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耶城中,寒风卷着沙尘四处飞扬,天上的日光仿佛仅是为了照亮一般,不能带给人温和的暖意。
冬日的天总是黑得格外早,此时各家各户都已经关上了门窗,准备早些入睡。
但城中的一处民宅里,还在亮着几盏烛光。
丫头坐在自己的房间,缓缓擦拭着手中的剑刃。
明明才十二的年纪,手上却已经有了厚厚的茧子,带着寒光的长剑映出她锋锐的眸子,眼底却毫无波澜。
半饷,她取出脖子上的五色绳圈,仔细看去,那绳圈下还坠着一枚铜钱模样的吊坠。
望着手中的吊坠,丫头呆滞了许久,才喃喃道:“阿娘······”
阿娘死的时候,她才六岁,也正是这个年纪,她因为根骨尚佳,被曹爷带回曹帮,将她收作了义女。
没有人知道曹爷的名字是什么,丫头只知道这里上上下下都以曹爷称呼那个独眼的男人,这个男人掌控着曹帮这些人的生死,也带着曹帮的人赚了很多钱。
她被带回来以后没多久,就看懂了这里的规则,如果不能让自己有用处,她的下场可想而知。
义女?不过是个名头。
曹爷的名下,除了曹帮的大少爷曹宏这个亲生儿子外,她们这些义女不过是曹爷手中的消耗品罢了。
在她之前,她三个所谓的“姐姐”已经在曹爷的安排下,被送给了别人,她不认识那些人,只知道那是‘上面’的高官。
她拼命学习武艺,日夜不敢放松,生怕自己也被当成玩物一般,被随手赠出。
是以她年纪轻轻就拿着双剑在曹帮打出了名堂,让一众人等不敢小觑,也是她年纪小,潜力大,曹爷才没舍得将她送出去。
但也没有给她名字。
六年来,就让她这么不尴不尬地用着‘丫头’两个字,当作名字。
这是对她的震慑,也是对她的警告。
让她不要以为凭着这些名头就能忘了尊卑,他能给她的,照样都能收回去。
她被带回来后高烧了一场,为了保护自己,清醒后她就谎称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曹爷多次试探,也被她瞒了过去,时间久了,也就信了她的说辞,对她也比以往放心了。
实则她想要自己牢牢记住的事情,她从来都没有忘记过。
忽然,房门被敲响,被打断思绪的丫头皱了皱眉,将手中的坠子放回心口处。
打开房门,门外的小厮笑嘻嘻道:“丫头姑娘,这是我们大少爷特地让我送过来的,上好的白狐锦裘,一点儿杂色都没有,说是跟您特别般配,您穿上啊,肯定好看。”
丫头低头看去,那托盘上的白色锦裘精美华贵,瞧着都知道价值不菲。
她英气的脸庞上仍旧没有任何波动,只是抬眼看着那小厮,淡淡道:“替我谢谢大少爷的好意,如此贵重的东西,丫头要不起,还是拿回去吧。”
说罢,抬手就要关门。
曹宏的心思她早就知晓,自打她的模样初初长开以来,每每遇见曹宏,他看她的眼神都让她恶心,不过碍于他大少爷的身份,她不得不忍。
“哎哎,姑娘,小的也只是奉命行事啊。”小厮拦住了门,脸上哭求道,“姑娘你就行行好,收啊——”
未等他说完,丫头的长剑已经抵在了他的脖子上,剑锋的森冷透过脖子直达小厮的心底。
小厮只觉得腿软,撑不住打了个哆嗦。
丫头的手依旧很稳,哪怕那小厮不停抖动,剑锋都未偏侧分毫,她粉唇轻启,冷冷吐出一个字:“滚。”
“好,好嘞。”小厮再不敢卖巧,苦着脸躲过脖子上的剑刃,端着狐皮锦裘,慌不择路地走了出去。
收回自己的长剑,丫头转身回了房间。
她不能被送出去,也不想跟了曹宏做他第七房小妾,但曹宏是曹爷的独子,虽然行事**,但曹爷对其疼爱有加,说句予取予求都不过分,若是曹宏开口,她根本就没有选择。
丫头的眼中闪过一丝恨意,至少她可以选择变强,强到可以报仇雪恨。
*
岳昭带着人赶到密耶城时,已经是午时了。
为了不打草惊蛇,她带着的人并不多,只带了温确和几名亲信,一群人走到密耶时都已经人困马乏。
几人找了家客栈,走进去叫了一桌子酒菜,准备好好歇一歇。
岳昭倒是十分开心地左右看看,没有着急吃饭,跟杨蒙杨阔打了个招呼,准备独自走到外面的集市中转转。
吃饭菜有什么意思,她要到去吃遍整条街!
