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沈岭竹的推测, 那个火圈的火焰或许是在每个人眼中不同的,它的火焰大小,取决于每个人内心的恐惧强弱。
越恐惧, 火焰便会越大, 越无畏,火焰也会越小。
所以驯兽员狮子先生才会把几具焦尸以站立的形式摆在跳火圈的人面前, 就是为了最大程度的激起那个人内心对火焰的恐惧。
沈岭竹并不担心千河, 千河看上去柔软,但沈岭竹也是多少知道的, 那只是在自己面前。
面对其他人和事的千河,冷漠坚硬,如雪山上与千年的风雪一样的冷却比风雪坚硬的磐石。
沈岭竹只是在想, 他要把这件事说出来提醒其他人吗。
刚刚他提醒那个矮个子男人, 就已经是大胆的踩着狮子先生的底线了。
他要为了这些不知名的,也许再也不会见面的人,去赌一次吗。
如果他不说...
沈岭竹抬头看前面的人,三个火圈排了三个队伍,他个子高, 队伍排列的不算整齐, 只要他稍稍的错开一点站, 就能将大部分的人的神情收入眼底。
观察表情, 判断情绪, 向来是沈岭竹最擅长的事情。
如果他不说, 至少会有五个人变成站在那前方的焦黄色的尸体。
沈岭竹向来不喜欢背负上别人的性命,这些人的生命也的的确确看上去和他无关。
他完全可以不用管, 只需要护着千河, 在面对其他人的时候独善其身就可以。
沈岭竹稍微垂了眼帘, 视线当中什么都没有,只有自己的黑色的马丁靴的靴子顶端。
他静静的看了几秒钟,再抬眼,眼神当中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看。
“尊敬的驯兽员狮子先生,”沈岭竹的语气无比崇敬的说道:“您能成为驯兽师,肯定是拥有很多很令人赞叹的驯兽技巧吧?”
狮子先生诧异的看他一眼,得意洋洋的笑起来:“那当然,我可是千金笑动物表演乐园优秀的驯兽师之一。”
沈岭竹有些惊讶和不服气的表情,在狮子先生不悦的想要质问他什么眼神的时候,用一种极其真诚的语气说道:“之一?不不不,在我看来,您就是千金笑动物表演乐园最好最优秀的驯兽师,是最顶尖的,没有之一。”
狮子猛地大笑起来,鞭子挥舞的啪啪响,“好,我允许你最后一个跳过这个火圈。”
沈岭竹眼神中带着困惑、求知,和崇拜:“最顶尖的驯兽员狮子先生,我有一件事不明白。”
“说。”狮子心情极好,鞭子一甩,语气干脆利落的说道。
“将烧焦的尸体摆在火圈前,不会让我们这些卑微的NPC看了之后更加害怕,更不能跨过火圈了吗?”
沈岭竹道:“有更多的表演者学会了,才能为千金笑动物表演中心赚取更多的钱啊。”
“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奥秘?”
沈岭竹的语气微不可察的加重了些,语速变慢,“还是说,放在这里就是为了助长内心恐惧的火焰。”
“驯兽员只是为了让我们更好的克服这种无用的恐惧。”
他的语气在无用的恐惧这几个字上面格外加重了些,几个字说得又沉又慢,但语气始终困惑不解,像是真的对驯兽师崇拜,想要得知它驯兽的奥秘。
狮子的脸色微变,不耐烦的说道:“去去去,我堂堂驯兽师的诀窍,怎么能告诉你这种小蚂蚁一样的NPC。”
它转过头,看向站在火圈前的几个人,阴恻恻的威胁道:“还愣着干什么!”
狮子先生猛地一鞭子抽在离它最近的一个人身上,那人顿时惨叫一声,肩膀皮肉外翻,鲜血淋漓,“再不跳,我的鞭子可就不留情了。”
沈岭竹的怀里撞进来一个人,他前方的少年像是被吓到了一般,脚下不稳,往后跌过去。
热度烫人的大手扶上了少年的腰,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远远看上去像是在交颈而谈。
沈岭竹的呼吸洒在少年白玉般的耳垂,给冷玉带去一丝浅淡的粉,“小心。”
少年有些像兔子似的受惊,慌乱的站好,嘴巴张开,小声的说着什么,看神情应当是在道歉或是道谢。
谁也不知道,少年说的是:“沈哥的演技好差,演得太假了。”
他嘟嘟囔囔的,很小声的抱怨:“提醒他们也不怕惹祸上身。”
沈岭竹的眼神深处有些无奈和好笑,被千河抱怨了,也只能借着刚刚的举动在看似好心的搀扶下,坏心眼的捏了捏少年的腰。
沈岭竹也知道,提醒其他人这件事很冒险,他只是...
