偏偏又生长着万古长青的树。
“少,少主......”
守在门口的刺猬仍是不大适应出走多年的少主归来,战战兢兢道。
他没说什么,径直走了进去。
冰牢,顾名思义,是由冰雪造就。
墙壁本就晶莹剔透,妖王江山月奢靡,冰壁之上悉数装了大颗的夜明珠,尽数用鎏光贝壳托着,远远望去,丝毫不似一座牢狱。
如果此间没有吊着一个满身血污的人的话。
随他而来的刺猬精道:
“少主,依您的吩咐,我们将他锁在冰室内三日,出来后,又烧了开水浇灌,您看,周身皮肉都已经烂透了,隐隐都能看见白骨......可他还是不愿招供。”
“把他放下来,你便可以出去了。”
江陵和声道。
“哎,好嘞。”
刺猬小心翼翼地将那人放下,轻手轻脚地走开。
曾经与谢扶玉比武的天魂宗那人如今正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呼吸已是困难,却仍拼力转过头来,看着江陵不染尘泥的衣摆。
“都是我一人与殷逸联络,同天魂宗没有关系。”
他的话断断续续,字字句句都像是混着血,
“栽在你这等妖物手中,要杀,便,便给我个痛快,何至于,在,在此折磨我!”
雪衣银发的狐狸眨眨眼睛,带着笑意道:
“就凭你?你也未免太高看自己。”
他喘着粗气转过头来,不再同江陵说话,干脆阖了眼。
这架势分明是在告诉他:
仅这烂命一条,爱要不要。
一贯好脾气的江陵没和他纠缠,抬手发出一枚冰凌,直入他的经脉。
那人瞬间睁开眼睛,痛苦地蜷在地上哀嚎,声音传入了走远的刺猬耳中,吓得他当即撒腿跑了出去。
伴着天魂宗那人痛苦的嘶喊,江陵缓缓道:
“天魂宗早在武道大会数月前,便已经同七剑阁中人定下诛杀她的计划,只是那次未成,她又在无涯海的竹林中再未露面,才选了你当比武时的棋子。你难道以为,我不知道吗?”
冰凌并未融进他的血脉里,而是依然带着凛冽寒气,在他经脉中游走。
江陵透过他糜烂的肌肤,看得一清二楚。
“你不过是天魂宗和七剑阁的弃子罢了。你觉得你占尽了好处,可你细想想,所有明面上的恶事,都是你在做。你猜她的师姐为何要认输,是因为自知不敌吗?你猜谢扶玉能杀了殷逸,待她的灵修更上一阶,她会放过你吗?你在这里宁死也要维护的背后之人——整整三日过去了,她可曾有管过你的死活吗?”
那人抽着气抬起头来,嗤笑一声:
“谢扶玉?若非我败在你手里,再过些时日,她的灵修未必会有我的深厚,届时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说的不错。”
江陵弯了弯眼睛,
“所以,为了避免这种可能,我得先把你抓进这寒冰地狱之中。”
那人疼得又哀嚎一声:
“仙门之事,与你何干?!比武受伤,是在所难免的事,我也只是让她受了些轻伤,是她自己不要命!连七剑阁都不曾干涉!”
“那是你们仙门的规矩,不是我的。”
江陵居高临下,笑眯眯地看着他,
“我心悦她,想讨好她,所以她的规矩,便是我的规矩。”
天魂宗人冷笑一声。
江陵抬起头,叹了口气:
“你不愿说,那我就把我知道的,讲给你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