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平唯一的迷信,就是我真的相信,我与家乡八字不合。
家是生养我的地方,但在家待着的每一天,我都觉得自己像个被流放的囚犯,不安宁,不自在,不快乐。
里尔克的这首诗很能形容我的心绪 —— 孤寂好似一场雨。它迎着黄昏,从海上升起,它从遥远偏僻的旷野飘来,飘向它长久气息的天空,从天空才降临到城里。
我的大脑真是个坏家伙,有些事记得那么牢,譬如疼痛和悲伤,有些事能想起来的很少,譬如快乐的时光。
回想起来,我脑海中跟快乐有关的记忆,一只手就能数过来。
我记得小时候,大概三四岁,那时候我妈还没有去世,我爸还年轻,背还没有驼,脸没有那么瘦削,眉头还算舒展,脾气也没有那么暴躁。
夏天的傍晚他喜欢和邻居一起去附近的云溪河游泳,有时也会带上我。他喜欢把我架在肩膀上,让我骑大马。
我记得那些黄昏,灰色的鸽群从头顶掠过,粉色的晚霞远在天边又近在眼前。我唱着歌,我爸也唱着歌。那个时候我的世界变得很高很远。
我还记得高考那年,第一门考语文,前往考场的路上,一个老大爷在路边卖水和栀子花,6月的朝阳明亮热烈,大爷的脸在逆光中有一种模糊的温暖。大朵大朵洁白的栀子连着绿色叶柄,铺在一张宽大的红蓝格子布上,散发着幽香,任君挑选。
我拿着文具袋经过的时候,朝那些花看了几眼。大爷叫住我,挑了开得最大最好的一朵栀子,递到我手上,说姑娘,送你朵花儿,希望你带着好心情,考出好成绩。
那真是一朵香到心脾里的花啊,陪着我进了考场,又被我带出来,最后干枯了,成了一朵干花,被我夹进书里,陪伴了我一个暑假。我接受了大爷的祝福,考得还不错,那年秋天去了离家很远的一个城市上大学。
家乡于我,像一个牢笼。早在18岁的时候,我就感知到了,所以我跑得远远的。在家的时候,我像一株秋天里缺水的植物,蔫耷耷的,离开家后,反而像春天枝头上吸饱了水气的花蕾,盎然舒展。
在家几天,除了林四月,欧文也记挂着我,发信息问,小说怎么不更新了。我情绪不佳,懒得回复,也懒得解释。
我爸出院后,我留下一万块钱,然后回了鹭城。既然我爸身体已无大碍,我在家便一秒也不想多待。
林四月开车到车站接的我。见面后,她直接把我拉到一家馆子吃猪肚鸡。
一顿饭吃下去,汗出得不动声色,心和胃都舒坦了,我那因为旅途劳顿而打蔫的身体和心情,在食物的慰藉下,就像餐厅窗外喝饱了雨水的凤凰树枝,摇动红艳艳的花朵,抖擞起来。
吃饱喝足,是聊天环节。我猜林四月憋了一肚子话,有很多事想说,还有很多问题想问。
我先满足了林四月的好奇心,把这些天的故事讲给她听。当然我隐去了一些事,我和林四月不一样,我不习惯把事情的细枝末节全盘托出。
说到我跟刘忆在江边交谈,我吃着蛋糕,发起脾气,林四月插话了。
她说,你知道你为什么发脾气吗?你是恼羞成怒,你心里还有刘忆,你只是死鸭子嘴硬不肯承认,又因为自尊心作祟,一直把他往外推,他真的后退走远了,你又后悔,所以生气了。
我后悔了吗?我吃着餐后水果,不置可否。
生日第二天,刘忆回去了,走之前,他没有再来见我,只是发了一条信息,姜书,我走了,再见。
我说,保重,再见。我知道,我和他不会再见了。
那条裙子,他托姜籍转交给我,我收了。那真是一条美丽的裙子,我不舍得不收。
林四月看我沉默,继续分析,其实除开那件事,刘忆挺好的,对你这个前女友也是仁至义尽,没有几个男人能在分手后,还能做到他这样的。
我离开家的时候,我爸也说,刘忆那个孩子挺好的,要走了还去医院跟他告辞。
姜籍也说,我以后应该碰不到像他这样的了。
但是如果时光重来,我还是不会回头。我说,好不好,都跟我没关系了,他要结婚了。
说到那晚我趴在我爸床边嚎啕大哭,林四月这个女人笑了起来。
她说,你哭,是因为内心期待着刘忆跟你提复合,结果没想到,他说他要结婚了,你措手不及,你失望,懊恼,沮丧,痛惜,所以你哭了,对吗?
