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文艺与政治的歧途(鲁迅)
我是不大出来讲演的;今天到此地来,不过因为说过了好几次,来讲一回也算了却一件事。我所以不出来讲演,一则没有什么意见可讲,二则刚才这位先生说过,在座的很多读过我的书,我更不能讲什么。书上的人大概比实物好一点,《红楼梦》里面的人物,像贾宝玉林黛玉这些人物,都使我有异样的同情;后来,考究一些当时的事实,到北京后,看看梅兰芳姜妙香[1]扮的贾宝玉林黛玉,觉得并不怎样高明。
我没有整篇的鸿论,也没有高明的见解,只能讲讲我近来所想到的。我每每觉到文艺和政治时时在冲突之中;文艺和革命原不是相反的,两者之间,倒有不安于现状的同一。惟政治是要维持现状,自然和不安于现状的文艺处在不同的方向。不过不满意现状的文艺,直到十九世纪以后才兴起来,只有一段短短历史。政治家最不喜欢人家反抗他的意见,最不喜欢人家要想,要开口。而从前的社会也的确没有人想过什么,又没有人开过口。且看动物中的猴子,它们自有它们的首领;首领要它们怎样,它们就怎样。在部落里,他们有一个酋长,他们跟着酋长走,酋长的吩咐,就是他们的标准。酋长要他们死,也只好去死。那时没有什么文艺,即使有,也不过赞美上帝(还没有后人所谓God那么玄妙)罢了!那里会有自由思想?后来,一个部落一个部落你吃我吞,渐渐扩大起来,所谓大国,就是吞吃那多多少少的小部落;一到了大国,内部情形就复杂得多,夹着许多不同的思想,许多不同的问题。这时,文艺也起来了,和政治不断地冲突;政治想维系现状使它统一,文艺催促社会进化使它渐渐分离;文艺虽使社会分裂,但是社会这样才进步起来。文艺既然是政治家的眼中钉,那就不免被挤出去。外国许多文学家,在本国站不住脚,相率亡命到别个国度去;这个方法,就是“逃”。要是逃不掉,那就被杀掉,割掉他的头;割掉头那是最好的方法,既不会开口,又不会想了。俄国许多文学家,受到这个结果,还有许多充军到冰雪的西伯利亚去。
有一派讲文艺的,主张离开人生,讲些月呀花呀鸟呀的话(在中国又不同,有国粹的道德,连花呀月呀都不许讲,当作别论),或者专讲“梦”,专讲些将来的社会,不要讲得太近。这种文学家,他们都躲在象牙之塔[2]里面;但是“象牙之塔”毕竟不能住得很长久的呀!象牙之塔总是要安放在人间,就免不掉还要受政治的压迫。打起仗来,就不能不逃开去。北京有一班文人[3],顶看不起描写社会的文学家,他们想,小说里面连车夫的生活都可以写进去,岂不把小说应该写才子佳人一首诗生爱情的定律都打破了吗?现在呢,他们也不能做高尚的文学家了,还是要逃到南边来;“象牙之塔”的窗子里,到底没有一块一块面包递进来的呀!
