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万春校长戴一副宽边眼镜,总爱穿一身中山装,风纪扣紧系着,不苟言笑,很威严的样子。在我们同学中间,关于他的传说,流传最广的是他曾经在西南联大听过闻一多的课,在学校的文学创作园地《百花》墙报上,每期都有他亲自写的文章(最出名的有《李自成起义的传说》《盖叫天谈练功》),谈天说地,博古论今,让我更加信服他一定出师名门。我们学生对他肃然起敬,也充满对那个风云激**时代的想象。但对他也多少有些害怕,远远看见他,都会躲着走。
高校长在汇文的那十年中,有我在汇文读书的六年。我单独见到他,只有两次。但是,遵从着有教无类的古训,我知道他对我颇为青睐和照顾有加,学校破例允许我可以进图书馆里面去挑书,便是他的指示。当时有很多学生不满,找到图书馆的高挥老师去吵,向学校提意见,高校长坚持自己的主见:“要给爱学习的学生开小灶!”
记得我初一的班主任司老师曾经对我说过,有一次,他问司老师这样一个问题:“你说是一名大学教授贡献大,还是一名优秀的中学老师贡献大?”不等回答,他自己说,“办好一所中学,不见得比大学教授贡献小。”在他为汇文校长的那十年中,把一所拥有百年历史的老学校,以德、智、体、美全面发展的好成绩,推到全北京市中学前五六名的位置上,这是他之后历任校长再也无法企及的。
高校长最大的爱好,就是听课,所以,年轻的老师,和我们学生一样,都有些怕他,怕他搬来一把椅子,坐在教室后面听课,下课之后,检查他们的教案和备课笔记。他是教学的行家,老师哪里讲得好,哪里讲得不好,他听得出来。他对老师们讲:“讲课要像梅兰芳唱戏一样,一句唱词一个唱腔,要反复琢磨,要精益求精,要追求艺术效果。”
第一次,是高一,下午放学的时候,班主任老师叫住我,让我到校长室去一趟,说高校长找我。我有些惴惴不安,一般学生被叫到校长室,不会有什么好事,犯了错误被叫去受训居多。我心里在想,自己犯了什么事了吗?会不会把我找去批评我?
校长室在一楼,我敲门后走进去的时候,高校长正襟危坐地坐在办公桌前。他没有让我坐下,只是先问我最近的学习情况,然后又告诫我谦虚,不要骄傲翘尾巴,最后,拉开办公桌的抽屉,拿出一个牛皮纸袋递给我,告诉我:“这是一本英文版的《中国妇女》杂志,你的一篇作文翻译成了英文,刊登在上面了。”
我松了一口气,原来是好事。我站在那里,等着他继续训话。但是,没有了,他摆摆手,放行,让我走了。刚走出校长室,在楼道里,我就打开了杂志,一看,是我的那篇《一幅画像》,翻译成了英文,还配发了一幅插图。
我到现在还记得,在校长的办公室里,靠墙有一个长条背靠椅,后来我听班主任老师说,高校长就是在这个长椅子前面再加一把椅子,把它们当成了床,常常晚上不回家,睡在这上面。
第二次,是我读高二,有一天下午放学早了点儿,我和一个同学下楼,边下楼梯,边哼唱起来《花儿为什么这样红》。那时候,正放映电影《冰山上的来客》,这首雷振邦作曲的电影插曲很红,很多人都爱唱,我们也是刚刚学会的。那时,我们的教室在三楼,我们两人从三楼走到一楼,也从三楼哼哼着唱到一楼。走到一楼前的最后几个台阶的时候,我们两人都看见了,高校长正一脸乌云站在一楼的楼梯口等着我们呢。
我们收住了歌声,惴惴不安地走到他的跟前,他劈头盖脸问了我们一句:“你们说说,花儿到底为什么这样红?”
我们两人吓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高校长又严厉地对我们说道:“你们不知道吗,高三的同学还在上课?”
我们才忽然想到,高三年级各班的教室都在一楼,为了迎接高考,他们得加班加点上课。
高校长说完,转身走了,我们两人赶紧夹着尾巴溜出了教学楼。
高二的那年,我当了一年学校学生会的主席。也没有多少工作,只是负责在学校大厅的黑板上每周出一次黑板报,每学期一次全校运动会和文艺会演,还有每学期的开学典礼的文艺演出。
高三开学典礼的文艺演出准备工作,还是由我们这一届的学生会负责,开学之后,学生会换届选举,我就可以卸任,准备紧张的高考了。就在准备文艺演出的一天下午,我正在学校礼堂的舞台上和同学们一起忙乎,一个同学跑上台,对我说范老师找我。范老师是负责我们学生会的教导处的主任。我跟着这个同学走下舞台,往礼堂外面走,刚走到门口,看见范老师正坐在最后一排的椅子上。他身边还坐着两位老师,一男一女,我都不认识。
范老师见我走了过来,站起来,向我介绍,原来是中央戏剧学院表演系的两位老师。男老师教形体课,女老师教表演课。我很有些奇怪,不知道他们找我有什么事情。说句很羞愧的话,当时,我确实见识很浅陋,从来没有听说过北京还有一个戏剧学院。
范老师告诉我:“这两位老师是专门来咱们学校招收学生的,他们看中了你!”
我更是有些吃惊,因为当时我一门心思只想考北大,对于戏剧学院一无所知,对于表演系更是一头雾水。两位老师非常热情,对我说:“以前不了解,没关系,到我们学校参观一下,不就了解了嘛!”
于是,我被邀请参观了中央戏剧学院,由这两位老师陪同,观看了戏剧学院学生当年演出的话剧《焦裕禄》。我第一次走进正规剧院的后台,那是我们学校舞台一侧简陋的后台无法相提并论的。鲜艳的服装、化装的镜子、喷香的油彩、迷离的灯光、色彩纷呈的道具……以一种新奇而杂乱的印象,一起涌向一个中学即将毕业而有些好奇有些兴奋又有些不知所措的少年面前。
不过,我一直很奇怪,我根本不认识这两位戏剧学院表演系的老师,他们是怎么知道我的呢?我把这个疑问抛向了我的班主任老师,他告诉我:“艺术院校是提前招生,所以,这两位老师老早就来过咱们学校好几次了,想找一个能写也能演的学生,希望学校推荐合适的人选,是高校长推荐了你!”
我的心里,对高校长很是感激。
一直到从汇文中学毕业,离开这所学校,我再也没有见过高校长。
忽然想起曾经学过的语文课文,鲁迅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中说过的话:“我将不能常到百草园了。Ade,我的蟋蟀们!Ade,我的覆盆子们和木莲们!”
我也要说:我将不能常到汇文中学了。Ade,我的校园!Ade,我的老师们和高校长!
Ade,我的中学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