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可我们跟他们不一样”
新四军游击队营地。
郭队长与刘参谋、秦智勇等人围坐在篝火前。
郭队长哈哈大笑:“……是我们干的!”
周广仁对刘参谋笑着说:“咋样,刘参谋,我猜的对吧?”
刘参谋对郭队长说:“多亏了郭队长,不然我们回去怎么交差啊!”
刘参谋说完瞪了一眼黄信田,黄信田有些难为情地低下头。
郭队长打着圆场:“黄同志这么做,也情有可原吗。”
刘参谋:“郭队长,当时的情况,如果是你,该怎么处理?”
郭队长沉吟半晌,说:“还是不能炸啊!毕竟还有那些老百姓吗,不能伤及无辜啊。我们抗日打鬼子,还不是为了他们吗。”
老杨、老曹、栓子都频频点头。
老杨:“是啊!”
老曹附和着:“就是嘛。”
郭队长把头转向秦智勇:“不过,秦排长,你是个军人,你也该知道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啊!”
秦智勇点点头。
刘参谋也点了点头,继而高兴地说:“不管咋样,鬼子的油车炸了,谁炸的都不重要了!”
郭队长大笑着:“谁炸还不都一样!”
大家也都笑了起来。周广仁和旁边的刘小熙小声地聊着。
周广仁:“还是你们郭队长有水平啊!”
刘小熙很神气地:“那当然了,我们郭队长是老红军、老革命了!”
周广仁感叹地:“怪不得啊!”
刘小熙:“不过,听我们郭队长说,等抗战胜利了,你们会打我们。”
周广仁沉默了一会儿,说:“真要那样,我就不干了,来找你,跟他们干!”
刘小熙撇了撇嘴:“我才不信呢,你会向秦排长、老杨他们开枪?”
周广仁:“我——”
刘小熙歪着头调皮地看着周广仁:“哼,不敢吧?”
周广仁一咬牙:“咋不敢!为了你,我啥都敢!”
刘小熙半信半疑:“真的吗?”
周广仁突然站起来,大声地说:“你不相信我吗?”
一旁的老杨好奇地问:“啥事啊?聊啥呢?”
周广仁连忙又蹲下,支吾着:“没——没啥。”
周广仁又对刘小熙轻声说:“你不相信我吗?”
刘小熙深情地看着周广仁:“相信。”
老曹向游击队的人群中搜寻了许久,问抱着“歪把子”轻机枪的游击队员小王:“哎,你们还有个机枪手呢,长得跟我一样黑的,咋没见到?”
小王:“你是说老林吧,他牺牲了,上次为掩护你们……”
大家听了,都沉默了。老曹缓缓地站起身,默然无语地走到一边。
秦智勇难过地说:“郭队长,为了救我们,牺牲了你们那么多弟兄……”
郭队长抬起头,望着远方,声音低沉地说:“你错了,秦排长,他们不是为救你们牺牲的,是为了咱们这个国家,是为了四万万同胞不再受侵略者的欺辱而献出生命的!”
刘参谋、秦智勇听了,都凝重地点点头。
翌日,与郭队长和游击队告别后,刘参谋、秦智勇一行人走在返回的路上。
刘参谋一个人走在前边,其他人嘀嘀咕咕地跟在后边,周广仁捅了捅秦智勇,又指了指刘参谋,秦智勇会意地点点头,他紧走了几步,凑到刘参谋身边,赔着笑脸:“刘参谋,回去以后还请刘参谋在长官面前,替我们弟兄多担待啊。”
老杨等人惴惴不安地跟在后边,都伸长了脖子细细听着。
刘参谋一言不发地继续走着,仿佛没听见秦智勇的话。
秦智勇依旧赔着笑脸:“当时情况特殊吗……”
刘参谋毫不理会秦智勇,大踏步地向前走着。
老曹有点火了,想冲上去和刘参谋理论,被栓子和周广仁按住。
秦智勇又紧走几步,拦在刘参谋面前,目光直视着他,说:“一定要处罚就处罚我一个人吧,与其他弟兄无关。”
刘参谋站住,一脸诧异:“啥事啊?”
秦智勇一愣:“啊?啥——就是——”
老杨反应过来,忙抢前一步,拉开秦智勇,忙不迭地说:“对对,没啥事,没啥事。”
老杨向秦智勇偷偷挤着眼睛,秦智勇也马上反应过来:“啊——没——没啥事。”
刘参谋笑了:“没啥事,处罚你们干啥?鬼子的油车不是被我们炸了吗?”
大家都愣愣地看着刘参谋,刘参谋也看着大家,笑着说:“难道不是吗?我说错了吗?”
刘参谋说完又继续向前走去。
老杨早已明白:“是啊,刘参谋说的对啊,就是我们炸的,都听明白了吗?一群猪脑袋,回去都这么说!”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对!对!是我们炸的,就是我们炸的。”
周广仁跟在后边,大呼小叫着:“刘参谋义薄云天啊!”
老杨也喊着:“爱兵如子啊!”
老曹满脸堆笑着:“好人啊刘参谋!”