等到这些文学家也逃出来了,其他文学家早已死的死,逃的逃了。别的文学家,对于现状早感到不满意,又不能不反对,不能不开口,“反对”“开口”就是有他们的下场。我以为文艺大概由于现在生活的感受,亲身所感到的,便影印到文艺中去。挪威有一文学家[4],他描写肚子饿,写了一本书,这是依他所经验的写的。对于人生的经验,别的且不说,“肚子饿”这件事,要是欢喜,便可以试试看,只要两天不吃饭,饭的香味便会是一个特别的**;要是走过街上饭铺子门口,更会觉得这个香味一阵阵冲到鼻子来。我们有钱的时候,用几个钱不算什么;直到没有钱,一个钱都有它的意味。那本描写肚子饿的书里,它说起那人饿得久了,看见路人个个是仇人,即是穿一件单褂子的,在他眼里也见得那是骄傲。我记起我自己曾经写过这样一个人,他身边什么都光了,时常抽开抽屉看看,看角上边上可以找到什么;路上一处一处去找,看有什么可以找得到;这个情形,我自己是体验过来的。
从生活窘迫过来的人,一到了有钱,容易变成两种情形:一种是理想世界,替处同一境遇的人着想,便成为人道主义;一种是什么都是自己挣起来,从前的遭遇,使他觉得什么都是冷酷,便流为个人主义。我们中国大概是变成个人主义者多。主张人道主义的,要想替穷人想想法子,改变改变现状,在政治家眼里,倒还不如个人主义的好;所以人道主义者和政治家就有冲突。俄国文学家托尔斯泰[5]讲人道主义,反对战争,写过三册很厚的小说——那部《战争与和平》,他自己是个贵族,却是经过战场的生活,他感到战争是怎么一个惨痛。尤其是他一临到长官的铁板前(战场上重要军官都有铁板挡住枪弹),更有刺心的痛楚。而他又眼见他的朋友们,很多在战场上牺牲掉。战争的结果,也可以变成两种态度:一种是英雄,他见别人死的死伤的伤,只有他健存,自己就觉得怎样了不得,这么那么夸耀战争上的威雄。一种是变成反对战争的,希望世界上不要再打仗了。托尔斯泰便是后一种,主张用无抵抗主义来消灭战争。他这么主张,政府自然讨厌他;反对战争,和俄皇的侵掠欲望冲突;主张无抵抗主义,叫兵士不替皇帝打仗,警察不替皇帝执法,审判官不替皇帝裁判,大家都不去捧皇帝;皇帝是全要人捧的,没有人捧,还成什么皇帝,更和政治相冲突。这种文学家出来,对于社会现状不满意,这样批评,那样批评,弄得社会上个个都自己觉到,都不安起来,自然非杀头不可。
但是,文艺家的话其实还是社会的话,他不过感觉灵敏,早感到早说出来(有时,他说得太早,连社会也反对他,也排轧他)。譬如我们学兵式体操,行举枪礼,照规矩口令是“举……枪”这般叫,一定要等“枪”字令下,才可以举起。有些人却是一听到“举”字便举起来,叫口令的要罚他,说他做错。文艺家在社会上正是这样;他说得早一点,大家都讨厌他。政治家认定文学家是社会扰乱的煽动者,心想杀掉他,社会就可平安。殊不知杀了文学家,社会还是要革命;俄国的文学家被杀掉的充军的不在少数,革命的火焰不是到处燃着吗?文学家生前大概不能得到社会的同情,潦倒地过了一生,直到死后四五十年,才为社会所认识,大家大闹起来。政治家因此更厌恶文学家,以为文学家早就种下大祸根;政治家想不准大家思想,而那野蛮时代早已过去了。在座诸位的见解,我虽然不知道;据我推测,一定和政治家是不相同;政治家既永远怪文艺家破坏他们的统一,偏见如此,所以我从来不肯和政治家去说。
到了后来,社会终于变动了;文艺家先时讲的话,渐渐大家都记起来了,大家都赞成他,恭维他是先知先觉。虽是他活的时候,怎样受过社会的奚落。刚才我来讲演,大家一阵子拍手,这拍手就见得我并不怎样伟大;那拍手是很危险的东西,拍了手或者使我自以为伟大不再向前了,所以还是不拍手的好。上面我讲过,文学家是感觉灵敏了一点,许多观念,文学家早感到了,社会还没有感到。譬如今天衣萍[6]先生穿了皮袍,我还只穿棉袍;衣萍先生对于天寒的感觉比我灵。再过一月,也许我也感到非穿皮袍不可,在天气上的感觉,相差到一个月,在思想上的感觉就得相差到三四十年。这个话,我这么讲,也有许多文学家在反对。我在广东,曾经批评一个革命文学家[7]——现在的广东,是非革命文学不能算做文学的,是非“打打打,杀杀杀,革革革,命命命”,不能算做革命文学的——我以为革命并不能和文学连在一块儿,虽然文学中也有文学革命,但做文学的人总得闲定一点,正在革命中,那有工夫做文学。我们且想想:在生活困乏中,一面拉车,一面“之乎者也”,到底不大便当。古人虽有种田做诗的,那一定不是自己在种田;雇了几个人替他种田,他才能吟他的诗;真要种田,就没有工夫做诗。革命时候也是一样;正在革命,那有工夫做诗?我有几个学生,在打陈炯明[8]时候,他们都在战场;我读了他们的来信,只见他们的字与词一封一封生疏下去。俄国革命以后,拿了面包票排了队一排一排去领面包;这时,国家既不管你什么文学家艺术家雕刻家;大家连想面包都来不及,那有工夫去想文学?等到有了文学,革命早成功了。革命成功以后,闲空了一点;有人恭维革命,有人颂扬革命,这已不是革命文学。他们恭维革命颂扬革命,就是颂扬有权力者,和革命有什么关系?
