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们的大院里有三棵枣树,是前清时候种的老树,在整个一条老街都非常出名。我特别喜欢这三棵老枣树,秋天,望着枣树上的枣红了,月光下,像一颗颗小星星一样,眨着眼睛。风吹得树枝轻轻地摇动,枝叶扑闪之间,能看见夜空跟着一闪一闪,瓦蓝瓦蓝的,像萤火虫似的好像能飞呢。
别的院子里也有枣树,都没有这三棵枣树的年龄老。关键是这三棵枣树每年结出的马牙枣特别多,还特别脆、特别甜。只要吃过这三棵树上的枣,别的院子里的枣,包括街上摊子卖的枣,都不用吃了。
大院里的枣,成了大院的骄傲。每年打枣的日子,都得听大院德高望重的老人来选定良辰吉日,一般都在中秋节前后的一个星期天,大人们都休息在家。虽说大人们都在家,但打枣都是孩子们在树下树上折腾,大人们图的是看个热闹。看着大一点儿的男孩子,窜天猴一样,挥动着竹竿,在树枝上蹦来蹦去;女孩子和小一点儿的男孩子,在地上大呼小叫争先恐后地捡枣,不顾砰砰梆梆的枣砸在头上,大人笑个满怀。最后,孩子们把地上的枣拢成一堆,用洗脸盆盛枣,分给每一家的有足足一脸盆那么多。看着孩子们鱼贯一样往各家送枣,其乐融融、欢欢喜喜的,像过节一样,大人们最开心不过。
打枣的那天,全院的孩子出动,齐刷刷地来到了枣树下面。这是一年最让孩子们兴奋的事情了。那时,我胆子很小,从来不敢爬树,弟弟虽然比我小三岁,胆子却大得很,眼巴巴地看着他跟着几个大一点儿的男孩子,猴子似的噌噌地上了树,心里很羡慕。
那时候,院子里有一个叫游小玉的女孩子,胆子也很大,她是全院里唯一敢爬上树打枣的女孩子。她和我年龄一般大,和我是小学同班同学。她常常拿爬树这事嘲笑我。每次嘲笑,我都羞愧得无话可说。爬到树上打枣,和站在树下捡枣,完全是两种不同的感觉。就像是一个是在水里游泳,一个在水上划船看人家游泳,能有一样的感觉吗?一个是鱼,一个是船呢。
小玉的胆子确实大,身手也灵活,爬在树上得意扬扬的劲头,一点儿不像个女孩子,倒像个男孩子。别的男孩子往树尖上爬,她也跟着往树尖上爬,越往上面爬,树枝越细,被风一吹,摇晃得越厉害。一般这时候,都是大一点儿的男孩子大显身手,那些胆小的女孩子,站在树下面,像踩了鸡脖子一样尖叫起来。就像戏台上的角儿,一套惊险的动作之后精彩地亮相,是那几个男孩子最得意的时候。
不管她妈在树底下怎么叫她、骂她,她跟没听见一样,脑袋后面甩着小辫子,还紧紧跟在那几个男孩子的身后,往上面爬。仰着脖子,看她那样子,我还真的有点儿佩服,别说,她一点儿不怵头,身子还挺灵巧,眼睛盯着树尖。树尖上是蓝蓝的天,好像一伸手就能摸到,抓一片两片白云彩,揣进兜里。树叶之间,闪烁着一点点的红,就是红枣。风吹过来,又吹过去,树叶来回地摆动,那一点点的红跟着在飘动,像眨着眼睛,故意和她逗闷子。
我禁不住冲着她高声叫了起来:“小心!”
“这上面的红枣最甜了。”小玉低下头,故意冲我大喊,那是有意在嘲笑我。
她向身边的一个男孩子要过竹竿,她要打那树尖上的那颗红枣。不过,那颗红枣故意和她捉迷藏,长长的竹竿,拿在手里,由于树枝被风吹动来回摆动,竹竿变得轻飘飘的,使不上劲儿,明明觉得可以打上了,那颗枣偏偏像只小鸟,又歪着脑袋,飞到一旁去了。
那个男孩子对她说:“把竹竿给我,我帮你打!”
