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天已经黑了。
我要感谢刘忆。他提前租了车,出了高铁站,就去附近的租车行提了车,一路开往家乡小镇。要不然,还得花两个小时,转大巴车回家。我心生感激,但我没有说出来。
家乡小镇有个美丽的名字,叫云溪镇。因为临着长江,有座货运码头,20多年前这里曾经繁华过一阵,纺织厂、玻璃厂、药材厂,各种工厂如雨后春笋林立,小镇热闹喧哗,办厂的人赚得盆满钵溢。
后来随着县政府迁移,码头停用,投资人撤资,工厂废弃,镇子又像盛放后的昙花,一夜萎靡。这些年虽然也在努力发展经济,但是就像一个武林高手遭了劫,元气大伤,再也回不到当年状态。
现在镇上已经没有多少年轻人,有能力有本事的都往市里去了,留下的大都是像我爸这样的,人生走过大半,只想平静地过日子,不想折腾,也没有力气折腾。
年轻人的出走让小镇更安静落寞了,小时候我经常带着姜籍去捉螃蟹摸鱼虾的云溪河,也干涸了大半,成了小河沟了。
姜籍听到响动,早早出来候在门口,看到刘忆,脸上先是惊讶,继而露出老父亲般欣慰的微笑。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我单身了这么多年,突然带个男人回家,而且是在我爸住院的时候带男人回家,他肯定以为我们是男女朋友。
鉴于他们是第一次见面,我简单介绍了两人认识。
刘忆挪车的时候,姜籍说,男朋友看着不错啊。
我说,普通朋友。
姜籍呵的笑了一声,你以为我傻啊?什么普通朋友,你会带普通朋友回家?
我说,我累了,懒得跟你解释,你只要记住,他不是我男朋友。
姜籍没再追问,他关心的是刘忆晚上的去处。
他朝刘忆努了努嘴,问,他住哪儿?跟我睡吗?
我说,不和你挤了。
小时候家里条件不好,我和姜籍很长时间都挤一个房间。后来我们陆续毕业,家里经济负担轻了,扩建了房子,重新装修,我和姜籍才有了各自的房间。
我受够了拥挤的生活,所以现在不喜欢和人共享什么,我猜姜籍也不喜欢。
刘忆停好车,提着箱子,走在我身边,他说,我先去找间旅馆吧?
我说,我已经订好了,我带你过去。
镇上小旅馆很多,价格大都很便宜。但我给刘忆订的是规格很高的一家,虽然比不上大城市的星级酒店,但舒适卫生方面,还是有保障的。一路风尘劳顿,我希望他睡个好觉。
办完入住手续,我跟刘忆道别。我想回去收拾一下,去医院看看我爸。
但是刘忆喊住了我,他说,姜书你等一等。
我说,怎么了?
他看着我,提出请求,方便上楼吗?我有事跟你说。
我说,有什么事,就在这里说吧。
刘忆看了看前台小妹,年轻的小姑娘穿着花裙子,梳着齐刘海,正憋着笑,用一种看八卦的眼神打量我们。
他说,这里不太方便,还是去房间说吧。
我想,去房间就去房间,这里是我的地盘,他也不敢把我怎么样,况且,他不是那样的人。
房间在三楼,刘忆用房卡开了门,20多平米的大床房,装修简约,米白色的落地窗帘,米白色的沙发,米白色的地面,素净的颜色给房间增加了几丝清凉。小台桌上放着一个玻璃圆瓶,插着一把新鲜的栀子花。
我环视房间一圈,空气里都是栀子的清香,真好闻。家乡盛产栀子花,每年五六月份,整个小城都变得香喷喷。
什么事,你说吧。我看着刘忆。
我可以关门吗?他说。
我说,关吧。
刘忆把门关了,转身看着我,说,把眼睛闭上。
我瞪着他,不知道他要想干什么。
刘忆说,听话,闭上眼睛。
我只好把眼睛闭上。我想,难道是要玩什么游戏吗?我听到刘忆开行李箱的声音,然后是窸窸窣窣的整理声,接着我手里被塞了一样东西。我听到刘忆说,好了。
我睁开眼睛,看到手上有个包装精美的盒子。
我狐疑地看了刘忆一眼,不知道他搞什么鬼。
刘忆示意我打开它。
盒子打开,我眼睛睁大,嘴巴微张,轻轻叹了一声。那是一条裙子,那条我和林四月逛街时看上的裙子,后来我去买,没买到,念念不忘的裙子。现在它在我手上展开,柔软,丝滑,像初绽的栀子花一样清雅美丽。
刘忆笑着说,喜欢吗?
我捧着裙子,说不出话来。我心里很喜欢,可是我不想在他面前表现得很喜欢。
刘忆说,明天就是你生日了,我知道你爸住院,你也没心情过,所以今天提前祝你生日快乐。
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下来了。
他为什么知道我喜欢这条裙子?我那时候去买,没货了,难道是被他买了吗?他为什么知道?他跟踪我了吗?监视我了吗?我觉得不可能。
我忽然想起来,微博小号,对,我在微博小号写过裙子的事。我很多无法言说的心事,都记录在小号上,刘忆一定是看了我的小号,所以知道了。
还有奇怪的留言,什么“在春天或者在梦里,我与你昔日曾相遇”,那个奇怪的人,就是他吧?
