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本冲突的第三个方面是超脱的需求,也就是“回避”他人的需要。在探讨这种倾向占主导地位的个体之前,我们必须先弄明白什么是神经症性超脱。这当然不是指偶尔想要独处一下,每一个认真对待自己和生活的人都会想偶尔独处。当前的社会文明使我们被周遭的生活环境吞没,以至于我们认识不到自己的这种需要。各个时代的哲学与宗教都强调过自我实现的可能,渴望一种有意义的孤独,绝非神经症的表现;相反,不敢面对自己的内心深处,失去了享有建设性孤独的能力,才是神经症的表现。只有当一个人与他人之间出现了无法容忍的紧张关系时,为了避免这种紧张关系,想独处的愿望才是神经症性超脱的表现。

高度超脱的个体的某些特质非常典型,以至于精神病医生认为它们纯粹属于超脱型。其中最明显的一点是对他人的普遍疏远。我们特别关注这一点,是因为患者的过分强调。但实际上,他的疏远并不比其他神经症患者强。比如,在前面讨论过的两种类型中,我们不好笼统地说哪一种是更加疏远的。我们只能说,这种特质在顺从型的患者身上是隐藏的,他一旦发现了这一点便会十分惊恐,因为他对亲近感的强烈需要使他急于相信自己与他人之间并无鸿沟。毕竟,与他人的疏远是人际关系失调的标志。但事实上无论哪一种神经症都是这样,疏远的程度更多取决于关系失调的程度,而不是神经症的种类。

超脱型患者的另一个特质是对自我的疏远,即对感情经历的麻木,无法认识自我,不知道自己的所爱、所憎、所欲、所想、所惧、所怨、所信。这种自我疏远在各种类型的神经症患者中都普遍存在,每个神经症患者都像一架遥控飞机,注定会失去与自我的联系。超脱型个体就像海地传说中的丧尸——虽已死去,却被巫术复活。他们可以像活人一样工作和生活,却没有生命。与之不同的是,其他类型的患者则会有相对富有情感的生活。但既然存在这种多样性,我们便不能把自我疏远看作只属于超脱型的特质。所有离群的人都有一个共性,那就是,他们可以带着客观的兴趣去审视自我,就像在欣赏一件艺术品。最佳的表述是:他们都有对自我的“旁观者”态度,这也是他们对待生活的总体态度。因此,通常情况下,他们都能够很好地观察自我。这方面突出的例证是他们常常表现出对梦中意象的神秘理解力。

超脱型患者的特质中,最关键的就是他们要自我和他人之间保持距离的内在需要。更确切地说,是他们有意识或者无意识地不与他人以任何方式发生情感联系的决定,无论是爱情、争斗、合作,还是竞争。他们在周围画了一个神奇的圈,没有人可以侵入。这就是为什么他们在表面上看起来仍然能与人“相处”,但当外界侵犯到他们时,他们便会焦虑,他们的需要便会显现出强迫性的特征。

他们的所有需要和品质主要都是为了不卷入情感。其中一个最显著的特征是对自力更生的需要,这种需要给人最为明显的印象就是足智多谋。攻击型患者往往也是足智多谋的——但两者的精神气质不同:对攻击型个体而言,这种特征是他在敌对世界中打拼、战胜别人的前提条件;对于超脱型个体而言,这种精神更像是鲁滨孙式的,他的足智多谋是为了生存,是对自己的孤立进行补偿的唯一方式。

还有一种更不可靠的维持自力更生的方式,那就是有意识或无意识地限制自己的需要。如果我们记住这一点——其内心原则是绝不亲近任何人或任何事物,以防离不开他或它——就能更好地理解他在这方面的各种行为,否则就会侵犯到他自我孤立的原则。比如,一个超脱型的人仍能真正地感受到快乐,但这种快乐若是离不开别人,那他宁可放弃;他可以在偶尔几个晚上的朋友聚会时感到高兴,却厌烦一般的交际和社会活动。与之类似,他还会回避竞争、声望和成功。他喜欢限制自己的吃喝及生活习惯,让其保持在自己不需要太多时间和精力便能挣够钱,从而使其得以满足的范围内。他十分憎恶疾病,因为疾病使他不得不依赖他人,这让他感到非常羞耻。他可能坚持对任何事情都要亲自体会:比如,当踏入异国他乡时,他不希望别人强加给自己他们对这个国家的所言所写,而是觉得眼见耳闻才为实。这种态度只要没有到十分荒唐的地步——比如在异国他乡迷路时拒绝问路,是有助于形成宝贵的内心独立品质的。