王兆一听,人都精神了,站起身要跟着岳昭一起去。
杨蒙杨阔对视一眼,放下筷子也要跟上,还是温确摆手道:“急什么,大小姐的武艺,只有她找被人麻烦的份,你们去一个就行了。”
总得有人跟他一起留守在此地,真算起来,他的身手可比不上这几人。
听到这话,杨蒙瞧着杨阔跃跃欲试的脸色,唇角微勾,摇摇头,拿起筷子坐下了。
杨阔见状欢呼一声,赶紧走出去跟上了岳昭。
密耶因为最靠近外域,所以卖的东西也极具特色,各种岳昭没见过的东西,她都要上去看两眼。
尤其是特别有特色的物品,都得被她翻翻。
这可算是市场调查了,如果有好用又好看的东西,她还可以拿来进行推广,打出名气以后,哪里还要愁没有商贩来做买卖。
几人穿过一群低矮的建筑群,正要在巷口出拐弯时,岳昭突然停下脚步。
下一秒,一道黑瘦的身影往她怀中扑来,岳昭侧身避开,揪住了那身影的领口,反擒住一条胳膊。
此人的另一只胳膊却顺势伸进了自己腰间。
目标正是岳昭小荷包所在的地方。
嚯,她的小钱袋是别人说动就动的?
岳昭立马抓住这只胳膊,双手控制着力道,将人擒住。
那黑团子似乎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被抓住,怔愣了一下后,开始剧烈挣扎,还用自己满是黑泥的长指甲伸向岳昭的脸和眼睛,岳昭下意识后仰,但手中的力道半分不泄。
她躲避时没有注意到,将怀里的少将军令被这黑团子给带落了出来。
杨阔单手抓住黑团子的衣领,将人提过来。
然后,身上就多了不少脏兮兮的脚印。
这黑团子看着不大,踹人的力道可不小,见提着自己的是个成年男子,小人的脸上闪过一丝慌张,扯着嗓子就开始大喊:“救命啊,有拐子抓小孩儿了——”
尖利的童音刺得杨阔耳膜发痒,他皱着眉,下意识呵斥了一声:“闭嘴!”
结果被挣扎的黑团子抓破了手臂,黑团子的力道不小,杨阔手臂上的伤口迅速见红,他冷嘶一声,就要将人丢下时,一道长剑破空而来——
铛!
岳昭拔出背上的尺素剑,一手击落飞来的长剑,挡在杨阔面前:“什么人?”
她此次为了不暴露身份,特意没带亮银枪出门,而是给尺素剑配了把剑鞘,背了出来。
杨阔被这一下声音分了心神,手上的力气一松,就让那黑团子挣脱开来,落在地上,往聚拢过来的人群中钻,游走之间,趁乱跑的不见踪影。
三人没有管那黑团子,而是纷纷转头看向了从人群中走出来的小姑娘。
瞧着年纪不大,却是十分英气的长相,头上用珍珠红绳绑着高高的马尾,除了地上的这柄长剑外,她腰间还挂着另一柄。
原来是个使双剑的姑娘,岳昭暗道。
王兆怕几人刚来就要跟人打起来,引人注意,走漏了风声,赶紧站出来出声道:“这位姑娘,我们不是人贩子,是那个黑团子要偷我们的钱袋,被我们抓住了,为了脱身才这么喊的!”
