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没有想过,林四月会跟我借钱。
她一个足疗店老板娘,开着奥迪,背着香奈儿,要跟我这个靠卖字为生的穷人借三万块钱,这不正常。
我说,你足疗店每天进账不少,怎么连三万块都拿不出来?
林四月说,店里的账不能随便动的,不然会乱的。我自己的钱买了理财下个月才到期,前几天又刚给家里转了一笔钱,现在卡上钱不够,你先借我三万,救一下急,下个月我钱到账了就还你。
内心里我是不想借的,我不喜欢跟人借钱,也不喜欢别人跟我借钱。生性凉薄,说的应该就是我这样的人。
几年前刘忆还是我男朋友的时候,有一天他告诉我,他表妹柳叶来鹭城找工作,还没有住处。刘忆跟我商量,能不能让表妹先住我家,等找到工作稳定下来,再找房子搬出去。
那时候我一个人住着一室一厅的房子,加个人进来,也不是住不下。但我是个怪人,跟一般人不一样。
看起来爱笑,聊天的时候也很喜欢用呲牙的表情,但那并不代表我真的开心。不喜欢欠人情,不然心理负担会很重。不喜欢麻烦别人,也不喜欢别人麻烦我。很少邀请别人到家里吃饭,也很少邀人到家里玩,因为不喜欢别人碰我的东西。更不喜欢不熟悉的人闯入我的地盘和空间,那会让我觉得有侵犯感。
那个柳叶是刘忆的亲戚,但是跟我没关系,她对我来说就是陌生人。所以我拒绝了刘忆,我说我不习惯跟人合租。
刘忆说不是长期住你这里,是短暂地住一段时间,过渡一下,找到工作她很快就会搬走的。
她如果一直找不到工作呢?我说,她住在这里,我总不能把她赶出去吧?
刘忆循循善诱,你就通融一下嘛,她一个小姑娘初来这里,人生地不熟,也挺不容易的,你这边有现成的房子,给她住一下,她会很感激你的。再说你们两个女孩子在一起也有个伴,你还可以使唤她啊,煮饭洗衣拖地都可以的,柳叶煮菜可好吃了,厨艺一流……
说了那么多,我还是不为所动。我这个人吧,固执刻在骨子里。当初刘忆想搬过来和我一起住,我都拒绝了,他承诺家务活儿他全包,还负担每个月房租和家用,都没打动我。何况是外人?他说的那些,我都不稀罕。
我一直不松口,刘忆有点生气,说你这人怎么这样,道理讲了一堆你怎么就是油盐不进?总不能让柳叶住我那儿去吧?你就说句话,你帮还是不帮?
我就是这样,向来吃软不吃硬,最讨厌别人说硬话,也讨厌别人逼我。
帮不了。我拒绝得很干脆。
刘忆和我吵了一架,三天没理我。我最后还是帮了,用我自己的方式。帮忙不是害怕刘忆再也不理我。我是可怜那个柳叶,不希望她露宿街头。
我的解决办法是给了她三千块钱,我自己掏的。三千块就算住快捷酒店,也够她住一个月了,如果一个月还没找到工作,说明她不适合这里,她要做的,是收拾行李回老家。
另一次是我弟跟我说,他女朋友计划和同事来鹭城旅游。他没有明说让我接待,但我明白他的意思,我说让她们自己做好攻略,我没时间陪她们玩。后来也不知道计划取消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反正她们没有来。
再一次就是一个男读者到鹭城出差,过来看我。那时候我还没辞职,他找到我上班的地方,还给我带了礼物。
我们是第一次见面,硬着头皮聊了一会儿。快到下班时间,他没有离开的意思,我很尴尬,说你有事就先去忙吧。他说我不忙。最后我说我晚上还有事,很不友善地把他赶走了。
对那些还未有深交的人,我不想花费太多时间和精力。除了我在乎的人,其他人的事,我都不关心。
我就是这样一个人。
但是看着林四月急切的样子,拒绝的话我说不出口。
我心里想,林四月是我在乎的人吗?如果失去这个朋友我会难过吗?答案是肯定的。在鹭城重逢以后,这个女人帮了我很多,也影响了我很多,现在的我依旧凉薄,但是我不再害怕麻烦别人,也不怕欠人情。
所以我决定帮她,穷归穷,三万块我还是拿得出来。
我说,钱现在就要吗?
林四月说,嗯,情况比较急。
微信还是支付宝?我拿出手机。
林四月说,你转我支付宝吧,我直接转给他。
三万块转出去的一瞬间,我还是有点肉疼。那是我熬了多少夜,敲了多少字,换来的稿费。
林四月看着我,笑了一下,扭头冲着店家喊,老板!再来20根羊肉串。
我吃着喝着,很想知道,她的那个贵人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说,钱也转过去了,现在可以说说,你的贵人怎么了吧?他敲大背被抓了?要你拿钱去救急?
才不是呢。林四月说,他才不会做那样的事,有姑娘送上门给他睡,他都不睡,直接把人赶出门,他怎么会去敲大背。
那到底怎么了?我追着问。
他老婆开车撞了人,是个老太太,现在人在医院ICU躺着呢。林四月说。
我说,这么严重啊?
