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似刚强固执的戴国富自杀了,至于戴母,她其实心理素质很好,被那么人多骂了那么久,也一直毫不示弱,是打从内心认为自己没错,错的是阮小妹,是指责她的人!
但她的软肋是戴国富。
面对层出不穷的攻讦都寸步不让的老太太,得知儿子死后直接崩溃,抄着菜刀跑到了大街上挥舞,虽然没伤人,但也已经被送进精神病院。
已经休学了大半年的戴霏,一夜之间没了监护人,当地相关部门辗转联系上了阮小妹,让她履行身为母亲的责任。
但是阮岩夫妇就不是很乐意。
这段时间他们虽然活成了惊弓之鸟,但毕竟公众的记性是有限的。
风头过后,也就没人再关注他们了,只不过他们都多少落下阴影罢了——总之他们换了地方,重新找了工作。
没了阮屹帮忙的异乡,阮小妹在换了几个工作后,最终发挥多年家庭主妇的特长,做了保姆,由于沉默寡言不乱传东家的闲话,而且做事麻利不敷衍,风评很好,为了留住她,雇主主动提出增加酬劳。
而且她还打算下一步就去考月嫂证之类,以后工资还能更高。
老阮家现在已经没人敢小看她,不仅仅是因为网暴的教训,也是因为阮小妹现在已经不再逆来顺受。
是的,阮小妹的性格有了很大的转变。
如果说龚芳那篇文章引起的网暴对于老阮家其他人来说,是一场噩梦的话,对她来说,却仿佛是梦醒了。
过往的几十年里,遵循着父辈们定下来的传统,麻木又艰苦的过着,浑浑噩噩又看不到任何的希望,似乎她的生命就是来这世上走个过场,那些光鲜亮丽都是别人的。
她是那渺小的背景里,灰暗的一抹笔触。
可是看着以往趾高气扬的家人在短时间里迅速变化,瑟瑟发抖,阮小妹忽然就醒悟过来了。
她也没有报复回去的想法,她只是觉得,自己好像也不是非要依靠谁过日子了。
跟戴国富复婚的念头早已灰飞烟灭,阮小妹甚至连阮天晨都不是很在意了——起先他们才聚集到一起时,白秀还拿一拿架子,话里话外就是“我要是不乐意了我儿子可不给你养老”的傲慢,最近已经完全不敢这么讲了,私下里甚至一个劲的教阮天卓讨好姑姑:“你姑勤快肯做,每个月能拿这个数,她又不怎么花,你将来念大学买房子讨老婆,她要是肯给你掏钱你就轻松了。”
所以听说那边让阮小妹回去养戴霏,白秀不免心急如焚,私下里跟阮岩说:“现在养个小孩花费那么多,戴霏又不懂事,什么都要好的,一点儿也不体恤娘老子!要是小妹回去养她了,哪里还顾得上咱们天晨?”
阮岩也是这么想的,但这种话他觉得也不好说:“那你想怎么样?之前说让天晨给小妹养的时候你还不乐意,现在又后悔了?戴霏再不懂事也是小妹的亲生女儿,小妹能不养她?法律也不答应!”
“那养孩子也有各种养法啊!”白秀眼珠转了转,就提议,“戴霏对小妹也不好,我看还是让小妹冷落她一下,别什么都依着她,免得她继续拎不清,把小妹当仇人跟佣人看?”
然后再让阮天晨努力讨好姑姑,就戴霏的脾气八成会跟阮小妹闹起来,这样女儿跟侄子一个对比,阮小妹对女儿没准就不那么喜欢了。
她不花大力气栽培戴霏,省下来的钱,阮天晨不就有机会了?
这个想法得到了阮岩的默认,所以阮小妹将戴霏接到身边之后——本来戴霏是希望她回去照顾自己的,但被阮小妹拒绝了,她在戴家的生活一点儿也不好,她不想回去那个地方,更不想回去那个有着戴母鲜明烙印的环境——在她强硬的拒绝之下,戴霏不得不忍着委屈坐上了前往她工作地方的班车。
由于这个拒绝,让已经习惯了欺凌、压榨母亲的戴霏感到了本能的危机,以至于她发现母亲的工作是保姆后,忍了会儿才说出来:“你怎么做这个?说了出去我多丢脸啊!”
