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外,宝公公脸上向来挂着的笑不见了踪影。
他挥退了伺候的宫人,自己静默地站在门外,圆润的身影隐在门廊下的阴影中,无声无息。
殿内,萧瑜挥舞这手中御笔,在宣纸上留下一个个字迹,他写得很投入,好似进入了一种全然忘我的意境,但只要仔细看纸上的字迹,就知道他的内心并不平静。
笔下的字哪怕井然有序,也能在落笔处看出他紊乱的思绪。
他算准了楼家接下来的每一步动作,也想得出他们会有什么老套的法子,谁知就在所有大网都织好之后,皇后竟然会彻彻底底背叛了他!
去广寒阁折梅花?
他什么都料到了,就是没料到楼菱雪竟然敢当着众人的面跳了广寒阁!
一招就打破了萧瑜所有的筹谋。
日子和地方都选得太好了,消息根本就藏不住。
他能告诉所有人皇后是因为病症所致,但也知道,这个理由瞒不住楼复德这个老狐狸。
果然,皇后的消息才传出宫,这厮就来进宫求见,晚上回去找了个借口,开始大肆暗中清理府中的钉子,萧瑜安插进去的眼线全被拔了出来,这些人或是被重新发卖,或是被送到了乡下庄子上。
那日,楼复德双眼通红,满脸憔悴,自进门请安后,就伏在地上哭泣,不肯起身。
看他这副作态,萧瑜就知道,皇后对楼家的警醒还是有了作用,哪怕她临死前当着众人的面,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喊,决绝地跳了广寒阁。
可正是因为皇后只言片语都不曾留下,外界才对她的死因议论纷纷。
这老贼自然不肯放过这样的好机会,才不过半日,京中就流言四起,说皇后娘娘定是在宫里过得不好,不然为何要寻死,据说死的时候,肚子里还有龙胎。
这流言半句不提皇家,却又提尽了皇家。
更有甚者,还传出了皇上定觉得楼家不好用了,才想把皇后逼死等等,哪怕萧瑜及时让太医院公布了皇后的病案,澄清了流言,百姓依然更愿意相信先前的版本。
此时楼复德再跳出来,做出悲痛欲绝的样子,所有的人慢慢都会相信,这是皇家的阴谋。
这是那老贼在逼迫他!
风口浪尖之上,他不仅不能对楼家动手,还要给楼家更多的荣宠。
心中的火气越来越按捺不住,萧瑜手下的字也显出乱象。
半晌,萧瑜低头看着自己的字,又把这一张张带着字迹的宣纸,随手扔进了火盆,一张一张地烧着。
摇曳的火苗舔i舐着脆弱的宣纸,燃烧的范围逐渐扩大,一股特殊的墨香弥漫出来,萧瑜面无表情地看赤红的火苗,心中慢慢平静下来。
皇后薨世,他暂时不能对楼家出手,但也不能再让京中这些流言发展下去,未国与白神的战役还在持续,京中必须稳住大局。
“宝顺来。”
殿外的宝公公一听皇上发话,躬身走进养心殿,垂眸道:“奴婢在。”
寒风吹过,带来凛冽的寒意,朱红色的殿门缓缓合上,周围的宫人噤声不言,众人换下了色彩鲜艳的外衣首饰,不见笑颜,低头默默做着自己手中的事。
一日后,京中风向大变,各处都流传着皇后娘娘怀孕之前,精神就一直有些不好,总是能看见幻象,那日在广寒阁就是因为有看见幻象了,才会跳下去,不然堂堂皇后,地位孩子都有了,为什么要寻死?
没听说吗?