超脱型个体的另一种显著需要是对隐私的需要。他就像酒店里的有些客人一样,从来不摘掉门上“请勿打扰”的牌子,甚至连书籍也被他看作外部对他思想的侵犯。任何对他个人生活的质疑都使他震惊,他总把自己包藏在秘密之下。曾有一个患者告诉我,在他45岁时仍然会憎恶上帝的无所不知,因为小时候他的母亲告诉他,上帝可以透过关闭的门窗看到他在咬指甲。可见,这个病人连日常琐事都不愿与人分享。

一旦觉得别人把自己当作等闲之辈,超脱型个体便会恼羞成怒,因为他会觉得自己的“独特性”被忽视了。通常情况下,他在工作、睡觉、吃饭时都喜欢独自一人。与顺从型患者大相径庭,他什么经历都不想与人分享,怕受到别人的扰乱。甚至当他与别人一起听音乐、散步或聊天的时候,当时也不会觉得快乐,只有在后来回味时,才会感受到真正的快乐。

自力更生与保守隐私都是为了满足超脱型个体最突出的需要——对绝对独立的需要。他自己把这种独立看作一件有积极意义的事。这种独立自然是有某种价值的。因为超脱型个体无论有什么样的缺陷,也绝不会自动从众。他不假思索地拒绝附和他人,又不愿介入竞争,这的确赋予他正直诚实的形象。但他错就错在把独立本身当作了目的,而忽视了这一事实:独立的价值最终取决于它能帮助他做些什么。他的独立只是他整个离群独处表现的一部分,这种离群的目的是消极的——那就是我行我素,不受强迫与束缚,不愿承担责任。

与其他类型的所有神经症倾向一样,这种对独立的需要也是强迫性的、盲目的。它会对所有看似强制、影响与义务的东西表现得异常敏感,敏感的强度恰好是衡量自我疏离程度的标尺。不同的患者会对不同的事物感到压抑。

有的人会因为衣领、腰带、鞋袜对身体的束缚而感到压抑;有的人会因为视线的遮挡而有幽闭感,比如身居隧道或矿井中会感到焦虑不安。这些方面的神经过敏并不是幽闭恐惧症的全部表现,但在某种程度上是它的背景因素。

患者总是会想尽办法逃避长期责任:你很难让他签一个期限超过一年的合同或契约,让他结婚更是难上加难。婚姻对超脱型个体来说,在任何时候都是一个危险的命题,因为这会使他不得不触及亲密的人际关系;尽管做好了自我保护的考虑,或者心存会有一个伴侣完全符合自己的特殊要求的信念,有助于减轻婚姻对他的风险,但患者在面对婚姻时依旧会表现得惊恐万分。

他会觉得时间的无情流逝是一种逼迫,他在上班时总是恰好迟到五分钟,这种习惯是为了维持一种自由感的幻觉。时间表之类的东西对他而言是一种威胁,超脱型患者很爱听这种故事:有个人不爱看时间表,总是什么时候想去车站就什么时候去,错过了就等下一班车。

如果别人想让他去做点什么事或有什么样的行为表现,都会使他不自在和反感,也不管这种期待是别人实际表示出来的还是他自己臆想出来的。比如,他平时喜欢送人礼物,但老是会忘记生日礼物或圣诞礼物,因为他觉得这是别人想让他送的。

