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乔木从来没想过,罗美素会跟他提离婚。
虽然早就分房睡,也不再有夫妻生活,但是向乔木没想过要离婚。结婚24年,一起走过岁月,经历风雨,从青年走到中年,从热烈走向平淡,他和罗美素已经比亲人还亲了。
中年人的离婚,都是伤筋动骨。
说这话的时候,林四月正在认真地涮牛肉,新鲜的肉片浸入沸腾的汤水,在高温的作用下瞬间变色,卷翘,缩小,几秒种后,被夹到蘸碟里,一番搅拌,最后进了林四月嘴里。她吞下肉片,咂着嘴,满足地闭上眼睛,说,还是跟姐们儿吃饭更自在啊。
火锅是我请的,林四月前段时间受了苦,昨天又受了委屈,我想好好请她吃一顿,安慰她一下。顺便,再从她嘴里听点故事。
林尾生的故事,她和林小陌的故事,后来怎么样了,我都想知道。当然眼下我最关注的是向乔木的故事,毕竟他女儿向扬都回国了,离婚肯定没那么简单。所以我主动去了足疗店,几句话,就把林四月请到了火锅店。
我们在一个角落靠窗的位置坐下,我把菜单递给林四月,说随便点。她便不客气地点了十几份肉。
林四月吃着肉,告诉我,向乔木昨晚跟她聊了半个小时,先是道歉,说向扬胡闹,私自闹事打人,是他没管教好她,然后他讲了事情的经过。
罗美素是在一周前提出离婚的。在这之前,没有任何征兆,生活一切如常。
所以当罗美素把一份离婚协议书放到向乔木面前的时候,端着小茶杯看新闻的他,被一口茶水呛到,猛烈地咳嗽起来。他的惊讶,不亚于看到美国宣布退出《中导条约》。
罗美素为什么要离婚?我问吃得狼吞虎咽的林四月。
林四月喝了口豆奶,说,向乔木也想知道,她为什么跟美国一样,要单方面毁约。
震惊之后,向乔木放下茶杯,关掉电视,跟罗美素认真地谈了一次。他发现他和妻子已经很久没有坐下来好好聊天了,那个晚上,是几年来他们第一次促膝长谈。
我问,他们聊了什么?
林四月说,很多。
罗美素之所以要离婚,是因为她爱上了别人。她没办法和向乔木继续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
我说,她琵琶别抱了?
林四月说,她爱上了一个小她10岁的男人。
我没做评价。我想她这个年纪,能心动一次也不容易。
传统式中国婚恋,都是男人喜欢尝鲜肉,女人喜欢啃老骨头。其实男人女人都一样,不只是男人喜欢年轻新鲜的肉体,女人一样喜欢年轻新鲜的肉体。
林四月说,罗美素上个月不是开车撞了人吗?把一个老太太撞进了医院。你知道吗?那天她就是因为和小男友约会,被熟人撞见,一时紧张,所以出了事故。
我说,真是可怜了那个老人家。
林四月说,老人家半个月前过世了,他们赔了一大笔钱。
我说,向乔木同意离婚吗?
林四月说,问题就出在这里。
罗美素要离婚,向乔木不同意。
罗美素告诉向乔木,她已经不爱他了,对他没有感情了,对他的身体也没有任何兴趣。向乔木说他不在乎,怎么样都行,就是不能离婚。两人吵过几次,摔过碗,砸过杯子,扔过枕头,差点动了手,罗美素后来干脆不再回家住。
那天向扬打电话回来,罗美素跟女儿说了这件事,她也没说原因,只说要离婚。向扬问她为什么离婚,她没回答。
向扬以为是爸爸在外面偷鸡摸狗,抛弃糟糠,逼得妈妈这样做,急得连夜买了机票从韩国飞回来。
她想一定是爸爸有了二心,妈妈才要离婚。她到处寻找蛛丝马迹,找爸爸的朋友各种打听,软磨硬缠,最后打听到林四月,听说了一些故事,又偷看了爸爸手机,认定林四月就是那只狐狸精,所以就有了压惊宴上那一幕。
我搁下筷子,问得认真,乔木不同意离婚,是因为向扬的原因吗?
林四月说,我也不知道。换成其他男人,老婆爱上别人,给他戴了帽子,早就跳起来了。
我说,跳起来干嘛?
林四月白了我一眼,跳起来主动离婚,把老婆扫地出门呀。
我说,也许他是舍不得这么多年的恩情。
林四月又白我一眼,恩情是什么?夫妻之间讲的是感情,扶贫助弱才谈恩情呢。
我说,不说恩情了,长情的男人还是有的,比如你阿爸,还有欧文。
林四月涮好一根鹅肠,放到蘸碟里,却没有马上吃。她把鹅肠在蘸碟里翻来覆去的搅拌,说,我有时候想,如果我阿妈还活着,我阿爸还会那样对她念念不忘吗?世上真有那样长情的人吗?阿爸对阿妈意难忘,到底是因为深情,还是因为阿妈永远的离开了?当你离开,全世界开始爱你,这是为什么呢?
她的四连问,我回答不出来,她的阿爸恐怕也回答不出来。
我说,你的问题真是刻薄刁钻。
林四月没有回应,手里的筷子稳稳夹住鹅肠塞进嘴里,腮帮子鼓鼓的,好像瞬间忘了那些问题。
欧文是谁?她睁着眼睛,像只小牛犊,嘴里有节奏地嚼着食物,后知后觉地问。
我说,一个网友,也是我的读者。
林四月说,他怎么长情的?
