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熙在一个艳阳高照的上午打来电话。

电话接通的时候我还想着,他是要亲自邀请我参加他的婚礼,我知道他婚期近了。我想着到时要给林四月包一个厚厚的红包。

姜书。卫熙的声音像卡带似的停顿了一下。

我说,哈喽,婚礼筹备得怎么样了?我等不及要当伴娘了。

我和四月……他的声音又像卡带似的停顿了一下,他说,我们分开了。

我以为他开玩笑,我说,别闹啦。

他说,真的,我们分开了。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我和林四月已经一周没见了,这段时间她忙,我也忙,所以很少聊天。

我问,什么时候的事?

他说,前天。

我说,因为什么呢?好好的,怎么就要分开呢?

卫熙说,你方便吗?我们见面聊吧。

我在悦城中心的咖啡馆见到了卫熙。

是那间和欧文见面的咖啡馆。我还是习惯叫他欧文。之所以约在那个地方,主要我去过一次,熟门熟路。

想起那次见面,就像一场梦游。

坐在我对面的卫熙也像梦游一样,神思恍惚,面容倦怠。两个多月没见,他好像老了10岁。

卫熙睁着一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开始讲述他和林四月分开的原因。

一周前,林四月搬进了卫熙带她去看过的那座房子。房子已经装修完毕,布置一新,林四月说,那是她梦想中的家的样子。她说小区的绿道植满了三角梅和紫薇,尽管是秋天,走在其间,却像走在最深的春天里。

就在昨晚,林四月帮卫熙整理抽屉,翻出一张单子,那是一张男科体检单,她看完之后,脸色就变了。两人大吵一架。

我问,为什么吵架?

卫熙说,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我那年骑行受伤的事吗?

我说,记得,你膝盖上还有伤疤。

卫熙垂下眼睛说,那次受伤,我伤的不止是膝盖。

我说,还伤了哪里?问这话的时候,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卫熙脸微微一红,我……没办法要小孩。

我看着卫熙难为情的脸,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

我说,领证前,你跟四月说了这件事吗?

卫熙低声说,没有。

我说,你为什么不告诉她实情呢?

卫熙说,那时候我担心直接跟她说,她会接受不了……求婚前我跟她讨论过了,她说她对生养小孩没有兴趣。我当时半是开玩笑半是试探,我说不想生,领养一个也可以,她也没有反对。我以为她不会在意的,我想着现在医学这么发达,慢慢治,总会好的。

我说,你傻啊,她有没有兴趣生养小孩是一回事,能不能生又是另一回事,你事先告诉她,她也许还能接受,你什么都不说,等她自己发现,就是欺瞒,她当然生气啊。

我知道是我错了,我不该瞒着她。卫熙用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殷切地看着我,你能不能帮我劝劝四月,不要分开?我真的不想和她分开,我可以补偿她,我什么都可以给她。

我说,我尽量吧,四月这个人你知道的,她最恨别人骗她,她认定的事情,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卫熙近乎哀求地说,拜托你了,四月现在不接我电话,也不回我微信,我也不知道找谁,你和她关系好,我只能找你了。

我说,我尽量。

分别的时候,卫熙告诉我,林四月昨天已经从家里搬出去了,他怎么挽留都没有用。她没找朋友帮忙,自己叫了搬家公司,用了一个下午时间,把属于她的东西收拾得干干净净,除了一个金手镯和一枚钻戒,一根头发都没留下。

那时候我正和出版商见面谈小说出版的事。不知道林四月从那个梦想中的家出来,走上植满三角梅和紫薇的绿道,有没有回头呢?

晚上我去足疗店找林四月,她站在前厅窗边打电话,背影看起来单薄寂寥。

讲完电话,她跟毛姑娘交代了几句,然后问我,想撸串吗?