他不愿遵守约定俗成的行为准则或传统,他可能表面上遵守以避免摩擦,但在内心里固执地拒绝一切行为准则和传统。

最后一点,别人给他出的主意在他看来是对他的支配,于是会竭力抗拒,哪怕别人的建议与他的想法一致。此时他的抗拒也与一种有意识或无意识地想挫败他人的想法有关。

对优越感的需要虽常见于所有的神经症,但在这里仍需要着重强调,因为它与离群独处有着内在的联系。从“世外桃源”“巍然独立”这些词中,我们就能看到,在日常语言中,离群独处与优越感总是联系在一起的。或许,如果不是非常强大,足智多谋,或是有唯我独尊的感觉,没人能忍受孤独。这也有临床经验的验证,当患者的自我优越感被暂时挫伤时,不管是因为具体的失败事件,还是因为内心冲突的增强,他都无法再忍受孤独,会不顾一切地想得到爱和保护,这种内心波动在他的生活经历中十分常见。在他十几岁或二十出头的时候,他可能有过一些关系不冷不热的朋友,但总体上还是过着颇为孤独的生活,却也相当怡然自得。他常编织着对未来的幻想,彼时自己已功成名就,但是后来这些美梦在现实的礁石上被拍得粉碎。虽然读高中的时候,他总是在班上稳居第一,但到了大学他碰上残酷的竞争,便退避三舍。他第一次失恋了,再加上随着年龄的增长,他认识到自己的梦想很不现实,于是便再也受不了离群独处,他被强烈驱使着想获得亲密的人际关系、两性关系和婚姻关系,他为了爱甘受任何屈辱。当一个这样的患者来进行分析治疗时,尽管他仍然有着明显突出的超脱表现,却无法接受医生的治疗。他首先想要的是让医生帮助他找出某种形式的爱。只有当他感到自己足够强大时,才能释然,更愿意“一个人生活且活得快乐”。他给人的印象看似旧病复发,又陷入了之前的超脱状态。但实际上,这是他第一次有足够坚实的基础去承认,甚至是向自己承认,孤独就是他想要的。这正是对他的自我疏离开展治疗的最佳时机。

超脱型个体对优越感的需要有着某些特定的特征。因为害怕争斗,所以他并不想通过不懈的努力在现实中超群出众。他觉得自己的宝贵品质别人应该一看便知,无须自己做什么;他的潜在优点应当无须自己刻意表现便可以被别人感受到。比如,他可能会梦见在偏僻的村庄里藏着很多宝藏,很多鉴赏者不远千里只为一睹其光彩。这个梦与优越感的所有相关概念一样,其中也包含着现实的成分:隐藏的宝藏代表着他在自己的神秘圈中保护着的理智与情感生活。

超脱型个体优越感的另一个表现是他认为自己非常独特,这直接产生于他渴望自己与众不同的想法。他可能自比为巍然独立于山巅的一棵大树,看着山脚下丛林中的树木受到周围树木的妨碍。顺从型患者对于自己的伙伴会默默产生这种疑问:“他会喜欢我吗?”攻击型患者想问:“这个对手强不强?”或者“他对我来说有用吗?”而超脱型患者首先考虑的是:“他会妨碍我吗?他是想干涉我,还是说不会插手我的事?”培尔·金特(12)与铸纽扣者的故事就是一个最好的象征,表现了超脱型个体在融入人群后的恐惧感。他在地狱中的屋子无论怎样都好,但若是被扔到熔炉中,被铸成型或者被变作其他的样子,都会让他不寒而栗。他觉得自己像是一条珍贵的东方地毯,图案和色彩的搭配举世无双,永远不可改变。他尤其自傲于自己抵制了大环境一刀切的影响,并决心继续这么做。对自己不可改变这一点的珍视,使他把所有神经症内在的固执性当作神圣的原则来尊崇。他迫切地想扩充自己的模式,使这种模式更加纯粹与鲜明。他拒不接受任何外部事物。培尔·金特有一句简单而又荒谬的格言:“为你自己就够了。”

超脱型个体的感情生活不像其他类型的患者那样有着较严格的模式,不同个体之间差异较大。主要是因为,前两种类型的主要倾向是朝向积极目标的——一个是温情、亲密和爱情;另一个是生存、支配和成功。而超脱型个体的目标是消极的,他不想牵涉别人,不想依赖别人,也不许别人侵犯或干涉。所以,他的感情状态有赖于在这种消极框架中形成和发展起来的特定欲望,并且也只能形成这种超脱型所特有的些许倾向。