“我知道。”
丫头的声音依旧冷漠,她知道这一带的乞儿众多,经常有外乡人的钱财丢失,但那些被抓到的乞儿往往都没什么好下场。
为了让他们被抓到后,不至于丢掉性命,她经常在这附近转悠,若是撞见那些乞儿被抓住,也会出手,曹帮的名头在外,这里没人敢不卖她几分面子。
今日刚好撞见了这三个外乡人被偷,她瞧着那乞儿被抓,就飞了柄长剑出去。
弯腰捡起被岳昭击落的长剑,丫头余光扫过地上的少将军令,身子微微顿住。
见她蹲下,岳昭也才看到自己的令牌掉在地上,只是被地上的稻草挡住,看不真切。
她连忙过去捡起。
二人的目光忽而撞在了一起。
丫头没有停留,恍若无事一般起身,细细打量了这三人,又深深看了一眼岳昭手上的剑,转身就离开了。
望着这姑娘远去的背影,岳昭挑眉,这使双剑的小姑娘,不简单啊。
入夜,一道黑影闪过街角,灵活的身影踏着轻巧的步伐,如猫一般神出鬼没地躲开各处可能被发现的地方。
转出巷子,带起的黑色衣袂引出一阵寒风。
不知谁家的院子里养着的黄狗,原本趴下地头顿时昂了起来,竖起的耳朵微微转动,瞪大了眼睛盯着隔着一道木门走过的黑影,喉咙里发出了呜呜的怒音。
几息后,见门外的人只是路过,便又安心趴在爪间,闭上了眼睛。
客栈里,岳昭并没有睡着,坐在桌子边慢慢给自己倒上了一杯茶水。
边境小城,也没什么好东西,茶叶舒展在水中,涨成一片片大大的叶子,使得温热的茶水带了些苦涩的味道,但胜在茶味很浓。
喝得她都不困了。
垂眸瞧着粗劣的瓷碗,岳昭还在回想着今日集市上遇见的那个小姑娘。
她没睡,就是在等她。
今日岳昭蹲下身靠过去,捡起自己的少将军令时,那姑娘故意近了她两分,她就听见一道细微的声音:“今晚子时,我来找你。”
见她这样私密小心,岳昭也没出声,只是不动声色地微微点头。
举起茶碗又灌了一口,她细细品着这份苦味。
关于这道走私官盐的渠道,岳昭手里查到的消息不多,否则也不会带人到密耶细探情况了。
她们只查到这条线的领头人姓曹,人称曹爷,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带着人来到密耶,随行而来的,还有一大批货,他们会在密耶停留三个月,而后又带着一大批东西南下。
但这些人怎么躲过盘查,官盐从何而来,在哪里交货,又是谁在从中牟利,她们什么都没有查到。
这群人表面上是商队,过来行商,重阳关本身就没什么商队敢过来做买卖,为了加强边域经济,对商队的政策十分宽松。
估摸着时间快到了,岳昭伸手又拿起一个瓷碗,心中还不忘接着吐槽——
结果还被这群心思‘灵活’的给钻了空子!
岳昭越想越气,手上不自觉用了些力气,本就粗劣的瓷碗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声音。
她回过神来,赶紧将瓷碗小心翼翼地放到自己对面。
笃笃——
将将放好,门外就传来了轻轻地敲门声。
岳昭将尺素剑拿到手边,走到门口缓缓打开门。
门外的人立即闪进房间,拉下披风上黑色的帷帽,丫头英气的小脸霎时露了出来。
岳昭并没有点灯,二人借着今晚的月色互相端详。
“重阳关的少将军,不是使着一杆银枪,怎么你用的是剑?”见岳昭不出声,丫头缓缓开口道。
拎起茶壶,岳昭徐徐将对面的茶碗倒上茶水,眸中含笑道:“连你都知道重阳关的少将军使的是长·枪,那我怎么能带来呢?”
也是,她的丰功伟绩都是亮银枪打下来的,别人知道,也是正常的。
“姑娘一路辛苦,不如坐下来喝杯茶水,我们慢慢说?”岳昭将茶碗往对面推了推,自己也坐下来,当着对方的面先喝了一口,证明自己没有在水中‘下料’。
虽然不知道这位姑娘的来意,但对方又没有敌意,她听一听也无妨。
丫头顿了顿,还是走到桌边坐了下来,只是那碗茶水,她没有去碰。
“你们是来调查曹帮的吧?”
“姑娘夜半来访,就是来问这些的?”
敌不动我不动,谁知道这上门来的,有没有诈。
抬起手又给自己续了杯茶水,瞧着桌子上出现的水渍,岳昭的笑突然僵在了脸上。
淦!她真把那茶碗给捏坏了!
岳昭第一个想法就是,今日这姑娘要是留不下什么有用的消息,就别怪她收费咨询了。
这三文钱她不掏!
那茶碗底下的水越来越多,逐渐汇成了一条细流,慢慢朝下滴着。
岳昭视线跟着那水滴下移,赫然就是这姑娘黑色的裙角。
很好,这裙子她也不会赔的,她面无表情的想着。
作者有话说:
岳昭:不要想从我兜里掏出半分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