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高铁站候车的时候,电话响起来,是个陌生号码。
我盯着手机看了几眼,严格来说,也不算陌生,这个号码时不时会给我发送信息。
有时候问我吃饭了吗?有时候叫我早点睡觉。有时候说,今天开车经过你楼下,看了一会儿夕阳。有时候又说,今晚月色真美。
我很少回复,也一直没有保存这个号码,因为我知道那是刘忆的新号码。
手机嗡嗡响着,在我手里震动,我没理会。过了一会儿,手机又响起来,还是那个号码。我等车等得无聊,便接了。
刘忆的声音传来,姜书。
听到他用熟悉的语调叫我名字,我一下子想起很多事,好像这几年他还在我身边,一直没有离开。
但是我迅速沉静下来。我知道,自从那年我说出分手两个字,我们之间就没有回头路了。
我说,有事吗?
他问,你在家吗?
我说,不在。
他问,那你什么时候在家?
我说,接下来几天都不在家。
他问,你在哪儿?
我说,火车站。
他问,去哪儿?
我说,回家。
他问,回家干嘛?
我说,我爸住院了。
他顿了一下,问我,几点的车?
我有点不耐烦,这让我想起以前跟我爸打电话,一个问,一个答。我不喜欢这样,所以我很久没给家里打电话了。
我说,你问这么多干嘛?有事吗?
刘忆说,你等我一会儿。
几分钟后,他又打电话来,我说又怎么了?
他说,等我。
我说,什么?
他没说话,把电话挂了。
半个小时后,刘忆拎着一个小箱子,出现在我面前。他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深灰色百慕大短裤,方便走路的黑色老爹鞋。走到我跟前的时候,他喘着气,脸颊微红,额前的头发湿漉漉的。
我假装没看到他汗湿的衣服,漠然地问,你干嘛?
刘忆吁了口气,抹了一把额上的汗,说,陪你回家。说这话的时候,他脸上带着讨好的笑。那年他求复合,脸上就是这样的笑。我不喜欢这样的他,我喜欢过的人,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我认真看了看他,他外形还跟4年前差不多,没有啤酒肚,也没有双下巴,但是那种轻灵的感觉没有了,整个人有一种钝感,不是他脚上老爹鞋的那种钝,是少年气被抽掉了的那种钝。他的眼神是一种经历生活打磨后的沉稳,笑起来的时候,眼角有皱纹了。
我想起来,他也是个30岁的男人了。我们都不年轻了。
他盯着我看,我一阵慌乱,别过头,目光落在候车厅熙攘的人群中。这其中,有多少人是要回家,又有多少人是要离家呢?
刘忆说要跟我回家,我觉得他真是头脑发热,他还是我男朋友的时候,我都没带他回过家,现在我和他没关系了,我更不会带他回家。
我说,你开玩笑的吧?
但是刘忆不像是开玩笑,他看着我,很认真地说,我假都请好了。
前面的车次开始检票,候车区空出好几排座位。刘忆找个位置坐下来,我也坐下来,和他隔着一个座位,我不想离他太近。
我说,你这是何必呢?我的意思是,他现在做这些,有什么用呢。
刘忆没说话,只是笑了笑。
我又问,你给我打电话,到底是什么事?
他说,我想陪你过生日。
听到这话,我心里暖了一下。记得我生日的人,不多,林四月算一个,姜籍算一个。但是今年姜籍记不记得,不好说,他自己都一摊子事。
和林四月一样,我不热衷过生日,也从来没有大张旗鼓地操弄过生日。以前上学,过生日都是在学校,后来毕业了,过生日也很随意。
和刘忆在一起的时候,过了两次生日,每次他问我想要什么礼物,我都说没想好,他也就省事地请我吃顿饭。
有一次闹得很不愉快,饭后他送我回家,送到家门口,他黏黏糊糊不肯回去,我赶他走,他不走,搂着我,双手还不老实。最后我生气,骂他精虫上脑,他才委委屈屈地走了。
分开这么几年了,他还记得我生日,这让我有点意外。但我的语气还是冷冷的,我说生日过不过,也没什么要紧。
我爸受伤进了医院,听姜籍的语气,应该伤得不轻,我没心情过生日。
所以我告诉刘忆,他的好意我心领了,我不需要他陪我过生日,也不需要他陪我回家,他为我做的一切,我都很感激。他应该多关注自己,过自己的生活。
我说话的时候,刘忆低着头,安静听着,像个听家长或者老师训话的孩子。
然后他抬起头,笑着扬扬手中的车票,你看,票都买了,退起来多麻烦。况且我已经请了一周假,就让我跟你一起去吧,你放心,我保证不给你添麻烦,你就把我当普通朋友,算我求你,可以吗?
他认真地看着我,姿态放得那么低,请求我的样子那么诚恳,狠绝的话我再说不出口。我移开目光,心想,随便吧。
高铁奔袭起来,离家四个小时车程。刘忆跟我不是一个车厢,但他跟人交换,最后换到我后面的座位。
我知道他想跟我说话,但是我不想说话。我眼睛的余光看到他脚边的小箱子,我记得他以前出门都是习惯背包,箱子里装的是什么呢?