我说,你是不是看过我微博小号?
刘忆笑了笑,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我说,你到底想干嘛?
刘忆捏着自己手指,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咽了一下口水,似乎接下来的话很难启齿。
最后他像是做了一个艰难决定,他说,姜书,对不起,我以前做了错事,伤害了你,真的很对不起,你能原谅我吗?我真心的请求你的原谅。
我看着他,他的样子很严肃,眼神也很诚恳。他祈求我原谅,原谅之后呢?我慌乱起来,不敢再和他对视,我怕他下一秒会说出更难以启齿的话来。
我说,我要回去了,我还要去趟医院。
我放下裙子,夺门而出。我不想在刘忆面前流泪,我觉得那样太丢脸了。
回家路上,接到林四月的电话,她说她正在卫熙生日会现场,来了很多人,向扬也来了,很热闹。
她说,要是你在就好了。
我说,替我跟卫熙说声生日快乐啊。
放心,一定替你传达。林四月说,你家里什么情况,你爸还好吗?
我说,我一会儿去医院看他。
林四月听出我情绪不对,问我怎么了。
我再也忍不住,眼泪汹涌而下,隔着电话,我不怕丢脸。
我说,你知道吗?刘忆跟我回家了,他给我准备了礼物,跟我说生日快乐,他还跟我认错……
林四月很惊讶,显然没料到会蹦出个刘忆。她说,刘忆这家伙,是不是还喜欢你?他跟你回家,送你礼物,又认错,是不是想跟你复合啊?
我说,我太难受了,他为什么要这样?
林四月说,难受什么?
我说,他说他错了,叫我原谅他。
林四月说,你心里还有他吗?
我说,我不知道,心里很乱。
林四月说,那你好好想一想,考虑清楚,对他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你爸还在医院,你要撑住,不要多想,有事打我电话。
回到家,姜籍看我眼睛红红的,问怎么了?
我说,没事,我们去医院吧。
他说,妈在医院守着呢,一会儿我也过去,这么晚了,你好好休息,明天再去。
我想了一下,这样也好。我说,那你去吧,有事打我电话。
我简单洗漱了一下,躺在**。相比大城市,小镇的夜显得更加纯粹,过了10点,就是真正夜晚的样子,一切都安静下来。
这个时候,一些人睡了,一些人醒着。我在梦与醒的边缘徘徊。
刘忆发信息说,你忘了拿裙子。
我没回,我不知道怎么回。
他又问,叔叔怎么样?
我说,我明早去医院。
他说,我跟你一起去。
我说,不用了。
我忽然害怕再见到刘忆。他像个破坏分子,闯进我心里洗劫一番,把我的世界冲得七零八落。
他为什么要跟我回家?只是为了给我送生日礼物吗?如果是那样,他大可不必追到车站,等我回鹭城再送也不迟,或者在车站的时候送了即可。
他特意跑这一趟,吃力不讨好,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林四月说他想跟我复合,是这样吗?
我想起我的微博小号,除了记录心事,还记录了很多别人的事,包括林四月和林小陌四次分手四次复合的事。
林四月那晚跟我讲过,和林小陌第四次复合,是因为那年奶奶病逝,他一直陪着她。那时候奶奶病危,林小陌得知消息,连夜从北京赶去沐抚,他陪着林四月送走奶奶,陪着林四月参加奶奶的葬礼,在林四月最难过最脆弱的时候,陪在她身边,给她力量。奶奶葬礼过后,他们回到北京,又在一起了。
分手,复合……我脑子一闪,刘忆非要跟我回家,是不是看了林四月和林小陌的故事,得到了某种启发?
所以他得知我爸住院,觉得是个机会,就请了假,赶到车站。送生日礼物是一方面,是不是求复合,才是他的主要目的?
他想复合,我就会同意吗?我不是林四月,我是姜书。这个蠢男人。
我觉得房间很闷,爬起来去开窗。风变得清凉,吹在脸上,人也变得清醒。
我想,我爸在医院还好吗?林四月玩得开心吗?卫熙的生日会还没结束吧?刘忆应该跟我一样也睡不着吧?我想说,我真的很喜欢那条裙子。
夜风送来栀子花的清香,远处小河边青蛙呱呱叫着,楼下草丛里不知名的虫儿啾啾歌唱。
这样的夏夜,要做点什么,才不辜负它的美丽。比如和家人在一起,和朋友在一起,或者和恋人在一起,听点音乐,喝点小酒,聊点家常,说点情话。
可是这样美丽的夜晚,我一个人,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做。
按照林四月的计划,今晚她原本是要把我打扮成公主的。
30岁也不是不能做公主,只是我,并没有一颗公主心。
我想起欧文,那时候他跟我说,他已经老了,30岁之后他觉得自己垂垂老矣。
他还是比不上我,20岁那年,我就已经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