刘参谋站住,转过身,满脸严肃地看着秦智勇:“敌人的油车被炸了,这是最好的结果,可你违抗长官的命令,这是不对的,我不希望再发生这样的事。”
秦智勇忙向刘参谋立正,敬了个标准的军礼,大声地说:“是!明白!”
刘参谋又盯着黄信田:“这事因你而起,但念你救了那娘儿俩,将功补过吧。”
黄信田也连忙向刘参谋敬了个标准的军礼,大声地说:“是!谢刘参谋!”
刘参谋又盯着老曹:“昨天是谁说要把我脑袋打开花的?”
老曹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了,他吓得直往老杨身后躲。
老杨把他拉出来:“你往哪儿躲啊!赶快向刘参谋赔罪。”
老曹耷拉着脑袋,走到刘参谋面前:“刘参谋,老曹给您老人家磕头了。”
老曹说着就要下跪,刘参谋却转身走了,老曹冲着刘参谋的背影,夸张地喊着:“谢长官大恩大德!”
刘参谋又停下,转身看着大家,语重心长地说:“诸位想一想,要不是郭队长他们炸了油车,这八节车厢的汽油就会让敌人的机械化部队如虎添翼!这会给我们守常德的部队带来多大的损失啊!”
大家都心悦诚服地点着头。
刘参谋:“回去怎么说都知道吧?”
大家齐声:“都知道!”
刘参谋转身继续向前走,边走边说:“大家这回都立了功,回去都等着领赏吧!”
大家听了,都欢呼起来。
黄信田看看老杨,有些难为情地说:“老杨……”
老杨眼睛一翻:“啥事?”
黄信田嗫嚅地:“幸亏你当时没起爆炸药……”
老杨不冷不热地:“我是可怜那对母女和那些逃难的,不是为救你黄信田,救你不值!”
黄信田嘿嘿笑笑:“不管咋说,多谢了!老杨大哥!”
老杨:“免!以后少跟我舞刀弄枪的就行。”
老曹在一旁听了,大笑了起来,老杨和黄信田也笑了。
日军据点。
一个日军士兵走到据点外,向哨兵敬礼,说:“我是116师团109联队的二等兵岩井俊一,我要见岩井中队长。”
岩井接到报告,连外衣也没顾上穿,趿拉着木屐,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出队部,与迎面走过来正要向他敬礼的俊一拥抱在一起。
岩井:“真是你啊!俊一,都长这么高了!怎么?你也被征召了?”
俊一:“是啊,在116师团109联队。”俊一仔细端详着岩井,“叔叔,您老多了。”
岩井感慨地说:“叔叔的生命,也像樱花一样,快凋谢了。”
岩井拉着俊一的手,走进队部。
岩井一边手忙脚乱地给俊一找茶点,一边不停地问着:“你奶奶好吗?你母亲好吗?你父亲最近给你写信了吗?我好久没收到他的信了。”
俊一:“奶奶很好,母亲也好——父亲——已经为国尽忠了——”
俊一难过地低下头,岩井突然停下手里的动作,身子像僵住了一样,沉默半晌,声音低沉地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俊一:“去年年底的时候,在吕宋岛——”
岩井缓缓地坐在椅子上,眼睛里流下眼泪。
岩井:“奶奶知道了吗?”
俊一:“知道了。是奶奶不让告诉你……”
岩井:“你被征入伍,她也知道吗?”
俊一点点头:“知道。”
岩井沉默了半晌:“俊一啊,你才十六岁啊,没想到国内兵源这么紧张……”
国军驻地。
营房里。周广仁躺在通铺上看着一本日文书,老曹凑过去,好奇地问:“二鬼子,看啥书呢?”
周广仁:“《战阵训》。”
老曹:“是讲啥的?”
周广仁:“是小鬼子的士兵守则。”
老曹:“哪来的?”
周广仁:“刘参谋给的,让我研究研究。”
老曹:“干啥用?”
周广仁一本正经地说:“以后好给师长、参谋长他们制定作战计划的时候提供一些帮助。
老曹由衷地赞叹道:“二鬼子还真有两下子。”
老杨不屑地说:“你还真信他的。”
周广仁忍不住嘿嘿笑了起来,老曹依旧好奇地问:“上边都写的啥?”
周广仁用日语念道:“生不受虏囚之辱,死不留罪污之名。”
老曹:“啥意思啊?”
周广仁:“就是说活着不能当俘虏,死了不留坏名声,就是他们讲的武士道精神。”
老曹气愤地骂道:“狗屁!啥武士道啊!他们杀了多少老人、女人、孩子,这叫武士道?打不过就放毒气,多少弟兄没被枪弹打死,却被鬼子的毒气熏死了,这叫武士道?去他妈的吧!”
老杨:“要说鬼子死不投降,那是以前,抓一个俘虏得死好几个弟兄,可这次鬼子打长沙,有不少缴枪投降的。”
老曹:“是啊,听说还有不少娃娃兵。”
老杨:“这说明啥?”
老曹不解地:“说明啥?”
老杨:“说明小日本已日薄西山,气数将尽!”
