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在回家的路上。
我的胃里装满了羊肉串、烤土豆片、烤韭菜、烤茄子、烤里脊、烤鱿鱼……还有碳酸饮料,它们混合在一起,把我的肚子撑得圆鼓鼓的。
这个晚上,我吃了很多东西,听了很多故事,也问了很多问题。
我想起林尾生,又想起向乔木,这两个男人先后闯进林四月的生活,一个已经离开了,一个还在。人和人的缘分真的很奇怪啊。他们都不认识我,也不知道我,我却知道他们很多事,仿佛一个躲在黑暗处的不道德的偷窥者,因为窥探了别人生活里的全部的光鲜和苟且,而沾沾自喜。
我一个人走在四月的春夜里,我看到小区门口一排花坛,一周前还开得灿烂的杜鹃花,谢了很多。我走进小区,走进夜晚的深处,也走进春天的深处。
我带着故事睡去,半夜又醒过来。我做了个梦,梦里我和一个脸上有颗黑痣的男人缠斗,羞愤、窒息、无力、绝望,最后我们一起坠落深渊。醒来,脸上湿湿的,不知道是泪,还是汗。
我再也睡不着,索性爬起来更新小说。
夜很静,我的房间像被一片深邃的湖水包围。我开机,我的笔记本呜呜响着,速度很慢。相伴五年,我们都老了。打字的时候,它风扇声很大,间或发出粗苯的噪音,像一位老者,边干活边唉声叹气。
我进入个人主页,发现有个新读者关注了我,他写了很多留言,小说每章下面,他都留下大段的话,讨论故事情节,分享他的感受,或者夸赞我的文字。他还给我发站内信,他说树酱啊,你知道吗?你的小说好几次把我看哭了,你要加油更新啊,我会一直关注你的。
我的笔名叫树酱。为什么给自己取这么个笔名呢?还要从我爸说起。
我出生后,我那因为家贫小学都没毕业的爸爸,希望他的女儿长大后读很多很多书,不要像他一样吃了没文化的亏。他姓姜,就给我取名叫姜书,期待我做个学富五车的人。
当然学富五车是我的形容,我爸说不出这样的词。
后来我开始写小说,想来想去,想不出合适的笔名,最后就偷懒,把名字反过来,取其谐音,便有了“树酱”这两个字。
后来林四月知道了,说我这个笔名好,树酱,不就是树洞君的意思吗?说明你是个倾听者,你装着很多很多的故事。
我一开始倒没想那么多,为什么是树酱这两个字,原因很简单,很多时候,我想变成一棵树,只要在阳光下努力生长就好。
她说,你的本名姜书,谐音讲述,你的笔名树酱,意为倾听,又是讲述者,又是倾听者,说明你天生就是要写小说的,你以后肯定能红!
我被夸得心花怒放,说借你吉言,快点让我的小说火起来,让我这个小透明红起来吧。
林四月很支持我,作为移动的素材库,她时不时给我讲故事。正在写的这个连载,名字叫《后觉的你》,取材于半年前林四月给我讲的一对夫妻的真实故事。
怎样的一对夫妻呢?丈夫年轻的时候很风流,喜欢玩,和很多女人厮混。妻子在家照顾三个小孩,伺候公婆,任劳任怨。
男人本来是有公职的,在城里上班,后来因为玩女人被打了,事情闹大丢了工作,只得灰溜溜回家。他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很多年都是让妻子养着。
后来孩子都大了,各自成家,男人和妻子都老了。有一天那个可怜的妻子摔了一跤,摔断了盆骨,在**躺了半年,后来又中风,半边身体动弹不得,下不了床。
这次换成男人任劳任怨,照顾妻子。他给她擦屎端尿,喂水喂饭,抱着她上厕所,给她洗头洗澡。两年后妻子去世,男人哭得撕心裂肺,一夜白头。
这个故事让我唏嘘,我根据故事原型,发挥想象,做了艺术化处理和再加工,增添了一些支线情节,写成小说连载。没想到评价不错,点击量节节攀升,读者互动也很活跃。
给我发站内信的读者就是其中一位。我记住了他,因为他的昵称很特别,叫“流浪的猪”,他的头像是一只粉色猪公仔。那么喜欢猪,应该也是个有故事的人吧。
我礼节性地回复了他,我说谢谢你啊,我会加油写的。
没想到他很快回我,树酱,今天更新吗?
这么晚了还在线,他不睡觉的吗?喜欢我的小说也不用这样拼。
我说,你怎么还不睡觉啊,我今晚计划更新,你可以明天再看,不用一直等着的。
他说,我不是等你,我是睡不着。
原来是我自作多情了。我很尴尬,我说那你也要注意身体,不要太晚了。
他说,我失眠很久了,你能陪我聊聊天吗?
我愣了一下。我其实不想聊,我不经常和读者聊天的。但这个人显然是我忠实的读者,而且他贡献了那么多评论,直接拒绝不太好。
我想了想,反正我也睡不着,不如就跟他聊会儿吧,也许能聊出另一个故事呢,到时又是一个好素材。
你为什么失眠?我问。
我总是想起过往的事。他说。
都是些什么事呢?我又问。
他说,你看过《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吗》?
我说看过啊,2012年的老片子了。
他说,你还记得电影里那句有名的台词吗?