我回想欧文的故事,告诉她,欧文和妻子阿猪彼此爱得深沉,从恋爱的热烈,到婚后的相互扶持,一直都很恩爱。
阿猪?好奇怪的名字。热气氤氲中,林四月笑了,欧文跟你说的?你要记住,男人的话要听一半,留一半,不可全信的。
我说,反正我觉得欧文挺长情的。
林四月说,有些人长情,是因为他没有别的选择,因为人的本性就是喜新厌旧,见异思迁。
我说,你这双漂亮的眼睛看透的东西太多了。
林四月下了一盘虾丸,又慢慢吃完一块藕片,抬头说,这话是林尾生说的。那时候他这么说,我还想反驳他,其实仔细一想,有道理,人真的就是这样的生物。
我沉思着,没说话。
林四月说,你是不是觉得我被洗脑了?
我摇头,不会。你是谁啊?你是林四月,怎么可能轻易被人洗脑。
我说的是实话,我能理解林四月,就像欧文跟我说了类似的话,我也没办法反驳他。但是不能证明,我被他洗脑了。
我问,林尾生是不是对你影响挺大的?
九宫格火锅辣得带劲,林四月一边吃,一边喝豆奶,她嘴唇红通通的,脸蛋也红通通的,额上渗出了汗,灯光下,像枚被雨露滋润过的诱人的苹果。
她说,他确实对我影响挺大的,他真是……教会了我很多。
比如说呢?我问。
家里的女人和外面的女人,他分得很清的,走心和走肾,他也分得很清的。林四月说着,拿纸巾擤鼻子。
有一次她问林尾生会不会离婚。内心里她并不希望林尾生离婚,她只是想试探一下他,以确认自己的独特性和重要性。
林尾生说,不能抛妻弃子,他说,抛妻弃子是不对的。
她说,那么我呢?我怎么办?
他说,你也可以去交个男朋友,这样你就有两个男朋友,多好。
这让我想起之前网上认识的外国友人Danny。不同国度的人,说着类似的话,多么有意思。隔着广袤浩瀚的太平洋,林尾生和 Danny 的人生无法相交,但一定有个时刻,他们达成了灵魂共鸣。
我问,当时你怎么回答的,生气了吗?
林四月说,我不记得我说了什么。很奇怪,我当时居然没有生气,我也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我说,林尾生跟欧文比起来,真是……都是男人,怎么差别就那么大呢?
林四月说,人跟人之间的差别,就像北京的雪和鹭城的花,雪飞舞着,理解不了一朵花为什么要选择冬天绽放,花也理解不了,为什么雪一定要在冬天降落,春天和秋天不行吗?
来鹭城之前,林四月在北京漂了好几年,那时候她还和林小陌在一起。我听她提过。
我说,那你喜欢北方的雪,还是南方的花?
林四月说,我现在,只喜欢我自己。
我知道不管在北京,还是在鹭城,林四月都经历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我于是转移话题说,不管怎么样,至少向乔木和一般男人不一样。
林四月说,世上的男人分两种,一种是风流的,一种是特别风流的。
我问,向乔木是哪一种?
林四月说,他是哪一种我不知道,但是林尾生是哪一种我很清楚地知道。
我问,那林尾生是哪一种?
林四月笑了笑,林尾生说过抛妻弃子是不对的,但是最讽刺的是什么呢?他一直没停止找女人。
我好奇起来,他找过很多女人?
林四月说,具体有多少我不知道,他跟我说的,除我之外,还有两个,实际也许更多。
我说,他那样做,夏蝉知道吗?
林四月说,你傻不傻,他怎么会让夏蝉知道,在夏蝉眼里,他还是好丈夫好爸爸。
我问,他干嘛要告诉你这些?
林四月说,谁知道。为了表示信任我?或者为了证明他很有魅力?我也搞不懂。总之他跟我说了很多事,包括他大姐的事。
我说,他那个做外贸生意的大姐?
林四月说,哟,记性这么好。
我说,嘿嘿,你给我讲的故事,我能不好好记着吗?她怎么了?外面有情况?
林四月点头。
林尾生可能是为了证明,没有人会永远只对一具肉体感兴趣,人的喜新厌旧,不分男女。所以他跟林四月分享了他大姐的故事。
情理之中的,和大多数中年夫妻一样,大姐和姐夫结婚多年,相看两厌。大姐厌倦了姐夫老去的脸和日渐松弛的身体,和年轻的司机黏糊不清,家里人都知道,只瞒着姐夫一个人。
我说,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
林四月吃了太多东西,很不优雅地打了个嗝,手也没停,筷子在锅里捞来捞去,汤底平静,里面还煮着不少东西。
我说,姐姐,再捞,你就要扶墙出去了。
说到底,男人和女人除了性别不一样,其他并没有本质的不同。林四月说着,一口喝掉瓶中的豆奶。
我表示赞同,人的本性都是一样的。
林四月终于放下筷子,又打了个嗝,笑嘻嘻地说,所以啊,这个世界上不存在只有男人才会犯的错。男人女人都一样,谁不喜欢年轻新鲜的肉体?我们还是好好挣钱,好好保养,说不定我们的男朋友还在上高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