“不用!”
她一手抓住树干,一手挥动竹竿,探出身子,非要把那颗枣打下来不可。
我和好多孩子冲着她高喊着:“小心!”
她终于打着了那颗红枣,砰的一声,枣像一只被击中的小鸟,应声落地。树下的孩子都欢叫起来,蜂拥过去,抢那颗枣。
打了一下午,三棵树上的枣基本打完了。树尖上,还有好多颗枣,不是打不着,老人说,不能都打光了,要留一些,给那些鸟儿吃。
打完枣的孩子,还有一个最后的表演。便是爬到最靠近房顶的树干上,然后使劲一悠,像**秋千一样,一下子悠到房顶上面,一松手,顺势跳到房顶上。尽管家长都骂他们,一再嘱咐他们,不要做这样危险的动作,但是,玩疯的这些大孩子都当作耳旁风,他们不觉得是危险的动作,而当作是像演出杂技一样勇敢的表演。一年只有一次的表演机会,怎么舍得放过呢?
要命的是,小玉跟着几个胆大妄为的男孩子,也要从枣树上悠到房顶,哗哗的一阵响,枣树叶跟着一起落下好多;再哗哗的一阵响,树底下的小不点儿孩子跟着拍起巴掌叫起好来。这让在树底下一直抬头看的我,吓得心差点儿没跳出嗓子眼儿。
打枣,让我真的很难忘。更难忘的,是小玉。我第一次见到这么胆大的女孩子。我再也没有见过胆子这么大的女孩子。
二
小玉是游家的独女。在我们大院里,游家是个奇怪的人家。原来紧靠着大院大门的门房是不住人的,那只是一个过道,以前是存放车马的地方。他家来了,才借着一面山墙隔成了一间房子。游家是老住户了,刚搬进来时,小玉还没满周岁,那时,大院的主人已经破落,缺钱,要不怎么也不会没多少租金就把门房当成了住人的人家。游家朝北开了一扇门,朝南开了一扇窗,屋子里挺暗的,但因为原来门道长,虽说是一间,开间不算小。拉个帘子,里面住人,外面的门正好每天早晨卖油条。
游家的油条在我们那一条街上是有名的,炸得松、软、脆、香、透,这五字诀,全是靠着游家大叔的看家本事。和面加白矾,是衡量本事的第一关;油锅的温度是第二关;油条炸的火候是最后一道关。看似简单的油条,出自游家大叔和出自游家大嫂的手都不一样,大叔有一次病了起不了床,大嫂替他炸了一早晨的油条,味儿就是不一样。他第二天对来买油条的老街坊一个劲地道歉,那一天,是买一赔一。游家的手艺和信誉,让半条街的老街坊每天早晨都愿意到他这里买油条。游家只卖油条,不卖豆浆,因为生意好,照样赚钱。
如果不是后来小玉长大了,知道美,要穿要戴了,光炸油条不足以维持生计,游家也不会在朝南的窗台上安一部公用电话,再多挣点钱给小玉花。那也是我们那条街上的第一部公用电话,附近的人都上他这里打电话。
游大叔长得矮小如武大郎,而且驼背,因为姓游,人称罗锅油条;游大嫂胖如水桶,人称油条胖嫂。这绰号只是玩笑,并不带贬义,叫的人、听的人也都没有,就叫开了。这样的一对生出的小玉,却是貌似天仙,越长越是亭亭玉立,让谁也不相信,都认为肯定不是亲生的,和我们院里的大华一样,没准儿也是私生子,是他们抱来的。不过,这都是大家的猜测,不像大华,是铁板上定钉的事。小玉的身世,在大家的猜测中,成了一个谜。
因为小玉小时候就出落一双长腿,院子的大人给她起了个外号:刀螂腿小玉。刀螂,如今难找了,那时,夏天在我们院子里常能够见到,绿绿的,特别好看,那腿确实长,长得动人无比,不动的时候,像一块绿玉雕刻成的工艺品。