我很快回忆了一下电影的剧情,8年了,很多都记不清了,我不知道他指的是哪句台词。
我说,电影两个多小时呢,台词太多了,你说的是哪句呢?
他说,就是影片快结束的时候,少年派变成了中年派,回想往事,流下一滴热泪,他说也许人生到头来就是不断放下,但永远最令人痛心的,就是来不及好好道别。
我说,这句话确实催泪,李安的片子总是很轻易就能戳中我们的心啊。
就这样一来一往,我们聊了十几分钟。我从来没有和读者聊过这么长时间,除了刘忆。
我说,你的网名很特别啊,为什么叫流浪的猪呢?
他说,我把我的阿猪弄丢了。
阿猪?我不知道他指的是人还是公仔,我也不好直接问。
他说,那是我最珍贵的宝贝,结果被我弄丢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我也不擅长安慰人。最后我说,今天太晚了,改天再聊吧,你早点睡觉,做个好梦。
我主动结束了话题,不然这么聊下去,我怕他会和我聊到天亮。
他说,今天谢谢你啊,跟你聊天很开心,生活里你一定也是个善解人意的姑娘。
我看着这句话,恍惚了一阵子。类似的话,刘忆那时候也跟我说过。
6年前,刘忆也是我的读者。那时候我刚开始写小说,作为新人,第一次写长篇,难免青涩粗糙,所以看我小说的人不多,粉丝很少。
刘忆是唯一一个从头到尾认真追我连载的人。他每章都会认真看,认真点评,有时候发现错别字,还会细心的发站内信告诉我。
那时候我们经常聊天,共同话题很多,后来就加了微信。我不否认,网络上的我比现实中的我可爱得多,网上的我更招人喜欢。
刘忆猜我是个善解人意的姑娘,他说,他想和我这样的姑娘见一面。
一开始我是拒绝的,我不知道见面后该如何跟他相处,毕竟我单身了24年,从来没有交过男朋友。
刘忆说,我们就像网上那样聊天就好了,我很想见你,你不想见我吗?
其实我内心里也是想的。后来就见面了,刘忆说我跟他想象中差不多,他也跟我想象的差不多。后来我们就交往了。
一切看起来都很美好,刘忆为什么最后成了前任呢?我后来想,在这个过程中我自己也有很大原因。就算是热恋期间,我也没有办法接受刘忆的身体,他跟我亲近的时候,我总是想要躲避。
谈恋爱半年后,我们去酒店开房了。那天是刘忆生日,我想把自己给他,我知道他也想要。那时候,我还是很喜欢他的吧。
刘忆订的房间,五星级酒店的高级大床房,房间在18楼,站在落地窗前,能看到大片沉静蔚蓝的海。
房间的气氛很好,刘忆提前布置了一下,2米宽的大**用红色玫瑰花瓣铺成一个大大的心形,中间是一支娇艳的玫瑰,床的四角绑了四束飘起来的粉色气球。
虽然我不喜欢玫瑰,也不喜欢粉色气球,但是看到的第一眼,我还是哇的喊出了声。在我前24年的人生中,我从没有体验过那样的浪漫,生活中没有人对我做过这样浪漫的事。
不记得是谁先去洗的澡,总之后来我们一起躺在**,压烂了那些玫瑰花瓣。刘忆抱着我,覆盖上我的身体,我能感受到他像潮水一样上涨的情欲。
他第一次企图进入我身体的时候,没有成功,痛疼让我愤怒,我抬手打了他一个巴掌。我打得很用力,巴掌落到他脸上的时候,能听到清脆的响声。
他开了灯,震惊地看着我,不敢相信我会打他。看到我哭了,他搂着我,说宝贝对不起,对不起……我是不是把你弄疼了?
我摇头,身体的痛不是最主要的,我是恼怒自己,为什么不能接受他的亲密。
我说,我可能还没准备好。
后面我们又试了一次,这一次,因为做足了前戏,我也尽量舒展身体,刘忆成功了。但是我不舒服,一点都不舒服,整个过程我拼命推他,锤他,挣扎,像条被抛到岸上的鱼,在干涸的地面扭来扭去。
我躺在**,看到那些粉色气球,它们都窜着一股力,想向上冲,但是因为被线绑住,束缚了,怎么也冲不上去。
刘忆草草结束,像漏了气的皮球,瘫软下来。他趴在我身上,微微喘息,他的情欲又像潮水一样退去。
我看得出来刘忆的失落,但是我没有办法,我控制不了我的身体,我也很难过啊。
不久刘忆想搬过来跟我同居,我拒绝了,我说我需要自己的独立空间。拒绝的时候,我看得出来刘忆很失望,我想就是那个时候,他开始有了别的想法吧。可是我能怎么办呢?我对我自己也很失望。
分手后的这些年,我没有再谈恋爱。
我的电脑又响起呜呜的声音,它应该是在抗议,不满在深夜还要被迫工作。
我不想更新小说了,我想起很多事,想起我爸。我爸给我取名姜书,按着他的期望,我应该长成为一个浑身散发着书香的温润女子。
可是看看现在的我,松松垮垮的睡衣,头发蓬乱,嘴角向下,一张脸拉得很长,仿佛全世界都欠了我。我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以前我不是这样的啊,至少20岁之前,我不是这样的啊。
我想起那些遥远的时光,我的眼泪流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