他只是不愿意看到更多的尸体了。
垂眸的那几秒,沈岭竹看到的不是他的鞋子,是冰冷的浴缸中,被血染得通红一片的血水以及里面腐烂肿胀的尸体。
曾经在旅店时他就见过很多尸体,第一批玩家死亡的时候,那时候沈岭竹并不知道是玩家,在第二批玩家到来的时候,为了“旅客”的安全,还曾经拒绝过他们入住。
只是天寒雪大,大雪封山,沈岭竹才无奈放人进来。
后来玩家一批批的来,沈岭竹察觉到他们的不对劲,便只是沉默的一次又一次擦洗被血弄脏的地板。
将它擦得干干净净,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谁也不知道,沈岭竹最早亲眼看到的尸体,不是死在旅店的第一位玩家的尸体。
而现在,哪怕看见了再多的尸体,沈岭竹依旧没办法做到心里毫无波澜的面对。
所以沈岭竹才会从旁提醒,在谁偷了我的骰子里面是如此,在这里,也是如此。
他不是为了别人的性命能拼上自己生命的圣人,能提醒一两句,已经是他能做到的终点了,其他的,便与他无关。
沈岭竹的提醒也并非毫无用处,能活到现在的,真正太笨的已经很少了。
可是如果自己的心能控制,那便不是自己的心了。
两腿发软的女人站在火圈前,嘴里碎碎念着:“前男友出轨了还得意洋洋的站在你面前嘲笑你,王年年你生气吗,你不生气吗,这都不生气吗王年年。”
“他把你的礼物扔在垃圾桶里了,吵架的时候直接把你放在高速路上了,现在还有脸出轨了以后站在你面前嘲笑你。”
越说,女人的腿越站得直,猛地一睁眼一点犹豫都没有的跳了过去,嘴里大骂了一声:“男人都是狗。”
直到跳过去站住了,王年年的心噗通噗通的跳得很快,僵着一张脸和几乎贴在自己脸上的焦黄色的干尸,面对面。
她哆哆嗦嗦的往旁边挪了一步,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平安的跳过去了。
王年年顿时喜上眉梢,小跑着站在了队伍后面。
人一个接一个的跳过去,刚刚王年年的举动被不少人看在眼里,都有样学样。
可人心真能被自己控制,那世界也没有那么多的纠结折磨。
一轮跳火圈结束,加上之前死掉的,一共死了九个人。
四十五个人,还剩下三十六个人。
狮子先生的表情看不出喜怒,像驱赶动物一样驱赶着他们离开这里。
“好了好了,都跟我走,回笼子里去了。”
这一次,它没有再强调什么喜欢排队站好的之类的话,但大体上所有人都老老实实的跟在他后面。
沈岭竹站在队伍的中后面,跟着队伍往回走,照着来时的路,穿过那条长长的,有非常多扇门,以及来来往往的玩家的门。
这时候一个身材矮小的女生慢慢的从前面蹭到了沈岭竹身边。
她个子不高,脸有些圆,脸颊上有些浅淡的雀斑,是个长相偏向邻家少女的女生,有些许可爱,没有任何攻击性的模样。
“谢谢你救了我。”王年年小声的说道。
沈岭竹表情平淡,语气称不上热络但也不会让人觉得冷淡,“我没有救你,是你靠自己跳过去的。”
“如果不是你提醒我,我肯定就糟糕了,”王年年摇着头说道,接着她又点头,“也确实是靠自己,如果不是我运气好,就遇不到有人提醒了。”
沈岭竹有些失笑的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他不说话,王年年却喋喋不休的说起来:“哥你叫什么名字啊,要不要跟我组队啊,我运气很好的,真的。”
“叫我沈河就好。”沈岭竹道。
“沈哥,我叫你沈哥吧,”王年年极其自来熟,“沈哥你带我一起过关吧,我们可以组队啊,以后你进什么我就进什么。”
“我运气真的可好了,你跟我组队不会亏的。”
王年年说着,却发现前面的少年转过头用一种极其冰冷的眼神看着她。
“不许叫他沈哥。”千河此时根本没再管一进游戏决定好的暂时和沈岭竹装作不认识的事情,语气冰冷的威胁道:“拔了你的舌头。”
王年年缩了缩脖子,“那...沈叔叔?”
话音刚落,王年年就看见了一条尖段对准着她的毛绒绒的尾巴。
从这条白色的,漂亮的猫猫尾巴上,王年年察觉到了危险,她向来相信自己的直觉,嘴巴飞快的改口:“沈大爷!”
沈岭竹:......
她活像见到了亲人一样,一口一个沈大爷的叫着,“沈大爷,就跟我组队吧。”
“这位,这位大...”在少年微微眯起的眼眸中,王年年把后面那个爷字吞了下去,“帅哥你是?”