小玉那时候也没有体会出自己这一副长腿的价值,她一直好好学习,想考上女一中。在学校里没少有男生追她,她都一概不理,她的心里只有一门心思,就是放学之后到东单体育场练跑步,小学没毕业,她已经是三级运动员了,如果能够练到二级,她就能够在高中时保送到女一中,那也是北京十大市重点中学之一。如果能够练到一级,她就能进北京市的专业运动队,不仅再不用自己花钱买回力牌的球鞋,还可以吃住在先农坛,彻底离开家,她早闻腻了每天炸油条的味道。
她那时想得就是这样简单,根本没有想到小学六年级这一年她会遇到大华。
有一天放学,大华在学校门口等我,我见他怪怪的样子,好像有什么心事。他说:“我带你到东单体育场!”他拉着我就走。那里离着学校不远,出东口往北走一里地就是。那时的东单体育场很空旷,业余体校和一般人都在那儿玩。我们坐在大杨树下看一帮男女绕着圈在跑步。他指着他们冲我喊:“你看!你看!”我不知道他让我看什么,但我很快在跑步的人中看到了刀螂腿小玉。这有什么奇怪的呢?到这儿就是为了看她的吗?要看在大院里天天可以看得见。
大华对我说:“你说奇怪不奇怪,我怎么就一直没注意到她呢?”
他连连对我说这家伙了不得,跑得真快!敬佩之情发自肺腑。
自从那天在东单体育场看完她的训练后,大华天天早晨买她家的油条不说,而且天天晚上跑来打公共电话。那时,打一次电话是三分钱,买一根油条也是三分钱,那时三分钱是一根冰棍、一张中山公园的门票、一个田字格本、一支中华牌铅笔的钱,对于我这样一个月家里只给两毛钱零花钱的人来说,每天要消耗六分钱,用不了四天就花光了。大华总能够从家里磨到钱,钱对于大华不成问题,对比大院里的穷孩子,他家是富裕的。但每天都打电话,给谁打?一个初二的学生,有什么电话非要每天打?
有时,他只是拨个121问个天气,117问个时间,有时拨半天拨不通,自己对着话筒瞎说一气,自说自话的样子,非常可笑。我知道,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不过是借机会看看小玉。但小玉连个招呼和正脸都不给他,只埋头写作业,或是看到他又在窗口出现了,而且又是对着话筒,像啃猪蹄子似的,一个劲儿地没完没了,她心烦地把书本往桌子上一摔,扭头就出了门。
好心的游大叔问他怎么总打电话,他含混地支吾着,被游大叔问得没辙了,只好说我给我妈打的,要不就说等个电话,总也不来,打电话催催她。一听是给他妈打电话,好心的游大叔还能够再说什么呢?就说等有电话来我叫你,省得你总跑。
他照样乐此不疲,几乎天天狗皮膏药一样贴在人家的电话机上,几乎天天把小玉气得摔门走出屋子,空留下电话的一片杂乱的忙音。
有一天晚上,满院子传来叫喊声:“滕大华,电话!”由于那时已经很晚了,院子里很静,大院里便响起了很响亮的回声。
大华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每天都是他自己在瞎打电话,并没有真正给什么人打通过。谁能够给他打电话呢?会真的是他妈妈?
“滕大华,电话!”
满院子还在回响着喊叫声。
他一跑三颠地冲出屋,跑到游家。哪里有他的电话,那电话像是睡着的一只老猫,正蜷缩在游家的窗台上。
他问正在屋子里做功课的小玉:“是有我的电话吗?”
小玉给他一个后背,理也不理他。
他问游大叔:“是有我的电话吗?”