所以事情比较急。林四月说,毕竟人命关天。
我说,怎么人家家属出了事,你这么上心?你是不是喜欢他?你们是情人吗?
听了我的三连问,林四月急了,争辩起来,不要胡说,我和向乔木不是那样的关系。
原来她的贵人叫向乔木,这名字不错,听着就一身正气。她和他不是那样的关系,那是什么关系?我想起那晚林四月眼里的星光,笑了笑,女人的话当不得真。
我说,那你们是什么关系?
我们吧……哎呀,一两句话说不清楚。林四月说,总之向乔木对我来说很重要,他不但是我的贵人,还是我的朋友,兄长,人生导师。
认识向乔木的时候,林四月过得并不好,糟糕的事情都挤到一起,什么都来添堵。那时候她和林尾生分手不久,其实说分手不太准确,拿林四月的话来说,他们根本就没有真正在一起过。
之前她说她和林尾生谈恋爱了,后来发现,偷偷摸摸的暧昧苟且不算谈恋爱,阳光下光明正大的牵手拥抱才算。即便如此,分开后也是难过了几天的。
林四月说,你知道吗?女人这种生物吧,很难不对在自己生活里进进出出和在自己身体里进进出出的男人产生感情,虽然那不一定是爱情。
我后知后觉地问,在你身体里进进出出?
林四月说,是的,我和林尾生睡过。和一个人睡过之后,你的身体和心里都会发生变化,你懂那种感受吗?
我不知道。在我贫瘠的人生里,我既没有能力让男人在我生活里进进出出,也没有魅力让男人在我身体里进进出出,所以体会不了那种感受。
除了感情,那时候林四月工作也不顺利,做的选题时常被主编驳回,推送的文章阅读量也不高,有一篇还出了错,被人投诉,被扣了半个月工资。
这让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不行,是不是不适合这份工作,也不适合给人打工。
那时候她还没有买车,上下班都是挤公交。有一天下班回家,走到小区门口找门禁卡的时候,发现钱包被偷了。包里除了几百块钱,还有身份证和几张银行卡,钱是小事,但是身份证和银行卡比较费事,尤其她是外地户口,补办起来会更加麻烦。
当务之急是打电话挂失身份证和银行卡,打电话的时候,她没留神,从台阶上崴了下去,高跟鞋折了一只跟,腿也擦破了皮。
疼痛和委屈一起涌上来,她发起脾气,把一腔怒气都撒向旁边的一辆车,对着车门狠狠踢了一脚。
警报声响起,车窗摇下来,一个男人探头问,这是怎么了,发这么大火?
林四月看着男人的脸,忽然蹲了下来,也顾不得体面不体面,就那样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我说,你是踢车门太用力了,脚太痛所以哭吗?
林四月说,我也不知道当时是怎么了,就是忽然鼻子一酸,觉得特别委屈,特别想哭。就像小时候摔倒了,如果身边没人,你会自己爬起来,但是如果身边有人,特别是有亲人,你一定会哭得特别大声,特别伤心。
我说,这个我懂。所以那个人给你的感觉像是亲人?
林四月说,那种感觉,怎么说呢……就像是站在黑暗中,忽然有一束光照在你的头顶,你感觉到温暖,并且安全,不由自主就把自己**开来。
男人递过来一包纸巾,说天塌下来还有高个子顶着呢,想开点。林四月看着男人微笑的脸,哭得更厉害了。
男人下车,走到她身边,蹲下说,快别哭了,你哭起来的样子很难看呐。你看看,别人都在瞅你,明明是你踢了我的车,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欺负了你呢。
林四月抽抽泣泣地止住了眼泪,也记住了男人的那张脸。
我说,那就是向乔木吧?
林四月说,是啊,我们就是那样认识的。你知道吗?我们认识的时候,也是在四月,我记得小区围墙边的三角梅一片嫣红,路边绿化带的杜鹃花开得红艳艳的。那真是个美丽的春天啊。
后来呢?我问。
后来我就变得越来越好啦。林四月说,就像你知道的,我辞了工作,盘下一个店,拥有了属于我自己的“四月足事”。这一切都是在认识他之后发生的,你说,他是不是我的贵人?
这个部分如果扩展一下,写个故事,就是老板娘诞生记。我故意酸溜溜地说,怎么好事都让你占了,怎么我就遇不上那样的贵人呢?
林四月笑着捶了我一拳,你少来了啊。
凭着女人的直觉,我觉得林四月和向乔木之间一定还有很多故事,但是林四月没有讲出来,我也不好直接问。
但我终于还是按捺不住一颗八卦的心,你说有人送上门给向乔木睡,他不睡,还把人赶出去了,这个可怜的姑娘是谁啊?
林四月盯了我一眼,你觉得姑娘可怜吗?
我说,真是个可怜虫,如果是我,我会觉得这是对我人格的侮辱,也是对我尊严的践踏。
林四月说,那个可怜虫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