这时,也许有感觉灵敏的文学家,又感到现状的不满意,又要出来开口。从前文艺家的话,政治革命家原是赞同过;直到革命成功,政治家把从前所反对那些人用过的老法子重新采用起来,在文艺家仍不免于不满意,又非被排轧出去不可,或是割掉他的头。割掉他的头,前面我讲过,那是顶好的法子咾——从十九世纪到现在,世界文艺的趋势,大都如此。
十九世纪以后的文艺,和十八世纪以前的文艺大不相同。十八世纪的英国小说,它的目的就在供给太太小姐们的消遣,所讲的都是愉快风趣的话。十九世纪的后半世纪,完全变成和人生问题发生密切关系。我们看了,总觉得十二分的不舒服,可是我们还得气也不透地看下去。这因为以前的文艺,好像写别一个社会,我们只要鉴赏;现在的文艺,就在写我们自己的社会,连我们自己也写进去;在小说里可以发见社会,也可以发见我们自己;以前的文艺,如隔岸观火,没有什么切身关系;现在的文艺,连自己也烧在这里面,自己一定深深感觉到;一到自己感觉到,一定要参加到社会去!
十九世纪,可以说是一个革命的时代;所谓革命,那不安于现在,不满意于现状的都是。文艺催促旧的渐渐消灭的也是革命(旧的消灭,新的才能产生),而文学家的命运并不因自己参加过革命而有一样改变,还是处处碰钉子。现在革命的势力已经到了徐州[9],在徐州以北文学家原站不住脚;在徐州以南,文学家还是站不住脚,即共了产,文学家还是站不住脚。革命文学家和革命家竟可说完全两件事。诋斥军阀怎样怎样不合理,是革命文学家;打倒军阀是革命家;孙传芳[10]所以赶走,是革命家用炮轰掉的,决不是革命文艺家做了几句“孙传芳呀,我们要赶掉你呀”的文章赶掉的。在革命的时候,文学家都在做一个梦,以为革命成功将有怎样怎样一个世界;革命以后,他看看现实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于是他又要吃苦了。照他们这样叫,啼,哭都不成功;向前不成功,向后也不成功,理想和现实不一致,这是注定的运命;正如你们从《呐喊》上看出的鲁迅和讲坛上的鲁迅并不一致;或许大家以为我穿洋服头发分开,我却没有穿洋服,头发也这样短短的。所以以革命文学自命的,一定不是革命文学,世间那有满意现状的革命文学?除了吃麻醉药!苏俄革命以前,有两个文学家,叶遂宁和梭波里[11],他们都讴歌过革命,直到后来,他们还是碰死在自己所讴歌希望的现实碑上,那时,苏维埃是成立了!
不过,社会太寂寞了,有这样的人,才觉得有趣些。人类是欢喜看看戏的,文学家自己来做戏给人家看,或是绑出去砍头,或是在最近墙脚下枪毙,都可以热闹一下子。且如上海巡捕用棒打人,大家围着去看,他们自己虽然不愿意挨打,但看见人家挨打,倒觉得颇有趣的。文学家便是用自己的皮肉在挨打的啦!
