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团组建之后,将北大荒的农场改编为部队编制。那时候,我所在的大兴农场变为57团,在团下面新设立一个独立营,叫作武装营。

1972年的初春,我在二连猪号喂猪,奉命到武装营报到。武装营组建毛主席文艺宣传队,新到任的营教导员邓灿点名将我调去。那时,我和他并不熟悉,只知道他是第一批进北大荒开荒的老人,1958年复员转业官兵。1968年,他负责到北京招收知青,我由于家庭出身问题,报名未被学校批准,曾经找过他,他破例将我招收去了北大荒。这一次,是第二次见面。听说,调我之前,营部几位头头讨论,有人再次提出我的家庭出身问题,持反对意见。邓灿力排众议,说肖复兴就是一个北京小知青,有什么大不了的问题!

我来到了营部。营部设在三连对面的路口旁,这是一个丁字路口,是进出大兴岛的唯一通道。营部的背后是一片荒原,在一望无际的萋萋荒草的衬托下,营部显得孤零零。那时新盖起来一座红砖房,西边最小的一间,是电话交换台,里面住着一个北京知青小王,一个哈尔滨知青小刘,都是69届的。东边一间稍大些,住着几个三连小学的女老师、三位北京知青、两位天津知青。中间最大的房子,便是营部,办公室兼宿舍,住着教导员邓灿、副教导员和副营长,还有通信员和我。一铺火炕上,晚上睡着我们五个人。其中的这位副营长,便是竭力反对调我来营部的人,他原来是我们二连的连长。

我很快就和大家熟络了起来。通信员喜子,原来是我们二连农业技术员的儿子,我刚到二连的时候,他还是个孩子,跟屁虫一样,成天跟在我们知青的屁股后面一起玩,自然一见如故。他有辆自行车,为了到各连队通知各种事情,没事的时候,他常骑着自行车驮着我,到处疯跑,团部演出露天电影,他更是驮上我,骑上八里地去看电影。

开头的那些天,宣传队其他从各连队调来的人还没来报到,白天,几位领导下地忙去的时候,屋子里就我一个人,交给我的任务是要在这段时间里写一整台的节目。写累了,无聊得很,我便去交换台和小王、小刘聊天。小王爱说,小刘爱笑,交换台房间不大,她们两人整天憋在那里,也闷得慌,我一去,都很高兴,窄小的交换台里,便热闹得像喜鹊闹枝。那时候,小王有个对象,也是北京知青。我对小王说:“什么时候,带你的对象让我们看看!”小王说:“好啊,正好你帮我参谋参谋!”小刘没有对象,小刘值班的时候,小王约会去了,小刘一个人守着交换机,更是无聊,自然更欢迎我去聊天。我问她:“人家小王都有对象了,你怎么没有?眼珠子比眼眉毛高?”她冲我摇摇头说:“我不想找!”我问为什么?她说:“我不想一辈子就待在这儿,我想回哈尔滨!”

中午的时候,我会去隔壁女老师的宿舍,她们下课回来吃饭,人凑齐了,会更热闹。她们见我实在无聊,建议我去学校讲课,作为调节。我去了,上了一节数学课,教室的窗后四面洞开,春天的风吹进来,带着荒原上草木清新的气息。她们坐在教室后面听课,望着她们还有学生明亮又好奇的眼睛,让我的感觉十分良好。

休息天,副教导员和副营长都回家了,只有邓灿留下来,他不仅没结婚,甚至连对象都没有。想想那时候,他三十出头了吧。和他熟了之后,我指着隔壁的女老师宿舍,开玩笑对他说:“你看中哪个了,我替你去说说!”他一摆手,对我和喜子说:“走,打猎去!”便拿起他的双筒猎枪,带着我们两人去了荒原。春天打野兔子,冬天打狍子。打狍子最有意思,狍子见人追上来,会站在那里不动,撅着屁股朝向你,等着挨打,你一打一个准儿,因为狍子的屁股是白色的,一圈圆圆的,像靶子一样,非常醒目。北大荒有两个俗语,一个是“狍子的屁股——白定(腚)”,一般说制订的规矩或条例一点用没有,便会说这句。一个是“傻狍子”,说人傻,不像北京人说傻蛋,而是说傻狍子,含蓄又形象。我第一次吃狍子肉,便是邓灿打到的一只狍子。不过,狍子肉不好吃,很瘦,一点儿不香。邓灿对我说:飞龙和野鸡好吃,什么时候,咱们打一只飞龙或者野鸡吃!可是,他从来没有打到过一只飞龙或野鸡。