我笑了笑,她说得对,但又不全对。
我哭,是带着一点失望和懊恼,更多的是祭奠20岁那年就死掉的那个姜书。
林四月那样理解,没有错。讲故事的时候,我隐去了离家出走的后半段,那个夜晚的事,我没有讲。刘忆送的礼物,是那条裙子,我也没有说出来。擅长讲故事的人,是很会骗人的。
不但我会骗人,我爸也会骗人。
我爸不让继母跟我们说实情,所以继母告诉我和姜籍,我爸是在给人放鸽子时摔伤的。事实上,他是给我奶奶修墓的时候摔伤的。
家乡五六月份是梅雨季节,前段天天下雨,浩大的雨水汇成山溪,冲坏了奶奶的墓。我爸就想着要把奶奶的墓修一修,雨后坡陡路滑,他摔下了山沟。
修墓,并不是一件多么难以启齿的事,我爸为什么不想让我们知道呢?是他自尊心作祟,好面子。他和奶奶一向不亲近,他怕说出来难为情。
奶奶在世的时候,我爸常和她吵架,最严重的一次,两人吵得特别厉害,都说着狠话,要断绝关系。后来到底是血浓于水,打断骨头连着筋,怎么样也断不了。
我记得林四月讲她阿爸阿妈往事的时候,说过一句话,因为外公命不好,导致阿妈命也不好。我特别能理解,因为奶奶和我爸也是这样。
奶奶悲剧的人生底色,注定了我爸穷苦的一生。五岁那年,爷爷去世,奶奶带着他改嫁,对方是个当过兵的男人,身材魁梧,脾气暴躁。那男人对我爸不好,一句话说不对,轻则一顿骂,重则一顿打。也不给他读书,所以我爸小学没毕业,就出去干活。
后来奶奶陆续生下孩子,家里人口多,吃不饱饭,我爸刚满14岁就被赶出家门,自立门户。那年头生活艰难,他修过水坝,帮人杀过猪,做过二道贩子,最后做了石匠。24岁那年娶了我妈,偏我妈身体差,生下我后,没过几年病逝。
后来娶了继母,日子还是艰难,继母是个勤劳能干的女人,但是脾气跟他一样爆裂,他没少受她的气。
我爸这一生,少年丧父,中年丧妻,人生三大悲事,他占了两项。他的人生沿袭了奶奶的老路,悲凉成了常态。
这些年,他和奶奶关系闹得很僵,想起往事,总是意难平,他气小时候被那个男人打骂的时候,奶奶不维护他。他更气奶奶不能一碗水端平,总是偏心后面生的弟弟妹妹。
但他又乐善好施,弟妹们有事向他这个大哥开口,他总是不会拒绝,乐于伸出援手,借钱,或者出力。
他也分明是爱着他的母亲的。
奶奶去世后,他一夜老了几岁。后来有一次,他坐在厨房昏黄的灯光下,跟我讲过去的事情,他想起小时候,有一年春天家里的米缸早早空了,没有粮食吃,他饿得直哭。奶奶也哭,哭完出去挖黄花菜,回来熬菜粥,吹凉了一勺勺喂他。他说,那时候的黄花菜真香啊。
他还说,小时候那个男人打骂他的时候,奶奶也抗议过几次的,可是每次一吭声,男人的拳头就会落在奶奶身上,她也可怜。
说起奶奶的时候,他背过脸去偷偷抹眼泪。他恨她的母亲是真的,爱他的母亲也是真的。
所以他悄悄地给奶奶修墓,摔伤了也不想让我们知道。
我为什么又知道了呢?是邻居无意中说漏了嘴,我爸受伤,摔下山沟,是他扶回家的。我没有戳破我爸的谎言。
只是有个问题一直卡在我心里,奶奶和我爸,我爸和我,就像是一个轮回。命运如此安排,是有什么深意吗?
