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原谅刘忆,为什么不能原谅你爸呢?
林四月的这句话把我问住了。
当时我闭着眼睛,舒服地躺在“四月足事”后厅的按摩**,林四月手上抹了薰衣草精油,正在给我做肩颈放松。
我们像往常一样聊天,聊八卦、男人、附近新开的馆子,聊她想去换个新发型,聊我和欧文见面那天遇见了向乔木。这个过程中,我好几次忍不住想要告诉林四月,一些欧文的事。
那天他开始讲《庄子》和尾生,我就察觉不对劲,我想起以往故事里的细枝末节,那些似有若无的线索,巧合的相似,脑袋嗡的一声,像突然开了窍,再看他,就觉得面目可憎了。
拉黑他后,我难过了一回,也愤慨了一回,我的心理活动足够写一篇千字小作文。
但在林四月面前,我忍住了。很多话在我心里呐喊,却始终冲不出喉咙。就像我无数次想告诉林四月,卫熙和她的缘分在多年前就开始了。但是我什么也没说,我惊讶我竟然能忍住。
然后我们又从新近的综艺节目聊到微博热搜,从喜欢的婚纱款式聊到婚礼仪式,最后不知怎么扯到刘忆。
我说,我想通了,我原谅他了。
林四月按摩的手停顿了一下,然后她问了那个问题。
我半天没回答,关于我爸的话题,我一向不愿意多谈。
我睁开眼睛,看到视线侧上方的吸顶灯,白得耀目,像只跟人对视的巨大瞳孔,灯罩上点缀的几颗星星,像眼睛里的翳子。
窗外传来洒水车的和弦,加上空调机的嗡嗡声,叫人心里烦躁。
我想了一下,才说,我爸这个人……我不知道该怎么评价。
林四月说,我的意思,不是你一定要去做些什么,我只是觉得,有些心结需要自己去解开,不然憋闷的永远是自己。
我说,可能我是个心胸狭窄的人,我很容易记仇。
林四月说,我也记仇,但有时候一码归一码。就像我爸,他对我那样,我心里厌恶,但我还是感谢他。他送我读书,让我上大学,这才成就了今天的我,要不然,我可能跟山里大多数女孩一样,早早辍学,找个男人嫁了,沦为村妇,生孩子,养孩子,日日为生计操劳。
我说,就凭你那脑瓜子,做村妇也比别人过得好。
林四月说,那你看到的,可能是一个扯着嗓门跟人吵架的林四月,而不是现在开着奥迪去蹦迪的林四月。
我说,奥迪那也是你自己努力得来的。
林四月说,不对,是我爸,我爷爷奶奶,他们一手把我从大山里托举出来,我才有努力的阶梯。要不然我只能去工厂打工,你听说过哪个流水线女工开奥迪的吗?
我摇头,没有。
林四月说,所以嘛,读书是有用的。你不也一样吗?没有你爸的托举,你能上大学吗?没有教育来托底,你能靠写小说养活自己吗?
我说,你并不了解我爸是怎样一个人,也不知道我经历过什么。
我看不见自己的脸,但我知道说这话的时候,我的表情一定很倔强。
林四月一只手稳住我肩,另一只手用力,所以我心疼你啊。
我情绪上来,红了眼圈,第一次跟林四月说起我爸,他苦情影视剧一样的前半生,我的童年,还有他对我的棍棒教育。
最后我说,我对我爸始终也爱不起来。
林四月半晌没说话,双手温柔地在我肩颈处揉捏。然后她说,你爸,唉……你爸都没有被这个世界温柔地爱过,又怎么懂得温柔地爱你呢?
我梗着脖子说,这不是借口。
林四月说,我很喜欢一句话,如果我的魔鬼离开我,恐怕我的天使也会逃走。对这个世界的判定,从来都不是非黑即白。你写小说,你应该比我更懂这个道理,对不对?
我闭上眼睛,又睁开。就算是这样,可是我爸的偏心,对我多年的忽略,又怎么解释呢?
我已经有些日子没跟家里联系。听姜籍说,我爸闲不住,身子痊愈没多久就出去干活了,还是给人刻碑,在隔壁镇。给鸽子放风的事,他让继母替他。
我知道我爸为什么这样拼,他应该是为了他的儿子。姜籍和女朋友已经领证,定下年底办婚礼,我猜他是想多赚点钱,赶在婚礼前给姜籍买辆车。
我承认我嫉妒姜籍。他买房子,我爸给他凑首付,他要结婚,我爸给他凑车子钱。
我呢,我什么都没有,但是我爸几乎没有为我考虑。也许在他心里,女儿终究是外人,就像云溪河边的栀子,花开花落终有时。又像江滩上的小草,繁盛还是凋零,终究是自个的命。
往事我不想再提。就像那年家里丢失的800块钱。我是后来才知道,钱是我爸拿的。因为他的妹妹,我的姑姑急需用钱。
表弟跟人打架,把人打伤了,需要支付六千元医疗费,姑姑自己不挣钱,家里钱都是姑父在管,她掏光了生活费还差800块,又不敢让姑父知道,就跟我爸借钱,我爸怵于继母的威严,不敢声张,偷偷拿了家里800块钱。
知道这件事后,我没有办法原谅我爸。当年他如果说出实情,我和继母还会闹翻吗?我还会离家出走吗?我的人生,会不会是另外一番模样?