高铁翻山越岭,车窗外,绿的山,碧的水,次第呈现,偶尔有些村落,砖瓦式的老屋,零星地散落在山脚下水涧旁,一闪而过。
回乡,对很多人是一件欢喜的事情,对我却是一件忧愁的事情。
我不喜欢回家。我时常想起那个会相面的大叔说的话,家是我心中永远的痛。
很多年前,我也是这样坐着车,离开家乡,出去上大学。那年我18岁,第一次出远门,我爸送了我一程。路上他说了句让我能记一辈子的话,他说:这次把你送走,我从此就当你出嫁了。我爸说完,没有回头地走了。
大学四年,我每年只在春节回一次家。那时候坐的是绿皮火车,28个小时硬座,常常坐得人面色晦暗,双腿浮肿。火车翻山越岭,一座座山穿过去,一条条河跨过去,到站经停,我会下车呼吸一会新鲜空气。
车站见证了这世间最多的迎来送往,那些在站台瞭望的人,有很多是爸爸。我看着那些一步三回头的爸爸,心里就有了情绪,为什么我的爸爸,离开时从不回头?
毕业那年我出了一次车祸,在医院躺了半个月。那时候已近年关,我爸给我打了一次电话,得知我有护工阿姨照顾,就放下心来。
事实上,我是一个人,护工阿姨也要回家过年。除夕夜,我把头蒙在被子里,蒙了很久,那天的眼泪比任何时候都更苦涩。
后来一直到我腿伤痊愈,我爸都不曾来看过我,也不曾打过电话给我。
我心里不可能没有怨言。那年上中学的姜籍摔伤了手臂,我爸一天三个电话,追问伤情,打不通弟弟电话,还焦灼地找到我,我一直记得的。
我偶尔会嫉妒姜籍。他是我爸和继母生的。姜籍是个好弟弟,小时候很黏我,去哪儿都跟着我,因为家里房子小,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共用一个房间。
高铁上信号断断续续,我先后收到林四月和姜籍的信息。林四月问我家里怎么样了。姜籍问我到哪里了。他们是真的关心我。
那么坐我后面的刘忆呢?他坚持要跟我回家,他到底怎么想的?分手后再做这些,有意义吗?
刘忆曾跟我要一个答案,为什么我那么抗拒他。每次他发出疑问,我总是无声地笑笑,不解释。
我闭上眼睛,又睁开,感觉到刘忆在看我,我后脑勺没有长眼睛,但我就是知道,有两道炽热的目光盯着我,让我不自在。但我假装不知道。
我拿出里尔克的诗集来看,看了几行再也看不进去。诗集是从林四月那儿借的,这个女人嘴里嚷着只想赚钱,骨子里还是文艺的,书里做了不少笔记。
我想起大二那年寒假,我也是这样坐着火车回家,那时候的我,心绪并不像今天那样忧愁。
那时候我心无旁骛,手里拿着两支棒针,膝上一团粗毛线,我在织围巾。28个小时的车程,我给我爸,我继母,我弟,每人织了一条围巾。
围巾在冬天里带来温暖,可是那温暖很短暂。春节还没过完,我和继母的矛盾就爆发了。
我记得那天是大年初六,吃晚饭的时候,继母问起钱的事,丢失的800块钱。
我往嘴里扒着饭,说,我没拿。
继母说,这几天家里没有外人,是你拿的你就承认,你在外上学,需要用钱的地方多,拿了我们也不会怪你。
姜籍说,是不是你们记错了,姐不会做这样的事。他看看继母,又看看我爸,小心翼翼地说,姑姑前两天不是来过……
继母盯了他一眼,没说话。她对姜籍,是好妈妈,对我就只是一个继母的样子。
别瞎说,吃你的饭。我爸瞪着姜籍,说,你姑是那样的人吗?
我被我爸的话激怒了,姑姑不是那样的人,他们都不是那样的人,所以他女儿我就是那样的人了?
我说过了,我没拿!我的声音很大,唾沫都喷了出来。我烦了,我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都不知道他们的钱放在什么地方。
继母发作起来,眼睛盯着我,声音尖锐,你没有拿,难道是我拿的?
我爸放下碗,说,都少说两句。他不敢对继母发脾气,只会和稀泥。
但继母是不会听他的。她放下筷子,哗啦一声掀翻了塑料桌布,碗碟掉落一地。她发怒的时候就喜欢拿饭菜撒气,这不是第一次了。她做的饭,她不快活,我们谁都别想好好吃。
姜籍看了她一眼,缩着肩膀,像只受惊的兔子,不敢再说话。
我爸叹口气,不堪其扰,躲出去了。他总是这样,遇上我和继母杠起来,他不是打我,就是躲出去。我不指望能他能维护我。
我蹲在地上收拾破碎的碗片,眼泪哗哗地流下来,糊得眼睛睁不开。姜籍递过来一张纸巾,我没接。他蹲下来和我一起收拾。
手被碗片割破了,流着血,但我感觉不到痛。有那么一瞬间,我很想结束自己的生命,是不是只有死了,才能证明自己的清白?尖锐的瓷片已经按到手腕上,可是理智告诉我不能。
我半跪在地上,终于抑制不住哭出声来。
我讨厌这个家,讨厌眼前的一切。
继母在一边站着,厌恶地看着我,像看一只臭虫,老鼠,或者蟑螂,她说,哭什么哭,滚出去。
第二天一早,我收拾了衣服,背上包,挺着脊背走了。我跟继母有一点还是像的,那就是脾气都很硬。
那时候我还太年轻,还不知道前方等着我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