我问林四月,你相信命运吗?
林四月说,小哪吒不是都说了吗?我命由我不由天。
我说,可是……
林四月说,可是什么?我先去趟洗手间,回来再聊。
几分钟后她回来了,却忘了那个问题,把一个盒子放到我面前,笑眯眯地说,给,迟来的生日礼物。
我拆开,看到是一条裙子,和刘忆送我的那条一模一样的裙子。
林四月满脸得意,怎么样?喜欢吧?我老早就买了,一直放在家里,就等着你生日送给你呢。怎么样,感动吗?
我一面点头,一面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没有把刘忆送裙子的事说出来。
我说,死女人,瞒了我这么久,那天还假惺惺问我想要什么礼物,讨厌死了。
林四月哈哈地笑起来,说,就是要这样才有惊喜嘛。
我想起卫熙生日会的事,说,你们那天晚上怎么样,跟我说说呗。
林四月说,你不知道,可热闹了,一晚上转了好几个场呢。
我问,向扬怎么也去了?
林四月说,她想去,就喊她一起了。小姑娘可怜巴巴地望着我,说她很快就回韩国了,机票都订好了,走之前想跟大家多聚聚,我也不好拒绝。
我问,向乔木现在怎么样了?他跟罗美素和好了吗?
提到他,林四月情绪不高。她说卫熙生日那天,向乔木给她打电话,先是祝卫熙生日快乐,然后他说有件事想告诉她。
她问是什么事,他说他做了一个很重要的决定。
我很好奇,什么决定啊?
林四月说,不知道,我没让他说。
我说,干嘛不让他说?
林四月说,我不想听。向扬这几天很开心的样子,我想她爸妈应该是重归于好了,他们和好就和好吧,不需要让我知道。
所以她告诉向乔木,做什么决定是他自己的事,还是不要说了。
我说,向扬这姑娘鬼灵精怪的,一点都没遗传到她爸的踏实稳重。她非要参加卫熙的生日会,有目的吧?
林四月说,你说对了,她目的很明确,她就是奔着卫熙去的。
那天晚上,向扬开门见山,直接问林四月,是否喜欢卫熙,是否要和卫熙在一起,如果确定不喜欢,不想在一起,那么她就要去表白了。
我说,你怎么回答她的?
林四月露出一个狡黠的笑,说,你猜。
我不想猜。我想起他们看房子那次,卫熙说等林四月的答复。
我问,卫熙不是在等你吗?你是怎么答复的?
林四月说,我当然不会让向扬那小妮子得逞。
我说,所以你是答应啦?
林四月说,当然,他那么可爱。
我说,那可是最好的生日礼物。
林四月说,我准备了礼物的,还是两样,一样是男士腕表,一样是手工鞋垫。我让卫熙从中选一个。
我说,他选了哪样?
这个傻子,选了鞋垫。林四月说,让他选,是逗他的,其实两样都是要送给他的。
她迄今为止送出过两双鞋垫。此前,她送过林小陌一双。
我说,卫熙收到鞋垫,什么反应?
林四月说,很开心,跟得了宝贝似的。
我说,这是爱心定制,纯手工,世面上买不到的,可不是宝贝吗?
林四月遗憾地说,可惜鞋垫大了一码。
我说,怎么,你记错尺寸了?
林四月垂下眼睛,你知道吗?这双鞋垫我原本是准备送给向乔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