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文学反映的是人与世界的审美关系
审美关系是人与世界的价值关系中的一种。即以一棵古松为例:古松与人类的实用关系是在人类长期的建筑和家具制造的实践中形成的,在这种关系中,古松的木质的疏松、纹理的粗细、色泽的深浅等属性引起人们最高度的关注。古松与人类的认识关系是在人类对这个物种特征的观察、分析、研究中形成的,在这种关系中,古松的性状、构造、关系、归属等生物学属性受到人们的特别注意。古松与人类的审美关系则是在人类对自然的长期审美活动和艺术活动中形成的,在这种关系中,古松苍劲挺拔的枝干和青翠清疏的松叶所构成的一个生气贯注的完整的生命形象即古松的审美属性占据了人们的全部意识。
在长期社会历史实践中,人类与世界间建立了多种价值关系,包括实用价值、认识价值、道德价值、政治价值、宗教价值、审美价值等。文学所反映的主要是人与世界的审美价值关系,体现的是社会生活的审美价值。当然,文学所反映的人与世界的审美价值关系不是一种孤立的存在。审美价值与非审美价值是辩证统一的:一方面,对审美价值的获得往往与对其他价值的拥有相互矛盾,例如对实用价值和认识价值的追求会抑制甚至破坏审美价值,对政治价值的过分强调也会导致对审美价值的忽视和贬低。另一方面,审美价值永远和世界的其他价值内在地联系在一起,审美关系和人与世界的其他关系永远是共生的,它们相互渗透,相互依存。审美价值不是一种抽象的存在,它总是具体体现在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现实的审美价值具有一种溶解和综合的特性,可以把认识价值、道德价值、政治价值、宗教价值等都溶解于其中,综合于其中。因此,我们在文学作品中看到的实际情形是,文学艺术不但不排斥非审美价值,相反,总是将非审美的认识因素、道德因素、政治因素以及宗教因素交融在一起,使之成为文学审美对象的一个有机的组成成分。文学作品中的审美因素总是以一种独特的方式凝聚起政治、道德、认识等各种信息。在审美价值与认识价值、政治价值、道德价值、宗教价值的关系上,一方面不要走向唯美主义,唯美主义主张文学作品的美仅仅在于作品的形式,如色彩、节奏、韵律等,轻视文学对认识、政治、道德等社会生活的反映,将审美与认识、道德、政治割裂开来;另一方面也不赞成单一的认识论观点,这种观点片面地强调文学作品的认识价值、道德价值和政治价值,往往使文学作品成为某种政治观念图解、道德说教甚至变相的社会学著作。上述两种偏颇在中外文学史上都曾经多次出现,甚至给文学自身的发展造成了很大的干扰和破坏。
2.文学作品的审美性
审美性是文学艺术的特质,它与文学中的其他因素如认识、政治、道德等不即不离,但是又不等于这些因素本身。缺少了审美性,文学作品就成了一些人事景物的堆砌;有了它,即使是那些庸常丑怪的事物也会产生艺术魅力。可以借用“格式塔”心理学派的术语“格式塔质”(Gestaltgnalitat)来命名文学作品的这种审美特质。格式塔质不是事物各种成分的性质的简单相加,也不同于其中的任何一个因素的性质,而是一种超越于各个组成因素的整体质。如果以音乐为例,那么格式塔质不是那些单个的音符,甚至也不是节奏或旋律,而是节奏与旋律之上的“音乐”。如果以绘画为例,那么格式塔质不是那些线条与色块,也不是构图与物体,而是构图与物体之上的“画面”。文学作品中的格式塔质也是这样,它不是作品的具体题材,也不是传达的媒介——语言,它是中国古人欣赏的“气”“神”“韵”“境”“味”以及“象外之象”“景外之景”“言外之意”“韵外之致”,它是西方文学家、文论家推崇的“诗意”和“文学性”。有了它,诗也是诗,小说也是诗,戏剧也是诗,散文也是诗,甚至哲学著作、历史著作中也有诗。
还可借用一个物理学名词把文学的格式塔质称为“文学审美场”。“场”不是单纯的物质,也不是单纯的能量,它是物质与能量的结合体。场不是某个孤立的物体所能产生的,反映的是世界的整体联系,宇宙的整体联系。它存在于每一个物体之中、之间、之内、之外。文学审美场正是文学艺术的整体结构关系中所生成的新质。当人们面对一部文学作品,可以循迹找到创造、反映、表现、再现、心理、社会、评价、道德、游戏、语言等诸多因素,但却找不到“文学审美场”。它在有无之间、虚实之间。意大利美学家克罗齐(Benedetto Croce)把艺术的这种审美整体质称为“直觉品”,把艺术的这种审美整合功能称为“混化”。他认为,在直觉品中,一切元素要素都是混化的:“混化在直觉品里的概念,就其已混化而言,就已不复是概念,因为它们已失去一切独立与自主……放在悲喜剧人物口中的哲学格言并不在那里显出概念的功用,而是在那里显出表现人物特性的功用。同理,画的面孔上一点红,在那里并不代表物理学家的红色,而是画像的一个表示特性的原素。”[1]反之,如果这种“混化”即审美化的功夫不够,文学作品中的知识就会成为卖弄,文学作品就会成为变相的医药手册、园艺手册、游戏手册、旅游手册……
文学审美场不仅关系到文学文本的构成,而且关系到文本的接受。文学审美场不是某种静止的东西,它是活生生的现实效果,生成于文学文本与作家心灵、文学文本与读者心灵的相互作用。文学审美场是不断流动变化的感应,随着文学文本的内在语境和外在语境的变动而不断更新。
[1] 伍蠡甫、胡经之主编:《西方文艺理论名著选编》(中),491~492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