“我以前在家里也是做保姆,还没工资。”阮小妹没像从前那样默默忍了,独自去角落里垂泪,而是很平静的告诉她,“现在我凭双手养活自己,还要养你,我不觉得丢脸,你要是觉得丢脸,你可以去找你奶奶。”
戴霏顿时不说话了。
到了这天晚上睡觉时,她才试探的问:“妈你都不关心我了?你也不问问我这段时间过的都是什么日子。”
她最近过的是真的不好。
毕竟群情激奋之下,可不会太考虑她还是个孩子。
而且她的同学们也是孩子,孩子们的爱憎比成年人更简单激烈。
不然她不会休学这么久,是真的怕了那些同龄人的打抱不平。
戴霏本来就不胖,如今又瘦了很多,以至于下巴出奇的尖,看着很有几分可怜。
然而阮小妹无动于衷,只淡淡一句:“你也从来没管过我过的什么日子。”
一下子将戴霏噎住,最让她惶恐的是母亲这样的态度,以及话语姿态里流露出来对她这个女儿的漫不经心,这让她感到心里非常的没底。
阮小妹也懒得跟这个女儿来回试探了,直截了当的告诉她,因为戴国富死了,戴母疯了,作为母亲她会照顾戴霏,但戴霏也别给她找事,大家相安无事到戴霏成年,算着年纪是高考结束的时候:“到时候你要是考上大学我给你出学费,不耽搁你前程,也算是对得起你。要是考不上,你就自力更生去吧。当年我还没念到高中就出去打工,不也活下来了?”
戴霏听得眼泪都下来了,这跟她设想的生活根本不一样!
要是放在之前她早就哭闹起来了,但现在,看着阮小妹平静的脸色,她不敢。
她担心要是哭了闹了,阮小妹会让她干脆别念高中了,义务教育完了就去打工吧。
就像阮小妹自己当年一样。
从前戴母一直拿阮小妹的学历说嘴,说她学历低素质差,戴霏听多了深以为然,并且觉得有这么个亲娘实在丢人现眼。
现在才知道,母亲当初弱弱分辩的“家里不让念了”,是什么感觉?
这天晚上她辗转反侧,许久不能入睡。
最可怕的是次日早上,她还在**闷闷不乐的思考着对策,外头阮天晨已经提着早点登门,殷勤的姑姑长姑姑短,比亲儿子还亲热。
戴霏还以为他是为了自己来的,毕竟之前老阮家对于他们这门城里的亲戚,一向比较捧着。
结果拿着架子出去,就被阮天晨埋怨了,说她懒,都这么大的女孩子了,也不知道早点起来把早饭做了:“我就知道你没眼色,所以给姑姑买了早饭送过来,不然要是指望你,还不得净拖累你妈?”
戴霏很生气:“我妈都没说什么你在这里啰嗦个什么劲?”
“这种事情还要姑姑说啊?你怎么做女儿的?”阮天晨冷笑,“你知道姑姑工作多辛苦吗?你知道姑姑养你多不容易吗?就会吃吃喝喝坐享其成,你这个样子以后怎么给姑姑养老?!”
这里还只是数落,等没理会他们争执的阮小妹收拾好去雇主家销假上班了,阮天晨态度还要恶劣,甚至因为戴霏骂他,直接给了戴霏一巴掌。
晚上阮小妹回来看到女儿脸上的巴掌印怔了怔,却也没说话。
从前她挨戴国富打的时候,也落过痕迹,不止一次,不止一处,戴霏是怎么做的呢?
不但不心疼,反而还会嘲笑她。
起初她想着孩子小不懂事,可心里是真的痛。
后来戴霏长大了点,并没有变得懂事,在戴母的教导下,是越来越戳她的心。
阮小妹现在也不是故意报复这个女儿,她只是懒得再付出关心跟爱护了。
戴霏默默哭了大半个晚上,认清了自己的处境,从此再不敢作,竟是越来越懂事了,没几天就开始主动帮忙做家务……阮小妹冷眼看着,心头百味陈杂。
那时候她掏心掏肺,包括亲生骨肉在内,遇见的全是狼心狗肺。
现在冷心冷肺了,戴霏倒是刿心刳肺了。
阮屹一向对戴霏没好印象,自从知道阮小妹将戴霏接到身边后,时常打电话过来询问,听阮小妹说的这些,就是叹息:“她还小,之前你那个婆婆跟老公都不是好人,将她给教歪了,现在她跟着你,没有那种人影响的话,还是能够改过来的。毕竟是亲生女儿,你也不要太耿耿于怀。”
就拿阮天卓做例子,“之前天卓成绩差的不行,我都做好了她高中毕业证也拿不到的心理准备了,但她现在居然发愤图强,我丈人最近都信心十足到准备给她物色合适的酒店摆酒谢师,庆祝考上大学了!”