千河的尾巴消失,人也转过去了,冷冰冰的样子,看上去很不好惹。
辈分直逼七八十岁老年人的沈岭竹颇为无奈,却纵容着没有多说什么,“他是我弟弟,沈竹。”
王年年有些害怕有遗憾的看了眼千河的背影,虽然很吓人,但是那个尾巴,一看就很好rua。
她有点想她家的猫主子了。
“沈大爷,沈...沈...”王年年沈了半天,脑子一抽说道:“竹子哥!”
“我可以偷偷告诉你们我的技能。”她紧接着说道。
沈岭竹眉头微挑,“你就这么相信我们?”
王年年干笑一声,“你看了我的技能,就知道我为什么这么相信你们了。”
说话间,已经回到了那间全是笼子的房间,而那个黄头发的青年依旧躺在冰冷染血的地板上,他的胸膛一点起伏都没有,怕是早已没气了。
狮子先生堵在门口,又拿出了早上放他们出来的那把钥匙。
钥匙分化出无数个,落在每个人的面前。
“跟着钥匙回到自己的笼子里去。”狮子大大咧咧的说道:“笼子的锁上有一个数字,记号自己的数字。”
“可不能走错了,走到别人的笼子里面去了。”
沈岭竹握住飘到他面前的钥匙,轻飘飘的,没有任何重量,钥匙却有一股力,好像在引着他过去。
跟着钥匙,就走到了今天他进入副本的时候待过的笼子。
在他们踏进笼子的一瞬间,钥匙就挣脱了他们的手,往狮子先生面前的那把钥匙飞去。
这算什么,自己老老实实的被关进笼子里?
猎物不挣扎的自己跳进锅里?
狮子先生却在这时古怪的笑了起来,“有人藏起了我的钥匙。”
“是谁呢?”
下一秒,他消失在原地,一张骇人的脸直直的怼上笼子里的人,“是你吗?”
啪的一鞭子,铁链做成的鞭子和铁笼相撞,发出刺耳的金属碰撞的声音,被敲打到笼子的人害怕的往后退了一步,瑟瑟发抖的听到狮子问他,“还是你?”
“不,不是我。”那个人猛地摇头。
狮子的手掌却直直的刺穿了他的肩膀,“找到了。”它说。
“抱歉啊,我只是想划破你的衣服拿钥匙,没想到你的肩膀比衣服还脆弱。”
狮子先生的声音听不出一丁点儿歉意,假情假意的说道:“我只稍稍用了点力气,你的肩膀就破掉了。”
它一边说着抱歉,一边往大门的方向走去。
在它拉开大门时,角落里的男人暗自松了一口气。
下一秒,尖锐的疼痛席卷而来,像是有人将手放进了他的骨头里搅动一样的痛,让他猛地惨叫出声。
他看到了血,通红刺眼的血。
可是,他的眼前怎么会有血。
男人缓缓的低下头,看到了蹲在自己面前,用鞭子刺穿自己脚踝的狮子先生。
速度极快的一次刺穿伤,让他的血飞溅起来,足够被他看到。
男人迟钝的转过头看向门口,刚刚这头狮子不是在...门口吗?
他视线所及的门口空****的,什么也没有。
除了这两个以外,还有三个人也被找了出来,其中有一个人动作够快,在狮子到他面前的时候将钥匙扔了出去,所以没有收到任何伤害。
藏钥匙的五个人的笼子慢慢升到高处,一根绳索捆住了他们的手,将他们吊在了笼子下面。
像挂腊肉一样,被悬挂到高处,只是这个房间阴冷潮湿,没有挂腊肉需要的干燥。
做完了这些以后,狮子先生站在门口,对众人说道:“我知道你们都是Level2以上的表演者,少吃不吃几顿,那都是没有问题的,所以今天中午的午饭,就免了啊免了。”
它嘿嘿一笑,不怀好意的继续道:“如果实在是想吃,”
它猛地一抬鞭指着地上的黄毛青年的尸体,“这个还是新鲜的,你们要吃吗?”
无言的沉默之下,狮子先生提起了那句黄毛的尸体,“那我可就拿走了。”
狮子先生大笑着出门,砰的一声,这个房间的铁门被关上了。
这个房间潮湿阴暗,不少地方还有小滩的肮脏浑浊的积水,或者是混着血液的血水。
而沈岭竹的笼子右下角,就有这么一小滩污水。
一只猩红的眼睛,从污水的倒影中一闪而过。
“沈大爷!”王乐乐身高比较矮,在笼子里能站直了说话,此刻她站在笼子里,略微压着声音兴奋的朝着沈岭竹挥手。
“各位,”角落里传来的一道男声压过了她的声音,“听我说一句。”
沈岭竹顺着声音看过去,发现说话的人,赫然是衡鹏宇。
那个曾经在幸福农场的黑框眼镜男,说出就算这是游戏,也该是我们的游戏,也该我们是玩家的男人。
“听你说什么?”