宫里皇上知道以后,哀痛不已,恸哭整晚,还大病了一场,罢朝三日。
风口上的流言转眼间就换了一个版本的事,也传到了楼复德的耳中。
他既然敢暗中谋划皇位,就不是会怕事的人,后面没有再与皇帝斗法,因为楼家又出了大事。
就在昨天夜里,六十八岁高龄的前任楼太傅停止了呼吸。
自楼菱雪出嫁以后,这位老太爷就还是躺在**养病,即便如此,下人们也从不敢轻忽,尽心尽力地伺候老人家吃粥喝药,太医也说了,这是年轻时劳心劳力,伤了心神,到老了只能慢慢养着。
而这些伺候老太爷的下人里,最得老太爷喜欢的,还得是春寿,府里一个管事的儿子,半大的小子,做事伶俐,人也机灵。
春寿自己也很喜欢伺候老太爷,有时候老太爷说得话太深奥了他听不懂,老太爷也会细细给他解释。
平日里,春寿就喜欢捡些好听的话哄着老爷子,东家长西家短,只要他知道的,什么都会说一说,这也是他的工作——给老太爷解闷。
自从楼家出了皇后娘娘这桩事,谁也不敢让老太爷知道,老爷还下了令,谁敢在老太爷面前走漏一丝风声,即刻拉出去打死,春寿自然不敢说漏嘴,脸上更是不能露出一分。
不仅他自己不说,还得防着别人来嚼嘴,谁知千防万防,老太爷还是知道了。
末了还把下人叫过去一个一个问,春寿也被叫过去了,他们不敢开口,被老太爷问急了,就低着头哭,见他们如此,老太爷叹了一声,也知道是有人发话,就让春寿去请了江伯过来。
彼时老太爷的情况已经不好了,唇色发紫,还一定要让老爷过去,事关重大,江伯也不敢再瞒着,只好让人给老太爷服了两粒备下的药丸,又去请了老爷过来。
春寿回来以后,就被江伯打发回了下人的房间。
谁也不知道那晚老太爷和老爷谈了什么,只知道老爷忽然打开门,大喊着去请大夫,江伯把早就请来的大夫拉进房间,大夫摇了摇头,满脸歉然。
“在下医术浅薄,府中还是另请高明吧。”
病人躺在**,满脸死气,嘴唇乌紫,都快要摸不到脉搏了,这病,他是治不了。
楼复德却拉着大夫的手臂,哑声道:“家父的病,您尽可明言,这······”是不是真的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这种场面大夫见得多,他知道眼前人口中未尽的意思,**的人一看就是将死之相,只是碍于这是大户人家,不好得罪,才让他们另请高明。
既然家属说了可明言,大夫也没有吊人胃口,背着药箱,站起身直言道:“让人切片老参,放在病人舌底,家中······还是尽快安排后事吧,可能就是今晚了。”
说完,点了点头,诊金没收就走了。
听完他的话,楼复德忽得生出“果然如此”的感觉,他黯然地收回手,枯坐在凳子上。
江伯带着人忙里忙外,给老太爷切参片,下人们在江伯的指挥下,慌乱了一会儿就变得井然有序,该去递消息的递消息,该去准备报丧的也把东西都收整好。
孝子贤孙们哭了一通,直到半夜,老太爷也没能起来说一句话,就这么在哭声中,停止了呼吸。
楼复德不想让这么多人围着,就把人一一打发走,只留了自己待在父亲房间里。
江伯也跟着哭了一通,此时擦了擦眼睛走过来,低声道:“老爷,老奴让人来给老太爷换寿衣?”
灯光下,江伯看不分辨楼复德脸上的神色,烛火明明暗暗,他觉得老爷脸上好像并不是很伤心,但身为下人,他只字未提。
过了好一会儿,江伯才听见老爷用沙哑的声音道:“让人进来吧。”
说完,径直走到了门外。
窗外浓黑的夜透着让人心慌的颜色,哪怕此时楼府灯火通明,也照不清老爷脸上的神色。
江伯没敢继续看下去,赶紧依言招来门外的下人,下人早就等着了,一行人捧着一应东西,只敢低着头,动作利索地给老太爷换上了寿衣。
下人们不敢多留,弄好后就缩着手退了出去。
楼复德坐在床边,让人又加了几盏灯火。
窗外忽而下起了小雪,细细碎碎地随风飘着,江伯知道老爷这是想单独跟老太爷坐会儿,也跟在下人后头出去了,将房间留给了这对父子。
楼复德细细看着父亲的容貌,才发觉他竟然已经这么苍老,不禁道:“父亲,你老了,我也老了······”
二弟的死他怨恨的不止有皇帝,他也同样怨恨父亲。
他不想分明这怨恨里还有什么,只是觉得不公,恨自己醒悟的太晚。
若是再早些,他们能控制住皇帝,何愁会有今日的下场!
雪儿是个好孩子,她心中有楼家,看来他对她的教诲还是有用的。
父亲知道了他的计划,就算他没承认,他也猜到了。
也是,好歹是做过太傅的人,怎么会看不出来他的野心。
可那又如何?
他握住父亲干枯如树枝的手,喃喃道:“父亲,我会为你们报仇的······”
陨辰砂他已经找到了,禁军三卫,有两卫的首领都被他暗中收买,只要造出禁军虎符,他定会让萧瑜血债血偿!
灯光下,他缓缓笑了出来,而后低低笑出声。
没有皇储,那就让他们都死了不就好了?
他现在还怕什么?
他什么都不怕了。
楼复德伏在父亲身上,眸中充满野心燃烧着的权欲,双眼在黑暗中像是在发光一般,口中带着令人胆寒的狠厉,低声道:“这天下,一定会是我们的!”
他们付出了这么多代价,这笔帐,他会跟萧家慢慢算。
窗外的树枝哗啦作响,更衬的房中一片死寂,忽而,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江伯快步走了进来,他神色不安,对上老爷的眼神,也有些闪躲。
想到下面人传来的话,他还是咬了咬牙,走到老爷身边,声音小得都要听不见了。
“老爷,虎符做出来了。”
还没等自家老爷有反应,他又飞快道:“但,但卫大人让人递来消息,说,说······”
“说什么?”
“说做出来的虎符不对,陨辰砂是假的!”江伯闭着眼,咬牙切齿道。
作者有话说:
贾芳:傻了吧,真的早就被换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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