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咖啡店等人。
人群像潮水一样,来了又去了。我盯着他们投在玻璃窗上的影子,兴奋,期待,又有点焦灼,像饥饿的人在等食物上桌,又像是猎手在等猎物出场。比如我看BBC纪录片,非洲草原上的狮子,就是那样等待它亲爱的角马或者羚羊。
事实上我刚吃过午饭。我要等的是我的朋友林四月。前两天这个女人打电话给我,说要讲个故事给我听。
我很高兴,问她是什么样的故事,她说是一个现代尾生的故事。我问故事的男主角是谁,林四月说男主角的名字就叫尾生。我说那女主角是你吗?她说,她只是故事的一个小插曲。于是我们约好了在鹭城最受欢迎的咖啡店见面。
结果林四月迟到了一个小时。鉴于她是个足疗店老板娘,事情杂,生意忙,不像我是个写字的闲人,我没有生气,耐心等了一个小时。
我坐在角落的位置,橘色的壁灯照得人心里温暖,我翻着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一心只想着林四月说的那个现代尾生。
林四月赶到的时候,我趴在桌上,用书盖住脸,差点睡着了。她在我肩膀上拍了一下,说,嘿。
我昏昏沉沉的脑袋就清醒了。我瞧着她,发现她妆花了,眼睛红红的。我意识到,林四月在路上哭过。她为什么哭呢?
她把车钥匙往桌上一放,奥迪四个圈的logo闪闪发亮。
我假装没看到那闪亮,问她,怎么了?
她说,你知道吗?等红灯的时候我刷了会儿微博,你猜我看到了什么?我看到林小陌他领证了。
我说,所以你就哭了?
她说,是啊。看着他晒出来的结婚证,还有结婚照,我难过啊,眼泪就出来了,这个男人本来是我的。
我说,这跟你迟到有什么关系?
林四月说,当然有关系,我想着是我不要他的,眼泪就流得更凶,更不受控制,一边哭一边开车,最后就跟人追尾了。
我说,这样太危险了。车子怎么样,还好吧?
她说,没事,保险公司在处理。
我放下心来。我说,你哭什么?都是前男友了,他领他的证,你难过什么呢?
林四月说,你不懂。
我说,我怎么就不懂了?我虽然恋爱经历有限,但我写过那么多爱情故事,各种各样的故事,懂的不比你少。
你那都是纸上谈兵。林四月说,你不知道,分手后,我才真正爱上林小陌。他成了别人男朋友的时候,我更爱他。看到他领证结婚,我心痛得快要发疯。
我说,有这么夸张吗?
林四月说,你果然是纸上谈兵,你果然什么都不懂。
我摊摊手,表示她说得对,然后安静地等她整理妆容。我长这么大,只谈过一次恋爱,有些事我可能真的不懂。
林四月举着小镜子,边补妆边问,你说我是不是很贱?
我没回答,贱不贱的我不好评价,但是无论怎样,我不能说自己好朋友贱。我提前点好了她最爱的提拉米苏和奈雪,她一手拿叉子,一手拿吸管,瞬间就忘了刚才那个问题。
我知道林四月和林小陌大学开始相恋,中间分分合合,最后一别两宽。那么漫长的岁月,发生过多少故事,有一些我知道,更多的我不得而知,林四月没有告诉过我。
我有点好奇,问她,你们最终为什么分的手?
林四月嘴里没停,哎,别提了,说多了都是泪。我们分手过四次,又复合过四次,你知道吗?
我摇头。我知道的只有一次。
她问,你想听我们的故事吗?很感人,也很精彩的喔。
我说,不是要讲现代尾生吗?怎么变成了你自己的故事?
林四月说,我的故事发生在尾生故事的前面,没有我这些故事,我也不会来到鹭城,也就不会遇见尾生,就更不会有他的那些故事了。
我说,四月同学,你真会偷梁换柱。参加辩论赛,你肯定第一名。
林四月笑着说,我还想偷天换日呢,可惜不能。
这个女人眨巴着眼睛冲我放电,如果我是个男人,肯定就被她电倒了。可惜我是个女人,对她的放电,直接无视。
我看到靠近门口的桌子,有个男人安静地坐着,白衬衣,天青色裤子,像朵五月里初绽的栀子花。我喜欢栀子花,家乡小镇种了很多栀子树,这个时节栀子还只是花苞,但过不了多久,就会开出满树的花。
男人时不时瞧着我们,我想他一定是对林四月感兴趣。人都只喜欢自己的同类,好看的人喜欢好看的人,有钱的人喜欢有钱的人。
我也对林四月感兴趣,不过我感兴趣的是她的故事,她愿意讲,我就愿意听。但是林四月这个妖精,勾起了我的好奇心之后,又不说了。她说,我还是先讲尾生的故事吧,我和林小陌的故事留着下次再讲。
我说,好吧。
林四月吃完提拉米苏,笑眯眯地看着我。我懂她的意思,马上冲那位年轻的服务生招手,又点了一份。还好她没有要求再喝一杯奈雪,不然我还得去隔壁茶饮店排队买这种贵得吓人的奶茶。
小哥端上提拉米苏,林四月满意地舔了舔嘴唇。她说你知道吗?我上周把林尾生彻底拉黑了。她捏着吸管,小口喝着她喜欢的奈雪。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林尾生的名字。我说,故事的男主角终于要登场了?