他身旁的人不屑的嗤笑一声,“还是说你有什么通关的好办法。”
衡鹏宇没有计较他的挑衅和嘲讽,而是将他的视线投向其他的人,尽力的看过每个人的脸。
用一种极其郑重的语气说道:“我们不是NPC,我们是活生生的人。”
“要永远记着,我们不是NPC。”
“我们不是一段数据,不是一段代码,我们有过去,我们还会有未来。”
“我们有感情,我们有思想,我们不愿意被奴役,我们追求自由,我们,不是NPC。”
他旁边的人小声的骂了一句:“神经病。”
“你说不是就不是?”有人冷笑,“我也想说我们不是。”
“可我们现在经历的是什么?”
说话的男人猛地一拳砸在铁笼子上,“像猪狗一样,像畜生一样被关在笼子里。”
“这些变故就在一瞬间,那样的科技,那样的手段。”
男人说着又猛地砸了一下笼子,将笼子砸得砰砰响,“它们知道我们的过去,知道我们的一切经历,知道我们的性格我们的人际关系。”
“它们为什么会知道。”
“因为我们啊,”男人苦笑一声,“只是它们编写的一段数据罢了。”
衡鹏宇的拳头死死攥紧,又慢慢松开,“它们说我们是,我们就一定是了吗?”
“通过某种手段得知那些,也不是不可能,”
他的语气坚定,目光坚毅:“我们绝不是NPC,我们的那些过去,都是真实而非幻影。”
“那是我们的几十年,每一天都是我们切切实实经历过的,我们的人生。”
“要永远坚信,我们不是NPC,我们的信念也是我们的力量,没有信念,活着也如同死了,自己都怀疑自己真实,世界也会随之变假。”
衡鹏宇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我们自己都怀疑自己的真实,世界也会随之变得虚假。”
衡鹏宇旁边的男人不耐烦的摆摆手,“行了行了,说这些有什么用,还不如说说这个该死的动物表演乐园要怎么逃出去。”
“这个铁笼子,他妈的人都站不直,跟他妈关狗一样。”
男人是个手臂纹身的中年男人,说话三句话不离脏话,一口一句的问候着园长李萌萌,驯兽师狮子先生的三代以内的长辈。
骂得词穷了,总结了一句:“妈的,这群傻|逼玩家有没有爹妈还不一定呢,吃同类的恶心玩意。”
难得的,这句话引来了不少人跟着赞同,和默默点头。
沈岭竹没有听那个男人在说什么,他一直在想刚刚衡鹏宇说的话,衡鹏宇的表情和眼神。
他一定知道一点什么,关于这个《噩梦空间》游戏的东西。
但是像是碍于某些事情,他不能直接说。
自己都怀疑自己的真实性,世界也会随之变假。
说这句话的时候,衡鹏宇的嗓子吞咽了一下,是在害怕吗,可他的表情不像是,那他是因为别的什么情绪,才会有这个举动。
衡鹏宇第二次强调这句话时,也有过吞咽的动作。
所以不应该是单纯的口渴所产生的吞咽,而是这句话让他想起了什么,或者引起了他的什么反应。
沈岭竹像是随意一瞥,不经意见看了衡鹏宇一眼。
心里却在思考,什么时候能够和衡鹏宇搭上话。
他和衡鹏宇不是在同一个地方进入副本的,出去之后天南海北各不相干,虽说有好友这个手环功能,但万一衡鹏宇不回不理。
所以最好,还是能在副本里面搭上话。
沈岭竹笼子旁的积水中,猩红色的眼珠不时的从积水的倒影中闪过,天花板上黑漆漆一片,什么也没有。
不远处几个高高升起的笼子下方,被绳索吊着几个人,正在努力挣扎着。
一把小刀无人操作就飞在绳索上,哼哧哼哧努力的割着绳子。
就在这时,门开了。
一头身下长脚的海豹走了进来,面无表情的说道:“下午好,我是你们的驯兽师:大豹。”
“今天下午要训练的项目是,海豚顶球。”
它的肚子很肥,两只短短的前鳍紧贴着身体,上半身是海豹,自腰部开始,就是人腿。
光滑的海豹上半身,和穿着裙子的纤细的人腿下半身,看上去恶心又怪异。
它努力的伸出前鳍拍了拍,五道冰刃带着寒气划破了铁笼子下面的绳索,“惩罚就到此为止吧,你们跟我来。”
熟悉的路和熟悉的大门,推开门之后,却是一大片汪洋的水。
原本的地面和火圈一起,消失不见。
水上一堆化为白骨的人头,随着水波飘飘摇摇,好似一个个白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