阮小妹小小的惊讶了下:“天卓不是一直在考虑清北选哪个吗?”
“……那都是胡扯。”阮屹之前对女儿的学业瞒的死紧,因为觉得阮天卓的成绩实在太过于丢人现眼,他没有勇气让身边人,哪怕家里人知道。
现在说来倒是很坦然了,“她从小成绩就不行,考个及格都值得放鞭炮了,附中是买进去的。”
电话里阮小妹笑出了声,阮屹就感慨,说妹妹最近笑的越来越多了。
而在之前,他已经很多年没见过阮小妹的笑容。
说起来也是后悔,这些年来,光顾着自己的事业、自己的家庭,却从来没想过照顾一下唯一的妹妹。
对于这一点,阮小妹从前未必没有埋怨,但这会儿因为处境她自己是满意的,倒没什么怨怼了,很平静的表示这也不能怪阮屹,因为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本来就应该各为自己的人生负责:“我想想我当初也是太软弱太糊涂了,不然也不至于被欺负成那样。你看戴国富被人家追着打骂了才多久就自杀了?我被他们家欺负多少年了?所以我觉得我要是早点醒悟的话,他们也未必欺负得了我。”
这个锅其实应该阮父阮母背的,因为他们给了阮小妹种种的限制,将她拘束在了一个很小的框架里,不敢反抗,不敢异议,甚至不敢求助。
“这些都过去了。”阮小妹不想提及过往,毕竟那些并不美好,她更喜欢谈论未来,“我已经报了月嫂培训班,打算回头再去考营养师跟育婴师的证书,这样我收入应该能够翻一番甚至两番……到时候我就可以考虑买房了。”
虽然戴国富自杀、戴母发疯入院后,戴家的财产归她跟戴霏处置了,但阮小妹还是希望能够自己挣下一份产业。
阮屹很高兴她这个状态,跟半年前的妹妹比,是完全两个人了。
这让他在家长会上再见到龚芳时,还主动打了个招呼,是觉得对方当初那篇文章,不管出于什么目的,也不管造成了阮家多少麻烦,却也直接改变了阮小妹的心态,间接改变了这妹妹的人生。
至于说死了的戴国富,不好意思,阮小妹才是他亲妹,不是么?
龚芳知道沈初心一家子不怎么待见自己,她一方面是感激“阮天卓”对自己儿子跟同学不能很好相处时的维护,一方面是出于对自己儿子社交能力的担忧,怕结怨之后,“阮天卓”不管谷奕宇,甚至反过来煽动同学欺负谷奕宇——毕竟附中这种名校,正常情况下,家长真的舍不得说转学就转学——所以这段时间以来,家长会上碰见,都主动回避。
这次见阮屹主动招呼,有点儿受宠若惊,想了想才拉着谷奕宇过来寒暄道谢。
阮屹打招呼是一时兴起,倒没有想过跟她闲聊,双方也不熟,稍微客套了几句,他也就想走开了,这时候龚芳叫住他,问他知道不知道何骁父子的事情?
见阮屹没有不想听的意思,她就说了:“我也没有故意追踪,是业内的同行做的,我偶然了解了点。贺嘉鱼这段时间一直在治疗,听说最近好点了,总算不想着自杀了,至于他爸爸,真是可怜,就这么半年功夫,老的以前的人都认不出来了。唉,所以我现在都不想其他了,就专门陪着我儿子。”
“我也是这么想的。”其他话题也还罢了,这个话题,阮屹也是深有感触,“我女儿以前学习不认真,现在好了很多。事业虽然重要,但孩子的成长也真的不能疏忽啊!”
这天他们聊的很投机,以至于阮天卓回去之后专门给沈初心告状了:“爸今天专门找女家长聊天!”
“混账!”阮屹哭笑不得的骂她唯恐天下不乱,但还是迅速解释了来龙去脉,旋即感慨,“也不知道何总他老婆要是知道这个情况后悔不后悔?自己死了不说,孩子也变成这个样子……好好的一个家,就这么七零八落了。”
阮天卓撇撇嘴角,提出异议:“何总他老婆才不会后悔,你想在间接造成儿子杀人的妈,怎么可能是正常人?”