今天所讲的,就是这么一点点,给它一个题目,叫做……《文艺与政治的歧途》。
(选自鲁迅:《鲁迅全集·集外集》,第7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1.作者简介
鲁迅(1881—1936年),中国现代伟大的文学家、思想家和新文学运动的奠基人。原名周树人,字豫才,浙江绍兴人,1881年9月25日出生于破落封建家庭。青年时代受进化论、尼采超人哲学和托尔斯泰博爱思想的影响。1902年去日本留学,原在仙台医学院学医,后从事文艺工作,希望用以改变国民精神。1905~1907年,曾参加革命党人的活动,发表了《摩罗诗力说》《文化偏至论》等论文。1909年,与其弟周作人一起合译《域外小说集》,介绍外国文学。同年回国,先后在杭州、绍兴任教。
辛亥革命后,曾任南京临时政府和北京政府教育部部员、佥事等职,兼在北京大学、女子师范大学等校授课。1918年5月,首次用“鲁迅”的笔名发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第一篇白话小说《狂人日记》,奠定了新文学运动的基石。“五四运动”前后,参加《新青年》杂志工作,成为“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主将。
1918年到1926年间,陆续创作出版了小说集《呐喊》《彷徨》,论文集《坟》,散文诗集《野草》,散文集《朝花夕拾》,杂文集《热风》《华盖集》《华盖集续编》等专集。其中,1921年12月发表的中篇小说《阿Q正传》,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不朽杰作。1926年8月,因支持北京学生爱国运动,为北洋军阀政府通缉,南下到厦门大学任中文系主任。1927年1月,到当时的革命中心广州,在中山大学任教务主任。1927年10月到达上海。1930年起,先后参加中国自由运动大同盟、中国左翼作家联盟和中国民权保障同盟,反抗国民党政府的独裁统治和政治迫害。
从1927年至1936年,创作了历史小说集《故事新编》中的大部分作品和大量的杂文,收辑在《而已集》《三闲集》《二心集》《南腔北调集》《伪自由书》《准风月谈》《花边文学》《且介亭杂文》《且介亭杂文二编》《且介亭杂文末编》《集外集》和《集外集拾遗》等专集中。鲁迅的一生,对中国文化事业做出了巨大的贡献:他领导、支持了“未名社”“朝花社”等文学团体;主编了《国民新报副刊》(乙种)、《莽原》《语丝》《奔流》《萌芽》《译文》等文艺期刊;热忱关怀、积极培养青年作者;大力翻译外国进步文学作品和介绍国内外著名的绘画、木刻;搜集、研究、整理大量的古典文学,编著《中国小说史略》《汉文学史纲要》,整理《嵇康集》,辑录《会稽郡故书杂录》《古小说钩沉》《唐宋传奇录》《小说旧闻钞》等。
1936年10月19日,鲁迅病逝于上海。1938年出版《鲁迅全集》(二十卷)。新中国成立后,鲁迅著译已分别编为《鲁迅全集》(十卷)、《鲁迅译文集》(十卷)、《鲁迅日记》(二卷)、《鲁迅书信集》,并重印鲁迅编校的古籍多种。1981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鲁迅全集》(十六卷),2005年又出版修订版《鲁迅全集》(十八卷)。北京、上海、绍兴、广州、厦门等地先后建立了鲁迅博物馆、纪念馆等。鲁迅的小说、散文、诗歌、杂文共数十篇(首)被选入中、小学语文课本。小说《祝福》《阿Q正传》《药》等先后被改编成电影。鲁迅的作品充实了世界文学的宝库,被译成英、日、俄、西、法、德、阿拉伯、世界语等50多种文字,在世界各地拥有广大的读者。
2.背景知识
此文是鲁迅于1927年12月21日下午在上海暨南大学发表的演讲。演讲记录稿最初见于1928年1月29日至30日上海《新闻报》副刊《学海》第182—183期,署“周鲁迅讲,刘率真记”(刘率真即曹聚仁)。后经鲁迅校订后由杨霁云编入《集外集》。这次演讲除曹聚仁记录稿外,尚有两种:一种是章铁民的记录稿,题为《文学与政治的歧途》,载1928年2月暨南大学秋野社的《秋野》第3期;另一种是陈翔冰的记录稿,未见。
此次演讲,是通过章衣萍联系,应上海暨南大学秋野社的邀请所作。章衣萍早年曾加入语丝社,与鲁迅有交往。当时为上海暨南大学教授,所著大都为艳情之作,曾受过鲁迅批评。