我说,走,我请你。

我们步行去了常去的“隔壁小王”烤串店。10月了,正是鹭城最好的秋天,夜风温柔,空气中是甜丝丝的桂子香味,那让我想起第一次到鹭城,只不过那一次满城盛开的是红云般的凤凰花。

点完单,我把手机调成静音放进包里,问林四月,喝点酒吗?

喝。林四月一挥手,老板,来半打啤酒!

我说,卫熙今天找我了。

林四月说,那你应该知道,我们分开了。

我说,都已经领证了,再商量商量?

林四月一口干掉一杯酒,哼了一声,你知道吗?就是因为已经领证了,我才更加生气。

我说,卫熙很后悔,没早点告诉你实情。

已经晚了。林四月冷笑,我可以不要孩子,但是骗我,对不起,我已经不是20岁的小姑娘了。

再给他一个机会?我的劝解显得苍白无力,我说现在医学这么强大,也许可以治好呢?

林四月说,这不是主要问题,领证之前,他要是跟我说了这件事,也许我能够接受,我本来就不是非要小孩不可。

我说,他也是怕你不能接受,才瞒你的。

烤串一盘盘端上来,小龙虾也上来了。林四月像是发泄般大口吃肉,用力咀嚼,你知道吗?我其实对结婚没多大兴趣,答应卫熙的求婚,也是觉得他喜欢我,我也喜欢他,那么就在一起好了,感情稳定下来,也能更好的发展自我。但是他骗我,我忍不了。

我说,瞒着你确实是他不对。

林四月说,那时候他妈反对我们在一起,大闹一场,几天后又跑来道歉,送我镯子,我当时还奇怪呢,回过头想想也就明白了,她肯定是知道了卫熙的身体状况,才同意的。他们全家都知道,就瞒我一个人,当我是傻子吗?

我说,事情再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吗?

林四月眼圈一红,其实……我和卫熙分开,也不完全是因为他骗我。

我说,那是因为什么?

唉……就这样吧。林四月神色里隐隐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我知道再说什么也是无益,她一旦下定决心,就不会回头。我说,你考虑清楚了就行,下一步怎么打算的?

林四月啃着香辣猪蹄,说,开分店,努力赚钱啊,为了头等舱和爱马仕,努力,奋斗!

我给她杯里满上,也给自己满上,举杯说,为了头等舱和爱马仕,干杯!

林四月喝完,拿纸巾擤了擤鼻子,她说,姜书,我经常做一个梦,梦里是小孩子的脸,我努力地想要看清她长什么样子,却怎么也看不清楚。

我说,是不是内心里,你其实很喜欢小孩?

林四月眼泪出来了,泪珠很大颗,晶莹剔透,很快地从脸颊滑落。她拭去泪痕,露出一个微笑。

她说,跟林小陌在一起的时候,我打掉了两个小孩,多么狠心啊。

说这话的时候,她没看我,像是自言自语。

我手里抓着一只小龙虾,原本想要剥出一条完整的虾肉炫耀一下,用力一挤一压,结果弄了满手汤汁,虾断成两截。

我看着林四月,心里酸楚,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双手也没了力气继续折腾,粗暴地把带壳的虾尾塞进嘴里。味同嚼蜡。秋天本不是吃小龙虾的季节,时间不对,味道也不对了。

林四月没再说话,安静地吃完一个烤猪蹄。然后她擦干净手,吸吸鼻子,歪头看着我,不说我了,说说你吧,你的小说怎么样了?

我告诉她,从春天写到秋天,历时半年,小说已经收尾了,下一篇想写她的故事。

她说,好啊,我的故事这么精彩,写出来肯定能拿奖!

我说,你希望男主角是谁?

林四月说,交给你了,你来定。

我说,我想写林尾生。

林四月说,行,故事我都讲完了,料都给你备好了,你想炒盘什么样的菜,就自己发挥吧。

我说,故事我是都了解了,但是有个问题我一直想知道,你一直都没说。

林四月说,什么问题?

