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老之后,回忆起青春,即使当初苦涩,经过岁月的酿造,也成了一壶老酒,变得别具味道。五十年前,我在北大荒。夏天的一个下午,我们哥儿几个从富锦县城买完东西回大兴岛,车跑到半路,抛锚了,我们只好下车,徒步走。天暗下来那么快。离大兴岛还有二十来公里,这么走下去,半夜也到不了家。我们商量了一下,等一会儿有车过来,截一辆便车回去。

那时这条从富锦县城通往我们大兴岛的砂石路上,来往的车辆不多,好容易有车过来了,我们几个人蜂拥而上,纷纷挥手,车却是鸣响着喇叭,冲开人群,扬长而去,就是不停。

我们意识到问题的症结:我们几个人一水儿都是男的,以前要是同伴中有女知青,一般让她们挥挥手,车都能够停下来。我们常常骂司机都是生柿子——一个字:色(涩)!

我对大家说:“看来,我们当中必须得有人男扮女装了,要不天黑也拦不到车。”

大家纷纷说:“对。”

谁来男扮女装呢?这毕竟不是梅兰芳扮个青衣登台唱戏,你推我,我推你,谁也不肯,都不好意思。没有办法,最后我说:“那我就来试试吧。不过,你们谁在富锦给女朋友买了围巾,得献出来给我。”

那没问题!有人立刻从书包拿出一条红围巾递在我的手中。几乎同时,另一个人也拿出同样的红围巾。在富锦,我早看见他们两人悄悄地买了红围巾,准备回去给女朋友献殷勤。

我又说:“你们得藏在树后面去,司机一看那么多人,想停也不敢停了。等我把车截了下来,你们可得麻利点儿,赶紧上车。”

他们都立刻藏在路旁的白杨树后面。我把一条红围巾围在头上,把另一条红围巾攥在手里,管不了他们躲在树后窃窃地笑,心想,用这两条红围巾能不能钓上鱼来,就看这招儿行不行了,千万别现了眼。

朦朦胧胧的暮霭里,一辆大解放卡车亮着明晃晃的车灯,远远地开了过来。我豁出去了,跑到路中央,使劲地挥动着红围巾。那位司机不是眼神差点儿,在暮霭中让那两条红围巾搅得把我真的当成了一个女的,要不就一定是一位好心人。总之,他在我前面几米的地方,一脚踩住刹车,把车停了下来,我还没有来得及上车,藏在白杨树后的几个人已经如炸了窝的黄蜂一样,早都飞上了卡车的后车斗里。

不过,我坐在司机旁边的副驾位置上,不用受风吹了。司机是位四十多岁的大叔,看了我一眼,又看看我摘下的红围巾,没说什么,只是弯着嘴角笑了笑。后面车斗里,已经是一片欢呼声,撒豆粒儿似的飘**在得意的风中了。

从那以后,我给大家留下了一个话把儿:红围巾,给大家增添了笑料。以至于以后我顶撞了队上的头头挨整的时候,竟然有人旧事重提,将红围巾当成了发面起子,酿造出谣言,说我晚上在场院的麦棚里,头上围着红围巾装女的,其实是在和一个女知青搞对象,让人以为都是女的在谈心的假象。很多人便很容易地相信了,原来我是如此狡猾。因为我有过为拦截车而戴红围巾的前科,人们怎么能不相信呢?

五十年过去了。日子真的不扛混。偶尔,往事不请自来,纷纷如春水涌满心怀。我会想,在北大荒,如果我真的做出过什么意外的惊人之举的话,那天暮色里,那条砂石路上,我迎风挥舞着红围巾,大概可以算上是一件吧。

前几年的夏天,我和几个当年的伙伴一起重返北大荒。车子从富锦县城开出,朝向大兴岛驶去。路已经不是砂石路,而变成了柏油路,如果不是路两旁还是白杨树,几乎认不出来。幸亏还是白杨树,尽管已经长得高大粗壮,阔大的叶子拍打着发出海浪一样的哗哗响声,依旧那样亲切,像是老朋友,尽管多年未见,还是一下就能想起来以往岁月里彼此的青春年华。

太阳正在落山,西天的晚霞,喝醉了酒似的格外灿烂,路两旁白杨树的叶子,被晚霞映照得火红火红的,仿佛树尖上的每一片叶子都有火苗在燃烧。时光迅速回流,车上的朋友们,不约而同想起了当年在这条路上我挥舞红围巾的往事,纷纷说起,哈哈大笑。我和他们一起把身子探出车窗外,想找到挥舞红围巾的地方,兴奋异常的劲儿,像是寻找安徒生藏在树后面的童话,像是寻找遗失的一个梦。可是,我们都找不到了。车子飞驰,将白杨树和路都飞速的甩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