理解鲁迅的这篇演讲,既需要了解当时大的政治形势,也需要和他此前此后的一些活动、论争和文章联系起来一并考虑。
1926年,鲁迅从北平南下,先到厦门大学任教,后去中山大学供职。但一年之后(1927年10月),鲁迅就辞去了中山大学的教职到了上海。现在看来,鲁迅辞职离开的直接原因是中山大学聘请顾颉刚前来任教。顾颉刚曾公开宣称他只佩服胡适和陈源二人,还在厦门大学时,鲁迅对他就很反感,不愿与他共事,但其深层的原因显然与政局的突变有关。1926年7月,国民革命军誓师北伐后,在全国战场取得了一连串的重大胜利,全国的工人运动与农民运动也有了巨大发展,革命形势一片大好。从这一时期鲁迅与许广平的通信中可以看出,他是非常关心北伐的进展情况的。那些不断传来的胜利消息让他欢欣鼓舞。显然,他的政治态度站在了革命的一边。在这样一种革命的氛围中,鲁迅辞去厦门大学的教职,于1927年1月16日前往广州,来到了革命的策源地。然而,在广州待了两个月,鲁迅对这个地方就形成了很糟糕的印象:“原来往日所闻,全是谣言,这地方,却正是军人和商人所主宰的国土。”[12]“广州的人民并无力量,所以这里可以做‘革命的策源地’,也可以做反革命的策源地。”[13]而不久之后所出现的事变恰恰证明了鲁迅的预言。4月12日,蒋介石在上海发动反革命政变;4月15日,李济深在广州也开始逮捕和屠杀共产党人和革命群众,中山大学有40多个学生在这天被逮捕。“四一五”政变后,广州的政治形势马上起了很大变化,鲁迅在这里已很不安全。八个多月的时间,鲁迅目击了中国现代政治史上的巨大事变,终于“被血吓得口呆目瞪”[14],决定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前往上海。
因此,“革命”是理解鲁迅这篇讲演的关键词,革命也是当时最大的政治。而对于革命,鲁迅的思考远比一些所谓的革命家或革命文艺家要复杂精深。一方面,革命意味着变革或革新,因此他希望通过革命解决中国的许多问题;另一方面,他所耳闻目睹的种种与革命相关的情况又强化了他固有的怀疑精神。于是他说:“庆祝和革命没有什么相干,至多不过是一种点缀。庆祝,讴歌,陶醉着革命的人们多,好自然是好的,但有时也会使革命精神转成浮滑。革命的势力一扩大,革命的人们一定会多起来。……我对于佛教先有一种偏见,以为坚苦的小乘倒是佛教,待到饮酒食肉的阔人富翁,只要一餐吃素,便可以称为居士,算作信徒,虽然美其名曰大乘,流播也更广远,然而这教却因为容易信奉,因而变为浮滑,或者竟等于零了。革命也如此的,坚苦的进击者向前进行,遗下广大的已经革命的地方,使我们可以放心歌呼,也显出革命者的色彩,其实是和革命毫不相干。这样的人们一多,革命的精神反而会浮滑、稀薄,以至于消亡,再下去是复旧。”[15]
在此背景上再来思考鲁迅对“革命文学”的看法,我们就不会感到突兀了。在广州期间,鲁迅曾去黄埔军官学校做过一次演讲(1927年4月8日),题为《革命时代的文学》。在这篇演讲中,他已经鲜明地表达了他对“革命文学”的看法:“在这革命地方的文学家,恐怕总喜欢说文学和革命是大有关系的,例如可以用这来宣传,鼓吹,煽动,促进革命和完成革命。不过我想,这样的文章是无力的,因为好的文艺创作,向来多是不受别人命令,不顾利害,自然而然地从心中流露的东西;如果先挂起一个题目,做起文章来,那又何异于八股,在文学中并无价值,更说不到能否感动人了。为革命起见,要有‘革命人’,‘革命文学’倒无须急急,革命人做出东西来,才是革命文学。”[16]鲁迅在上海的这次演讲,其思路可看作广州那次演讲的延续。即都是想阐明一个文学与革命,即文学与政治的关系问题,只不过两者的角度略有不同。