其总体倾向是压抑一切情感,甚至否认情感的存在。在这里我想引用诗人安娜·玛利亚·阿米在一部未出版的小说中写过的一段话,因为它不仅简明地描述出了这种倾向,还表现了超脱型个体的其他典型态度。主人公在回忆自己的青春时代时说:“我那时可以清楚地看出一种强烈的生理关系(像我与父亲之间的)和一种强烈的精神联系(我与崇拜的英雄之间的),但我怎么也看不出其中的感情;人们总撒谎说有感情,感情根本就不存在,他们对许多事情都撒谎。B女士惊呆了:‘那你怎么解释奉献呢?’我一度惊诧于她话中的真理;随后我便认定奉献也是一个谎言,就算不是谎言,也是一种生理或精神方面的行为。我那时梦想着过独身生活,永不结婚,梦想着变得强壮、平静、寡言、不求人。我要一个人奋斗,要更多自由,不再做梦,要看得清楚,活得明白。我觉得道德毫无意义,只要你绝对真实,善恶没什么区别,摇尾乞怜才是最大的罪恶。心灵对我来说是需要守护的神庙,里面总是进行着奇特的仪式,只有庙内的僧人和守门人才会懂得。”

超脱型个体对感情的排斥主要针对的是与他人之间的感情,这些感情有爱也有恨。这正是想与他人保持情感距离的必然结果,因为有意识地经历强烈的爱憎感情,只会使自己与他人接近,或与他人冲突。H.S.沙利文的概念“距离机制”用到此处再合适不过。这并不是说,感情在人际关系之外势必会受到压抑,所以它才会活跃在对书本、动物、自然、艺术、饮食的兴趣中。但不得不说,也有可能发生这种情况。因为对于一个用情很深、富有**的人来说,要抑制他某个方面的感情是不可能的——况且那还是最重要的感情,除非把所有的感情一起压抑下去。这虽是一种推测,下面的情况却是真实的。一个超脱型的艺术家,在其有创造力的时候,既可以有很深的感受,也可以将其表达出来,但他也曾经历过感情全然麻木或者坚决否认感情的时候,而且大多数是在青春时代,就像前面所引用的那段话一样。当他们试图与人建立亲密感情但失败时,他们便进入了自我孤立的生活中——也就是说,他们决定与他人保持距离,听任自己孤独生活的时候,便是他们有创造力的时候。事实上,只有与他人隔着安全距离,他们才可以宣泄与人际关系无直接联系的大量情感。这一事实说明,以前对所有情感的否定是实现自我孤立所必需的。

人际关系之外的感情会受到压抑还有另外一个原因,这个原因在探讨自力更生的时候就已经体现出来了。任何有可能使超脱型个体产生依赖性的欲望、兴趣或快乐,都被他看成是对自己内心的背叛,因而要加以压制。在充分流露感情之前,他需要小心地分析局势,以防损失宝贵的自由,任何对独立的威胁都会使他的情感退缩。但当他发现局势不会妨害到他的自由时,便会欣然投入其中。梭罗的《瓦尔登湖》就描绘了在这种情况下个体所产生的深刻情感体验。他既害怕沉溺于欢乐中,又害怕因此而使自由受限,所以有时几乎变成了禁欲主义者。但这是一种特殊的禁欲主义,其目的不是自我否定或自我折磨。我们还不如称之为自律——考虑到其前提,也并不缺乏智慧。

我们需要有自发体验情感的能力,这对保持心理平衡来说非常重要。比如,创造力就可能是一种拯救手段,假如创造力受到了压抑,接着又通过分析治疗或其他经历而被解放出来,那这对超脱型个体会有非常大的有利影响,以至于它的疗效看上去会像是一个奇迹。但在评价其疗效时需要非常谨慎,如果把产生的疗效普遍化,则是错误的:对某个超脱型患者来说是拯救,对另一个患者可能就没有这种效果。(13)如果从是否改变了个体的神经症基本因素来看,就连那个患者本人都不能称作严格意义上的“治愈”。这只能使他的生活方式更加令人满意,并且没那么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