林四月笑着说,对啊,男主角粉墨登场了。
我开起玩笑,你姓林,他也姓林,你们不会是亲戚吧?说不定是失散多年的兄妹?
林四月说,去你的,什么亲戚兄妹的。我家在西南,他家在东南,我是少数民族,他是汉族,我们不管是现在还是祖上,都隔着十万八千里呢。
林四月的家乡在西南山区,我早就知道。她是土家族姑娘,18岁之前,没见过外面的世界,生活的全部就是家乡一眼望不到头的大山。后来这个幺妹儿考上大学,走出大山,在大学校园里认识了初恋林小陌。
四月同学,你跟林字缘分不浅啊。我又开起玩笑,我说看看你自己,再看看你那些男人,都绕不过一个林字,对吧?
林四月说,我也不想啊,姓什么我自己又不能选择,男人吧,哎,都是孽缘。
我是个写故事的,孽缘什么的我最感兴趣了。
我问,你为什么要拉黑林尾生?
哎,说来话长。林四月放下奈雪,对提拉米苏下手了。她说,你知道我的名字是怎么来的吗?
我问,怎么来的?
林四月说,奶奶取的。你知道的,我是四月出生的。
我说,奶奶肯定是觉得你这个宝贝孙女就是最美的人间四月天,就像林徽因的那首诗。
她说,奶奶不知道林徽因,奶奶没读过书,也不识字,连自己名字也不会写。
我笑得尴尬,我说那奶奶也很厉害啊,老人家多会取名啊,四月,四月,听着就充满了爱与希望……
林四月说,得啦,别吹捧了,故事我会好好跟你讲的。
我说,那我要好好听。
你知道吗?林四月继续讲故事,林尾生和我搭讪,我们第一次聊天,聊的就是林徽因。
我说,他夸你名字取得好?
林四月说,很俗套是不是?他夸我名字好听,说那让他想起林徽因。
他说的是实话啊,你的名字是好听。我说,四月,四月,念起来,多好听啊。
林四月白我一眼,说你又来了啊。
我嘻嘻笑,说你继续。
林四月说,聊了半个月,我们见面了。当时我出差回来,他知道后非要到机场接我,我不让,他还是来了。
我问,然后呢?
他坚持要送我回家,热情得拒绝不了。林四月看来是饿了,第二份提拉米苏也被她解决得差不多了。她边吃边说,林尾生一直把我送到家门口,要不是我反应快,他都要跟着我进房间了,心机男人。
你没让?我问。
她说,当然啦,我是不会让他进门的。
为什么?我又问。
没办法,听故事的人就是问题多,林四月的故事虽然俗套,但是对我这种情感经历贫瘠的人来说,还是很有吸引力。虽然我知道第一次见面就让人进家门,太不矜持,但是林四月在意的肯定不是这个。
林四月理了理头发,淡淡地说,他长得没那么好看。
对哦,我忘了,你是外貌协会副会长。我揶揄她。
林四月嗔了我一眼,用力吸着杯底的奶茶,说实话,看到他第一眼,我有点失望。他长得不是我喜欢的样子,单看脸的话,我是看不上他的。
她又理了理头发。她新做的羊毛卷,很漂亮,据说花了四位数。衬着她猫一样的脸,更漂亮。
那你们接下来是怎么发展的?我问。
我的问题就像她头上的羊毛卷,一个连着一个。我想着那些卷如果出现在我头上,衬着我的圆脸,一定是场灾难。
林四月撇撇嘴,哎,这个狗男人,脸皮厚的很,第二次见面,他就吻我了……
进展这么快的吗?我问得惊讶,心里其实想着,哎呀,这么刺激的。
我说,你们吻了之后呢?
那个以后再说。林四月说,我不想吻的,我很用力的反抗了,把他舌头都咬破了。那个吻还真是……她的语气有点愤愤,又有点娇嗔。
为什么?我问。听故事的人最喜欢寻根究底。
林四月的手机响了,她接起来讲了几句,挂掉,跟我说是保险公司,车子的问题,需要她过去处理一下。
我还想继续听故事,但鉴于林四月有事,我不得不和她告别。四月的天气真好啊,花一簇簇的开,树一棵棵的绿,鸟的叫声像歌儿一样好听,空气中都是万物勃发的味道。
我看着林四月走远,她穿着一身黑,黑衣黑裙黑丝袜,黑色高跟鞋,走在四月的阳光下,像个艳压四方的女杀手。天边一团绯红的云霞涌上来,衬着山岱,好似在热恋。我把目光收回,那个栀子花一样的男人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