如果稍往后看看,又可把鲁迅的这篇演讲看作1928年“革命文学”论争的一个前奏。由于国民党的清党,中国开始进入一个特殊的历史时期。共产党人和左翼文化人,开始重新寻找精神上的支点。一些早期浪漫主义的文化团体如创造社,在阶级斗争的血雨腥风中,也开始由浪漫主义转向革命。当时创造社的郭沫若、成仿吾、冯乃超等人,还带着青年人特有的冲动和轻率的个性。受苏联革命理论的影响,他们觉得有必要对中国旧的作家队伍进行一次彻底的清算。于是,创造社、太阳社的才子们发起了一场声讨鲁迅的文化围剿。在这场围剿中,鲁迅先被描述为“常从幽暗的酒家的楼头,醉眼陶然地眺望窗外的人生”“他常追怀过去的昔日,追悼没落的封建情绪,结局他反映的只是社会变革期中的落伍者的悲哀,无聊赖地跟他弟弟说几句人道主义的美丽的说话,隐遁主义!”(冯乃超)后来又被定性为“二重反革命”。当时化名杜荃的郭沫若发表《文艺战线上的封建余孽》,文中说:鲁迅“是资本主义以前的一个封建余孽。资本主义对于社会主义是反革命,封建余孽对于社会主义是二重的反革命。鲁迅是二重反革命的人物。……他是一位不得志的Fascist(法西斯谛)。”于是鲁迅被迫应战,在《“醉眼”中的朦胧》《文艺与革命》等文章中,鲁迅又进一步深化和完善了他在《文艺与政治的歧途》中的论述。可以说,只有把这些事件、围剿、论争以及鲁迅个人的境遇联系到一起,再来琢磨他的这次演讲,我们对其命意才能有一个充分的把握。
3.文本解读
在此篇演讲中,鲁迅以文艺与政治的冲突为逻辑起点,论及许多很有价值的问题。其中最重要的有两个方面:其一是文艺与社会;其二是文艺与政治。
在文艺与社会的问题上,鲁迅并不认同那些离开现实人生、躲在“象牙之塔”里营造出来的风花雪月的作品,而是肯定了文学与现实人生的联系。他说:“我以为文艺大概由于现在生活的感受,亲身所感到的,便影印到文艺中去。”因此,人生的经验、生命的体验是文学写作的重要来源。一个作家如果对当下的现实人生没有体验,他就无法写出真情实感的东西来,而只能是无病呻吟。结合他在1931年的相关论述,这个问题也许会看得更加清楚。在谈到左翼作家是不是必然就能写出无产阶级文学时,鲁迅有如下观点。
日本的厨川白村(H.Kuriyagawa)曾经提出过一个问题,说:作家之所描写,必得是自己经验过的么?他自答道,不必,因为他能够体察。所以要写偷,他不必亲自去做贼,要写通奸,他不必亲自去私通。但我以为这是因为作家生长在旧社会里,熟悉了旧社会的情形,看惯了旧社会的人物的缘故,所以他能够体察;对于和他向来没有关系的无产阶级的情形和人物,他就会无能,或者弄成错误的描写了。所以革命文学家,至少是必须和革命共同着生命,或深切地感受着革命的脉搏的。[17]
在这段论述中,我们看到鲁迅并不反对间接经验的重要性,但是间接的东西有一个前提,即他必须长期浸泡于某种社会人生之中,以至于所见所闻仿佛成了自己经历的一样,然后方可入文。而面对新的社会格局,新的人物和环境,作家则必须感同身受,如此写出来的东西才不至于离谱。
那么,为什么鲁迅要强调感同身受的重要性呢?表面上看,这似乎只是鲁迅所欣赏的一条创作原则,但在其背后却隐含着鲁迅的文艺观。早在写《论睁了眼看》时,鲁迅就对他所追求的文学形成了一个基本看法:“文艺是国民精神所发的火光,同时也是引导国民精神的前途的灯火。”[18]以此观点来看待以往的文艺,尤其是那些才子佳人小说和有着大团圆结局的作品,它们就全部进入了鲁迅所归纳的“瞒和骗”的写作套路里:“中国人向来因为不敢正视人生,只好瞒和骗,由此也生出瞒和骗的文艺来,由这文艺,更令中国人更深地陷入瞒和骗的大泽中,甚而至于已经自己不觉得。”[19]这种恶性循环,已经使中国的文艺病入膏肓。于是鲁迅明确地赞同“为人生的文学”,而所谓“为人生的文学”其实就是“揭出病苦,引起疗救注意的文学”,是关注底层民众疾苦的文学。这样的文学,躲在象牙塔里、没有亲身体验如何能够创作出来?因此,当鲁迅在这里强调现实人生的重要性时,他依然是在强调他一贯的文学主张。
关于文艺与政治,鲁迅的论述也相当精彩。在他看来,文艺与政治不可能相安无事,因为冲突很可能是它们二者关系的常态:“我每每觉到文艺和政治时时在冲突之中;文艺和革命原不是相反的,两者之间,倒有不安于现状的同一。惟政治是要维持现状,自然和不安于现状的文艺处在不同的方向。”在这里,鲁迅对政治和革命做出了细微的区分。社会革命虽然最终会与政治联系到一起,但革命的目标无异是求新求变;而当文学发展到某一阶段出现了停滞不前的局面时,革命也常常成为它必须采用的手段。“五四”新文化运动其实就是一次思想革命、社会革命,同时也是一次文学革命。从这个意义上说,不安于现状的文学与革命并不相互排斥,两者有着相同或相似的诉求。但是当革命成功或失败,一个政府或政党开始其统治的时候,政治便开始从幕后走到前台,从而成为这个政府或政党利益的集中体现。为了维护政府或政党的利益,政治往往希望社会求稳定求平安,于是,维持现状就成了政治必须奉行的基本原则。文艺不安于现状,政治却要维持现状,这样,两者的冲突就无法避免了。