游大叔驼着背向他走过来说:“没有呀!有,我会叫你的。”
他根本没有分辨清,那是我的叫喊,故意逗他呢。他那点儿花花肠子,早让我看出来了。
三
在我们大院里,小玉也应该算是我的朋友。
我和小玉的关系一直不错,从小学三年级到六年级,我们两人都是同桌,那时,我的学习成绩一直很好,特别是四年级有了作文课,我的作文常常被老师拿来当作范文,在全班同学面前宣讲,可能是这一点儿吧,我看得出来,她挺佩服我的。
但是,那时候,我特别贪玩,爱打乒乓球、爱打篮球、爱踢足球。五年级那个冬天,我在学校里踢球踢破了教室的玻璃,老师找家长,吓得我没敢回家,大半夜了还在大街上转悠,饿得够呛。做梦也没有想到,小玉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小玉拉着我先到前门的夜宵店吃了一大碗馄饨、几个火烧,可能看我狼吞虎咽的劲儿,让她忍不住直笑,笑得我有点儿不好意思。
小玉发现了,说你快吃吧,我不看你了!便自己对着玻璃窗吹着哈气,用细长细长的小手,在哈气上画着小猫小狗的图案。画得可滑稽了,她吹着哈气的样子也滑稽得很,鼓着小嘴像小鱼,逗得我一时忘了自己惹的祸,忍不住望着玻璃窗笑,小玉便也笑,我们两个人咯咯都笑起来,此起彼伏的,惹得四周的人都不住地看我们,看玻璃窗上的哈气。
然后,小玉陪我回家,要不那一晚上爸爸的鞋底子肯定挨上我了。可是,小玉却为此挨了她父亲游叔的一顿骂。
那晚上的事,一直到现在我都记忆犹新。小学时的友情,纯真得像婴儿的眼泪一样透明。
上中学之后,我和小玉不怎么常见面。小学时短暂的友谊,像烟花只有瞬间的光亮明眼。
我考入了一所男校,她考入了一所女校。特别是她参加业余体校之后,放了学就去体校训练,寒暑假还要集训,我们见面的机会就更少了。在我的印象中,上小学的时候,小玉的个子虽然比一般的女生高,但真正蹿起个头儿来,是上了中学之后,仿佛中学的大门对女生有着无比神奇的魔力,让她一夜恨不得高千尺地蹿个儿,上初二的时候,她已经高过我小半头了。
大概是初三有一天放学,鬼使神差,我乘坐23路汽车回家,因为一般我是坐8路回家的,23路在我们学校的后面,走的路长点儿。大概是想找我的发小儿黄德智有事,坐23路到他家近便,反正我去坐23路。23路路过的一站,离小玉的学校不远,她们学校的学生上学放学,在这站下车上车。车停在这一站的时候,她们学校在这里候车的学生黑压压的有很多,车门打开,这帮疯丫头蜂拥上车,劲头儿一点不比男生差。
从后车窗我看见一个人影闪出校门,拼命朝着车站跑了过来,显然是想追上这辆车。可是,车停靠的时间,就是人上人下一会儿的工夫,时间很短,是不会等人的,况且,人离车有几十米的距离,那么远,司机从反光镜里根本看不见。我以为这个人肯定追不上车了。谁想到,一眨眼的工夫,人跑得像一阵风似的,人影越跑越大,越跑越近,就在车门要关上的那一刹那,人已经扶着车门,一个箭步跨进车厢。我这才看清,原来是小玉,第一次见识了她跑步的速度。
那天,我们两人难得地一起同路回家。黄德智家,我也不去了。路上,我和她东一句西一句地闲聊,忽然说起五年级那个冬天我踢球把教室的玻璃踢碎的事情,她睁大一双眼睛问我:“有这样的事情吗?你学习那么好,又那么老实,挺听话的一个好学生,能干出这样的事来吗?”
我又说起那天晚上,她带我到夜宵店,她在夜宵店的窗户玻璃上吹哈气的事情,她摇摇头,更是不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