宣传队的人到齐后,每天从早到晚排练,这样空闲的日子没有了。只有到了晚上回来睡觉,这座红砖房才又出现在面前,才会让我又想起那些个闲在的日子,到东西两头的屋里和那几个女知青插科打诨的欢乐时光。荒原之夜,星星和月亮都特别明亮,真正是“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营部的这座红砖房,像是童话中的小屋,即便离开了北大荒那么多年,也常会浮现在梦中,有时会觉得不那么真实,怀疑它是否真的存在过。青春时节的痛苦也是美好的,回忆中的青春常会被我们自己诗化而变形。

武装营的历史很短,一年多之后解散。宣传队便也随之寿终正寝,所有人都风流云散。没过多久,我便离开北大荒,调回北京当中学老师。

回北京三年后一个冬天的早晨,我上班路过珠市口,在一家早点铺吃早点,和交换台的小王巧遇,我们一眼就认出彼此,她端着豆浆油条跑到我的桌前,兴奋地说起过往,说起营部的那座红房子。说起彼此的现状,才知道她和原来的那个北京知青早就吹了,吹的原因是她查出来一个卵巢出现了问题,不得不做手术摘除。不过,现在,她挺好的,调回北京之后找了个对象结婚,有了一个孩子,日子过得不错。

交换台的小刘,我再也没有见过。2015年的冬天,传来了她病逝的消息,很让我惊讶。她爱笑爱唱爱跳。她终于如愿以偿回到了哈尔滨,却那么早就离开了我们。

1987年,我到佳木斯,知道邓灿已经在农垦总局当副局长,家就住在佳木斯。我到他家拜访,见到了他的夫人陈荫萍。我已经知道他们成了一对,但在武装营的时候,并不知道他和陈荫萍在暗通款曲,信件往来已如长长的流水,合在一起,够一部长篇小说的容量了。陈荫萍原来和我同在二连,也是北京知青,先开康拜因,后当会计。我和她熟悉得很,初到北大荒,她还为我缝过被子,只是同样不知道,其实更早在当年邓灿到北京接收北京知青时,她对邓灿就有了好感,算是一见钟情吧。那一晚,在他们家吃的晚饭,喝的北大荒酒,喝到夜深,月明星稀,物是而人非。

去年中秋节前,我发微信问候邓灿,给我回信的是陈荫萍,没有想到她告诉我老邓患了阿尔茨海默病,只是初期,虽不严重,却时而清醒,时而糊涂,身体大不如以前。想起以前他带我踏雪荒原打狍子时的情景,恍若隔世。

2004年,我重返北大荒。当年营部的通信员喜子,已经是农场建三江管理局的副局长,他开着辆吉普车迎接我。想起当年他骑着自行车驮着我看露天电影,我指着吉普车对他说:“真是鸟枪换炮了!”要说,他也是我看着长大的,昔日的友情,由于这么长时间的发酵而变得格外浓烈。我请他开车带我到三连走访原来我们二连的铁匠老孙,才知道老孙已经去世,感时伤怀,让我和老孙的爱人忍不住一起落泪。

谁想到临别前的酒席上,喜子喝多了,醉意很浓地对我说起老孙的爱人:“别看你对老孙家的婆子哭,她什么都不是,你看看她家都弄成了什么样子,鸡屎都上了锅台……”这话一下子把我激怒,我指着他的鼻子说:“她什么都不是,那你说说你自己是什么!你当个副局长就人五人六了……”我们竟然反目相向,怒言以对。酒桌前的争吵,都是借着酒劲儿的发酵,现在想想,有些后悔,毕竟同在荒原那座红房子里同吃同住一年多。时间,可以酿造友情,也可以阻断友情吗?

一起回三队的时候,我对他说去看看营部那座红房子。他对我说早拆掉了!我还是坚持要去看看故地,他把吉普车停在丁字路口等我,我一个人向原来营部的方向走去,那里是一片麦海,它前面的大道旁是一排参天的白杨。夏日酷烈的阳光下,麦海金灿灿的,白杨树阔大的叶子被晒得发白,摇晃着发出海浪一样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