“她当时病情非常严重了,这个未必是她本意。”阮屹解释,“这一点有医生的证明……她临终前思维其实非常的混乱,不能当真。但贺嘉鱼从小由母亲带大,感情深厚,而且他妈妈那种情绪,不太可能不影响到他。不然换了正常人,也没有说因为长辈的一声叮嘱就真的痛下杀手的。”
阮天卓说自己反正不喜欢那一家子。
这话说过也就算了,毕竟何骁从前跟他们关系固然不错,经过贺嘉鱼下杀手、沈初心拒绝出具和解书这些事情之后,哪怕双方都心知肚明不是何骁也不是沈初心的错,甚至何骁还爱慕过沈初心,却到底不可能像从前那样相处了。
保持距离恢复到陌生人的视若无睹,算是最好的结果。
勉强来往的话,双方都是徒然尴尬。
于是话题重新回到家长会本身,阮屹在伤势痊愈之后,就包揽了所有需要家长出席的场合,这是要弥补从前缺失的陪伴与关心。
他是做好了丢脸的准备去的,但此刻提起来,却有些隐隐的得意:阮天卓这次是真正的痛改前非了,她吃力但努力的学习,态度之诚恳让唐雨在内的一干老师都为之动容,但学商之底下又让一干老师为之抓狂……不管怎么说,努力还是有成果的,阮天卓的成绩开始稳步上升,尽管慢,但毕竟是看得到的进步。
这让夫妻俩感到无比的安慰。
他们甚至敢肖想一下本科了,三本也是本科不是吗?
不止阮屹跟沈初心为女儿的变化欣喜若狂,现在差不多隔三差五就跟阮屹通话的阮小妹亦然。
她在醒悟之后就不指望戴霏也不指望阮天晨给自己养老了,她觉得靠自己最踏实。
然而戴霏却越发的乖巧了。
起初还是那种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乖巧,但也才几个月吧,不知不觉这孩子眉宇间的那种戾气跟油滑逐渐消散,开始有了这个年纪小姑娘的那种天真无邪。
朝夕相处,阮小妹很轻易就能看出这女儿的真心假意,她诧异的发现戴霏竟然开始真心实意的当她是母亲来尊重,而不是因为没有其他去处不得不顺从她。
这让阮小妹失眠了好几天,然后问阮屹:“二哥你说我当初是不是太糊涂了?我如果早点自强自立,争取霏霏的抚养权,是不是她也不会那样对我?”
阮屹思索了会儿,才能回答她:“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你们现在过的也很好,不是吗?”
“……你说的对。”阮小妹明白他的意思,低声啜泣了会儿,最终还是决定向前看,毕竟过往已经发生,无法改变。
有再多的遗憾与懊恼,都只能向未来弥补。
生活这样平稳的行进着,这一天,何骁忽然打了电话来,他不是来再次请求谅解书的,而是来道歉的。
电话里他声音透着虚弱与喜悦:“嘉鱼经过这段时间的治疗已经恢复了很多,接下来的诊治需要前往国外,我想让他在走之前,亲口跟小沈、也跟你们全家说句对不起!我知道轻飘飘的一句道歉不能弥补你们受到的伤害,但这句对不起是他应该说的,请你们务必不要拒绝。”
像是怕被拒绝一样,手机被迅速交给了旁边的人,开着免提的话筒里,是人来人往的喧嚷,夹杂着机场播报某某班次已经开始登机的语音。
那个沈初心熟悉的嗓音很轻很疲惫的说:“阮同学,对不起。沈阿姨,对不起。电话那边的各位,很抱歉,非常抱歉。”
沈初心叹口气,正要说话,那边却已经挂断了。
她下意识的打过去,想跟何骁寒暄几句,然而手机已经关机。
“他们应该去登机了。”阮天卓坐在对面的沙发上,拿着平板背单词,见状提醒母亲,“这个事情就算了吧,反正以后应该也不会见面了。”
夫妻俩都有些惊讶的看着她,因为就在大半年前,阮天卓是那样坚定的反对为贺嘉鱼出具谅解书。
哪怕明知道父母都对何家父子有着恻隐之心,可是但凡提到何骁跟贺嘉鱼,以及贺嘉鱼的母亲,阮天卓都是咒骂、愤恨以及敌视。
“……人总会变的。”看出父母的疑虑,她耸耸肩,朝后靠了靠,很是随意的说道,“很多人按部就班的过日子,也会逐渐变化,何况我经历了这样一个惊奇的十八岁呢?”
阮屹跟沈初心打量着她,马上就要十九岁的少女容貌姣好,眉眼间熟悉的尖锐暴躁不知不觉里悄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这个年纪该有的自信与坦然,明媚而坚定。
像阳光下被扶正了的树苗,重归于向上的生长。
一如他们曾经对于女儿的期盼。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