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大院三个院落里,中间的院子特别,多出东西两侧的各一间房子,分别是当年的水房和厨房。自来水原来在水房里,后来搬进来的人家一多,房子不够住,水房便成了住房,水龙头移到了窗外。

大院新搬进来一户姓商的人家,他家的先生在银行里做事,太太没有工作,有三个女儿,年龄分别相差有三四岁的样子,老闺女比我小三岁。奇怪的是,两个姐姐穿戴都十分漂亮,只有她永远一身灰不喇唧的旧衣服;更奇怪的是,他们一家人分别住在东厢房里,只有老闺女住在水房里。那时,水房已经被他们家改造成了厨房。

大院里那些好奇而快嘴的大婶和婆婆私下议论,老闺女不是商太太亲生的,是商先生的私生女,所以才遭受如此待遇。也有人说,是因为老闺女长得难看。这个疑团到现在也没有弄清。对比两个姐姐,她是长得难看,瘦小枯干,像根豆芽菜。但她有个好听的名字,叫曼丽。

那时,她上小学三四年级吧,放学回来就系上围裙,开始干活儿。她妈妈总是颐指气使地让她干这干那,她爸爸在一旁,屁也不敢吭一声。这么小的年纪,干这么多的活儿,有时候她妈妈还嫌她干得不好,举手就打,简直比保姆还不如。街坊们没少骂商家两口子。最让人看不过去的,是晚上睡觉,让曼丽睡在厨房里不算,还没有床,只能睡在吃饭用的小石桌上,连腿都伸不开。

曼丽是他们家的灰姑娘。

曼丽很少和我们一起玩,也很少和我们说话,因为她总是在干活儿。我们也很少见到她和她的两个姐姐一起玩,或一起说话,好像她们没有一点血缘关系,只是陌生人。即使是陌生人,见了面也应该打个招呼吧?但那两个姐姐只会像她们的妈妈一样,像吆喝一条狗一样吆喝她,指挥她替她们拿这拿那的。当时,我真的非常奇怪,这两个姐姐怎么和她们的妈妈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即便她真的是一个私生女,就该是她的原罪要惩罚她到底吗?那时候,我刚刚读完美国作家霍桑的小说《红字》,心想那是她们刻在她脸上的红字,成心要羞辱她。她却是那样逆来顺受,好像一切就应该这样。

曼丽唯一的爱好,是养了一盆指甲草,说是盆,其实就是她家一个打碎了的腌菜罐子。这种草本的花,很好养活,埋在土里一粒花籽,几场雨后,一夏天就能开满星星点点的小红花。小姑娘都爱把指甲花用手捻碎了涂在指甲上臭美。曼丽也不例外,用指甲花染红自己的指甲,却被她妈妈看见,劈头盖脸骂了她一顿,非逼着她洗掉。而她的两个姐姐十指涂抹得猩红猩红的,却不见她妈妈的任何反应。

我们大院的孩子都替曼丽鸣不平,也曾经大义凛然地联名写信告曼丽的妈妈,我也在上面签了名。我们说起码几个姐妹一视同仁,不应该让曼丽再住在水房的小石桌上。信寄到派出所,来了一个女警察到她家。那一天,我们都很兴奋,等待着信能像一枚爆竹爆炸,蹿起冲天的烟火,可以好好教育教育这个恶老太太。第二天,这个恶老太太就站在水房门口撂着脚的大骂:“谁家的孩子有人养没人管,狗揽八泡屎,跑到老娘头上动土……”后来,警察不来了,事情不了了之,她家形势依旧。曼丽依然住在水房里,睡在小石桌上。

我们不甘心,夜里常爬上房,踩她们家的屋顶,学猫叫,吓唬她们。要不就是看见曼丽的妈妈要上厕所了,我们提前钻进厕所里,关上门,让她着急,再怎么拍打厕所的门,我们就是不开。那时候,我们就是这样可笑,无能为力,只能忍住大人们的骂,干这样可笑的事情。

而对于曼丽,我们都是同情她的。那时,我们常恶作剧偷走别人家摆在窗前的花呀、鞋呀,然后丟到别处,让人家着急到处乱找。但我们从来没有动过一次曼丽摆在水房前的指甲草。有一次,她妈妈嫌弃她的指甲草破破烂烂,把花扔进了垃圾桶。我们捡了回来,重新放在水房的窗前。曼丽看见了指甲草,冲我们笑了笑。那是我很少见到的她的笑脸。

那年秋天,一天放学,突然听到曼丽死的消息,说是从护城河捞上来她的尸体,全身都被水泡肿了。全院里的人,谁也不知道她是为什么而死的,但谁又都清楚她是为什么而死的。我们大院的孩子们,对商家一家,尤其是对老太太充满了憎恶。谁知他们一家却跟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过一样,没过多久,便在水房边上盖起了一间厨房,把水房里曼丽用过的一切东西,包括那张小石桌和那盆指甲草全部扔掉,然后重新装修一番,漫上了方砖,作为他们家的客厅。那时候,她家的大女儿正搞对象,天天晚上在里面跳舞。舞曲悠扬中,他们不觉得曼丽的影子会时时出现,睁大了眼睛瞪着他们吗?

第二年的夏天,水房的窗缝儿里冒出了一株绿芽,几场雨过后,很快就长大了,竟然是指甲草,一定是原来那盆指甲草的种子落在窗台的泥缝里。看见那小红花开出来,我的心里无比地伤感。那天的黄昏,趁他们家没人,我狠狠地扔了一块砖头,砸碎了水房的窗玻璃。碎玻璃碴子溅在指甲草上,星星点点,在夕阳光照下反着光,像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