人生没有如果啊。
我忘不了20岁那年那个噩梦。后来梦醒了,太阳照常升起,生活还在继续,一切都是新的开始。可是有些事身体一直记得,身体不会撒谎。
姜籍还告诉我,我爸跟他打听那年我离家出走的事。他是觉得对我心有愧疚吗?无论他做什么,都太晚了。
所以我的语气很硬,我说,他只是生了我,却并没有负起一个父亲的责任。
林四月叹了口气,唉,你有两副面孔呢,口是心非的家伙。
我没说话。我一直都知道,我有两副面孔。
人前是一副,人后是另一副,在家是一副,在外是另一幅。就像我爸不会知道他木讷寡言的女儿,在外也能插科打诨,和人聊得眉飞色舞。姜籍不会知道他沉静清醒的姐姐,也能欢脱如兔,时常脑子发懵犯迷糊。刘忆不会知道,坚硬如铁冷漠如冰的姜书,分手那天也会哭得眼如烂桃面目模糊。
林四月也不会知道,我对她隐藏了多少秘密,我那么多的心事,我不说,她就无从知晓。
我不否认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尽管她毫无保留,过往的故事都跟我分享,我始终做不到对她敞开心扉,不只是她,我对任何人都很难彻底敞开心扉。
我的心似沼泽,外人永远看不透,看似平静的水草下面,隐藏着什么,又掩埋了什么。
林四月说我有两幅面孔,谁又不是带着面具跟生活周旋,与自己较劲呢?
我的视线又对上那盏吸顶灯,我盯着它看,灯罩透明,被亮光包裹着,像一颗眼泪,一颗巨大的圆圆的眼泪。
我问林四月,你是不是不喜欢这样的我?
林四月说,我只是有点心疼你。
我说,你放心,我没事。
林四月忽然像个教导主任似的,语气带着抒情范儿,姜书,你之前不是问我信不信命吗?就算老天给我们一枚苦果子,我们也要笑着把它吃完,就算命运捉弄我们,我们也不要认输。里尔克说,他们要开花,开花是灿烂的,但是我们要成熟,这就叫甘居幽暗而努力不懈。
然后她拍拍我肩,拖长尾音说,好啦。
我坐起来,说,哎呀,今天怎么这么矫情?
林四月咧开嘴笑了,拿一条温热的湿毛巾给我擦拭脖子和肩膀,手动着,嘴也没停,里尔克还说了呢,你要爱你的寂寞。
按完肩膀回家去,肩颈舒坦了,脚步也变得轻盈许多。
路上经过学校,正是放学时间,家长们等在校门口,接上他们的宝贝,大手拉小手,欢欢喜喜地汇入归家的人流中。
校道旁几株高耸的龙眼树,结了大串大串果子,龙眼已经成熟,都垂着头,沉甸甸的模样。
我想起家乡的云溪河,河边有条银杏道,秋天也是满树沉甸甸的果子,而夏天河边是香得浓烈的栀子花,还有好像永远也开不败的荷花。
我看着天上的飞鸟和变幻的流云,想起童年里我爸带我去游泳的那些黄昏,以及一些更久远的事。
大约一岁的时候,我被送人过。是一户家境殷实的远房亲戚,他们已有两个儿子,还想要个闺女,见我乖巧可爱,便萌生了抱养之意。
那时候我妈身体不好,经常卧床,没有心力照顾我,加之生活清贫,日子过得拮据,便问我爸的意思。两人商量过后,觉得我如能在富裕的人家长大,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我是长大后听说,我被抱走那个晚上,我爸坐着抽了一夜烟,床前的小灯也亮了一夜。第二天天没亮,就启程赶去亲戚家把我抱了回来,走之前留下一句话:自己的闺女自己养,哪怕吃糠咽菜。
我想起姑姑说,我小时候喜欢吃炖得酥烂的猪蹄膀,一次可以吃两斤。我爸省下烟钱,几乎每周都买一只猪蹄,让我妈慢火炖了给我吃,直到有一次我吃完蹄膀吐了,再看到猪蹄就会皱眉,他才没有再买。
我的父亲,他也是认真地爱过我的啊。
我想起林四月的话,觉得她说得没错。没有我爸的托举,顶着和继母脱离的风险供我念大学,我会是今天的姜书吗?我无法想象。
我认真地问自己,是真的怨恨我爸吗?埋怨是有的,恨,还达不到。说到底,我不能原谅我爸,其实是不能原谅我自己。恨自己太艰难,所以我只能放过自己,转而去恨我爸。
回到家,我后知后觉地想起林四月的话,觉出不对劲,她说,我能原谅刘忆,为什么不能原谅我爸。我对我爸的怨怼情绪,并没有跟任何人提及,只在小号自言自语过,她为什么会知道呢?
我打开微博,登陆小号,盯着那几条留言,又盯着那个奇怪的名字,那个里尔克爱好者,他叫“龠亖冧”,那是什么意思呢?
我搜了这三个字,它们的读音分别是yuè、sì、lín,我想起我的笔名,把这三个字倒过来念,发现是lín sì yu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