我说,你那时候说林尾生诈尸,他找你到底是什么事?

林四月说,喔,这个问题,你不说,我都快忘了。

我说,那你现在可以说了吗?

林四月说,你还记得我说的造化弄人吗?

我说,记得。

林四月说,林尾生诈尸找我,是为了告诉我一件事。

林四月是在一个晚上收到林尾生的微信,那时候两人已经一年多没联系了。

他说,你睡了吗?

林四月刚看完一场电影回来,洗了澡,敷着面膜,躺在**和卫熙交流观影感受,没心思搭理林尾生。看到他发来的信息,过了一小时才回复。

她漫不经心打出几个字,什么事?

林尾生回,没什么。

几天后,林四月想起来,林尾生肯定没说实话。女人的第六感告诉她,他肯定有事,没事的话他不会找她。

所以她再次问他那晚怎么了。

林尾生告诉她,夏蝉走了。

她问,走了是什么意思?

林尾生说,夏蝉去世了,血管瘤手术,上了手术床再也没有醒来。

林四月说,夏蝉走了,我真是万万没想到。

我说,这真是造化弄人。

夏蝉的离世,给林四月造成了不小的心理震动,对这个不曾谋面的女人,她心里生出几分同情。出于朋友间的关怀,她安慰了林尾生几句。

后来林尾生陆陆续续跟她联系过几次,说他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宛如行尸走肉。

她也是维持着朋友间的客套,说些安慰的话,毕竟人的悲欢,并不相通。林尾生说想请她吃顿饭,聊聊天,她拒绝了。

我说,那你最后拉黑他,是因为什么?

林四月说,他叫我陪他。

我说,他想干嘛?

林四月说,不知道,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联系。

那是4月里的一天,林尾生给林四月打电话,他说,你能不能陪陪我?

林四月想,怎么陪?陪你说话,还是陪你上床?那时候她对林尾生已经没有任何感觉了,爱和恨都没有了。

所以她也没有多问,只说,你需要时间。

林尾生说,我最近一直失眠,睡不着,快崩溃了。

林四月说,你可以出去走走,到人群里去待着。

他说,没用的。

林四月问,你那么爱她吗?

林尾生说,我这辈子都忘不掉她了,我每天都在想她。

林四月想起以前林尾生跟她说的话,觉得好笑。

她问,你那时候不是说你和夏蝉没有共同语言吗?你不是说你跟她在一起只是因为寂寞吗?

林尾生讪讪地说,我说你就信了?男人的话,不要太当真。

他说,夏蝉是我心里最重要的人,谁也取代不了她。

林四月不想再跟他说话,她说,那你就慢慢想吧。

她点进他朋友圈,看到他换了签名。

你猜,他的签名是什么?林四月问我。

我问,是什么?

林尾生的签名改成了,永失吾爱。林四月说着,吞下最后一杯酒。

回家路上,我打开手机,发现好几个未接来电,都是姜籍。

我拨过去,电话接通,姜籍还没说话就先哭了,我吓一跳,说怎么了?

姜籍说,姐,爸没了……

我说,什么,爸怎么了?

姜籍说,爸杀人了,把人头砸烂了。

我喉咙一阵收紧,到底谁不行了?

姜籍哽咽起来,爸打完人,突发脑溢血,送到医院,就不行了……

我步子发虚,沉声说,到底怎么回事?你慢点说。在姜籍哽咽的声音里,我大概听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听完我神经病似的笑起来,笑着笑着,就哭了。

我爸姜满仓在隔壁镇刻碑的时候,和人打了一架,没人知道快60岁的他,为什么要和一个30多岁的壮年男子打架。

在场的人说,一群人聊天吹牛,他不知道为什么特别愤怒,突然砸了那个人手机,然后用砸石头的锤子砸烂了那个人的头。那是个又高又壮的男人,三十五六岁,嘴角有颗豆大的黑痣。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