当然,如果从另一个角度思考,我们又会看到,鲁迅所说的文艺与政治的冲突其实又是文学家和政治家的冲突。那么,为什么文学家与政治家不能握手言和却总是要兵戎相见呢?鲁迅的分析是这样的:“文学家是感觉灵敏了一点,许多观念,文学家早感到了,社会还没有感到。”而一旦他感觉到什么,他往往不会闷在心里,而是会通过种种方式把他感觉到的东西说出来。一些话30年、50年之后说出来可能已不稀奇,甚至已成为一个社会的共识,但是你在30年、50年之前把它说出,无异于石破天惊:“他说得早一点,大家都讨厌他。政治家认定文学家是社会扰乱的煽动者,心想杀掉他,社会就可平安。殊不知杀了文学家,社会还是要革命;俄国的文学家被杀掉的充军的不在少数,革命的火焰不是到处燃着吗?文学家生前大概不能得到社会的同情,潦倒地过了一生,直到死后四五十年,才为社会所认识,大家大闹起来。政治家因此更厌恶文学家,以为文学家早就种下大祸根;政治家想不准大家思想,而那野蛮时代早已过去了。”
当鲁迅如此为文学家定位的时候,他所谓的文学家已不再是单纯的文学家,而是具有了许多现代知识分子的特征。美国当代理论家萨义德(Edward W.Said)认为:真正的知识分子是“特立独行的人,能向权势说真话的人”,他们“尤其必须是处于几乎永远反对现状的状态”。“在黑暗时代,知识分子经常被同一民族的成员指望挺身代表、陈诉、见证那个民族的苦难。”[20]结合鲁迅对文学家的使命的相关论述,他的思考与萨义德对现代知识分子的定义确实有异曲同工之妙。
既然文艺不安于现状、文学家不满于现状,当革命到来的时候,文学家就应该投身革命,文学也就该变成“革命文学”了吧。表面上看,这样来思考问题似乎很合乎逻辑,但实际上鲁迅却认为存在着问题,因为在革命中,“革命文艺家”没有工夫吟诗作赋,“革命文学”无从谈起;革命成功后,文学家倒是有了闲工夫,这时候,他们“有人恭维革命,有人颂扬革命”,但“这已不是革命文学”。为什么不是“革命文学”呢?鲁迅的回答是:“他们恭维革命颂扬革命,就是颂扬有权力者,和革命有什么关系?”在这里,鲁迅的意思其实很明显,当革命成功之后,“革命”便淡出了,取而代之的是“政治”。这时候,文学家恭维的是“革命”,实际上歌颂的却是当权者的“政治”。而一旦文艺成为政治的附庸,文艺家成为政治的吹鼓手,即意味着革命不再是革命,文艺也不再是文艺。因为其道理鲁迅已在另一篇文章中讲得明明白白:“我以为一切文艺固是宣传,而一切宣传却并非全是文艺,这正如一切花皆有色(我将白也算作色),而凡颜色未必都是花一样。革命之所以于口号,标语,布告,电报,教科书……之外,要用文艺者,就因为它是文艺。”[21]
当鲁迅如此思考着文学与革命的关系时,他的思想其实深深根植于他对“革命”的看法和认识之中。在他看来,革命是永无止境的:“所谓‘革命成功’,是指暂时的事而言;其实是‘革命尚未成功’的。革命无止境,倘使世上真有什么‘止于至善’,这人间世便同时变了凝固的东西了。”[22]因此作为一个真正的、革命的文学家,最重要的是成为一个“永远的革命者”[23],而不是把革命挂在嘴上,把革命制作成“打打打,杀杀杀”的东西;更不能把文学当成颂扬革命(政治)的工具。如果文学家不去善待文学,政治家就更有了利用和作践它的借口和理由。也许,鲁迅在他这篇演讲中,告诉我们的就是这样一个朴素的道理。
[1] 梅兰芳(1894—1961年),名澜,字畹华,江苏泰州人,京剧艺术家。姜妙香(1890—1972年),北京人,京剧演员。梅、姜二人自1916年起同台演出《黛玉葬花》。
[2] 象牙之塔,原是19世纪法国文艺评论家圣佩韦(1804—1869年)批评同时代消极浪漫主义诗人维尼的用语,后来用以比喻脱离现实生活的文艺家的小天地。
[3] 指新月社的一些人。梁实秋在1926年3月27日《晨报副刊》发表的《现代中国文学之浪漫的趋势》中说:“近年来新诗中产出了一个‘人力车夫派’。这一派是专门为人力车夫抱不平,以为神圣的人力车夫被经济制度压迫过甚……其实人力车夫……既没有什么可怜恤的,更没有什么可赞美。”
[4] 指汉姆生(K.Hamsun,1859—1952年),挪威小说家。曾当过水手、木工,创作长篇小说《饥饿》,于1920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5] 托尔斯泰,即列夫·托尔斯泰(1828—1910年),俄国作家。他的作品无情地揭露沙皇制度和资本主义势力的种种罪恶,同时又宣扬道德的自我完善和“不用暴力抵抗邪恶”。著有长篇小说《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复活》等。《战争与和平》是他以1812年拿破仑入侵俄国为题材的长篇小说,写于1863年至1869年。
[6] 衣萍,即章鸿熙(1900—1947年),字衣萍,安徽绩溪人。《语丝》撰稿人之一。
[7] 指吴稚晖。吴稚晖(1865—1953年),江苏武进(今江苏常州)人。1902年10月,吴稚晖参加《苏报》笔战阵营,猛烈抨击清政府。1916年,任《中华新报》主笔。从20世纪20年代起,在国民党政府中历任要职。
[8] 陈炯明(1875—1933年),字竞存,广东海丰人,广东军阀。1925年所部被广东革命军消灭。鲁迅在1926年6月17日致李秉中信中说:“这一年来,不闻消息,我可是历来没有忘记,但常有两种推测,一是在东江负伤或战死了,一是你已经变了一个武人,不再写字,因为去年你从梅县给我的信,内中已很有几个空白及没有写全的字了。”
[9] 革命的势力到了徐州,这里指蒋介石叛变革命后仍打着“北伐革命”的旗帜,于1927年12月16日占领徐州。
[10] 孙传芳(1885—1935年),字馨远,山东历城人,北洋直系军阀。1925年盘踞东南五省,1926年冬,其主力在江西南昌、九江一带被北伐军击溃。
[11] 叶遂宁(C.A.Есенин,1895—1925年),通译叶赛宁,苏联诗人。他以描写宗法制度下田园生活的抒情诗著称。十月革命时曾向往革命,写过一些赞美革命的诗,如《天上的鼓手》等。但革命后陷入苦闷,最后自杀。写有长诗《四旬祭》《苏维埃俄罗斯》等。梭波里(A.Cобoль,1888—1926年),苏联作家。十月革命后曾接近革命,但终因不满于现实生活而自杀。著有长篇小说《尘土》,短篇小说集《樱桃开花的时候》。
[12] 鲁迅:《通信》,见《鲁迅全集》,第四卷,97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13] 鲁迅:《在钟楼上》,见《鲁迅全集》,第四卷,33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14] 鲁迅:《三闲集·序言》,见《鲁迅全集》,第四卷,4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15] 鲁迅:《庆祝沪宁克复的那一边》,见《鲁迅全集》,第八卷,162~163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16] 鲁迅:《革命时代的文学》,见《鲁迅全集》,第三卷,418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17] 鲁迅:《上海文艺之一瞥》,见《鲁迅全集》,第四卷,300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18] 鲁迅:《论睁了眼看》,见《鲁迅全集》,第一卷,240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19] 鲁迅:《论睁了眼看》,见《鲁迅全集》,第一卷,240~241页。
[20] [美]萨义德:《知识分子论》,单德兴译,14、15、40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
[21] 鲁迅:《文艺与革命》,见《鲁迅全集》,第四卷,84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22] 鲁迅:《黄花节的杂感》,见《鲁迅全集》,第三卷,410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23] 鲁迅:《中山先生逝世后一周年》,见《鲁迅全集》,第七卷,294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