老曹一拍大腿:“对啊。这次在铁道边,要不是老黄一顿铁锹,也能抓一个活的回来!”
老杨赶紧用胳膊肘碰了一下老曹,两人同时看了一眼躺在床铺上的黄信田。
黄信田一言不发地躺在那里,看着天棚。
老杨:“那个小鬼子,该杀!”
老曹赶紧附和:“对!该杀!”
老曹对周广仁:“二鬼子,这鬼子话好学吗?”
周广仁眼睛一翻:“你想学?”
老曹:“啊,你教俺一句简单的。上次因为不懂鬼子话,差点儿吃大亏,要不是老杨及时出手,俺老曹早就壮烈殉国了。”
周广仁合上书:“那好啊,教你一句。”周广仁用日语说了一句,“投降不杀!”
老曹鹦鹉学舌地跟着学:“‘投降不杀!’这句啥意思啊?”
周广仁:“就是‘投降不杀’”。
老曹很扫兴:“不学,这句对我没用。”
周广仁:“咋没用啊?”
老曹:“小鬼子,投不投降都该杀!”
老杨:“对!都该杀!”
周广仁:“这你们就不懂了,杀死俘虏,违反了一个什么什么瓦公约!”
老曹:“我不知道啥公约母约。”
老杨:“二鬼子,你说的那个什么瓦公约,小鬼子遵守了吗?”
周广仁无言以对。
老曹:“是啊,小鬼子遵守了吗?在南京,我们多少弟兄被鬼子杀了,他们可都是放下武器的,还有很多伤兵。”
老杨:“小鬼子禽兽不如!”
周广仁:“那你也跟他一样,禽兽不如?”
老曹:“这叫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老杨:“对!对禽兽就要用禽兽的办法。对不对老黄?”
黄信田仿佛没听见一样,一言不发地躺在那里,看着天棚。
老曹:“二鬼子,你再教我句别的。”
周广仁:“那你想学啥?”
老曹想了想:“‘小鬼子,我操你祖宗!’咋说?”
周广仁张了张嘴,没说出来。
老曹一脸鄙夷:“不会啊?这么简单的话都不会?”
老杨:“他就会‘投降不杀’。”
黄信田突然从床铺上坐起,大吼一声:“你们能不能安静一会儿!”
大家面面相觑,愣愣地看着黄信田,黄信田下了床铺,走出营房。
老曹看着黄信田的背影,很是纳闷:“老黄这阵子是咋的了,喜怒无常的。”
老杨意味深长地说:“我很怀念以前那个有信仰的老黄。”
黄信田走出营房,小牛挑着担子迎面走来。
小牛:“信田叔,去哪儿啊?要开饭了!”
黄信田:“出去走走。哎——小牛啊,苦娃还不说话吗?”
小牛兴奋地说:“说了说了!可就是听不明白,他一会儿说鬼子杀了他全家,一会儿又说鬼子哥哥救了他。俺也搞不懂,这鬼子咋会救他呢,这孩子脑子可能坏了。”
小牛叹了口气,挑着担子进了营房。从营房里传来热情的招呼声:“小牛来了!有啥好吃的?”
黄信田呆呆地站在那里。
日军据点。
灰蒙蒙的落日挂在西面的山顶上,岩井把俊一送到据点的大门外。
俊一:“叔叔,我走了,您多保重!”
岩井:“俊一啊,作战的时候一定要小心啊!奶奶不能再失去你了……”
俊一目光坚毅地说:“奶奶会支持我的。国家已到了生死存亡之秋,我们都应该战斗到最后一息,为天皇尽忠,我说的对吧?叔叔。”
岩井茫然地点点头。
俊一:“叔叔,你喜欢西条八十的诗吗?‘……你和我是两朵樱花,早晚都要凋落,不如到花的王国靖国神社,在那春日的枝头,永久会和。’多美的诗啊!”
俊一向岩井敬了个标准的军礼,转身走了。
岩井表情失落地望着俊一,向着那一轮灰蒙蒙的落日走去,渐渐地消失在落日夕阳的余晖当中……
国军驻地,晚。
营房内,战士们已进入梦乡。
黄信田躺在铺上,翻来覆去地难以入睡,小岛慢慢倒下的一幕和那个日本老兵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的样子不断出现在他的眼前。
黄信田索性从通铺上下来,走出营房。
黄信田来到营房外,看到刘参谋一个人默默地坐在大树下,便走过去向刘参谋敬个礼。
刘参谋:“哦,是黄班长啊,咋还没睡?”
黄信田:“睡不着啊。”
刘参谋:“过来坐会儿。”
黄信田在刘参谋身旁坐下。黄信田:“刘参谋在想啥呢?”
刘参谋:“在想铁道边的那对母女。”
黄信田:“哦?”
刘参谋:“这几天,眼前老是出现她们的影子。她们跪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突然为她们还活着感到庆幸,要不是秦排长他们拦着,那娘儿俩,还有你黄信田就都死在我手里了。”
黄信田笑笑:“死了也就死了,没啥遗憾的,多少弟兄都死了。就算那天真的被炸死了,我也不恨你。”
刘参谋拍了拍黄信田的腿,苦笑了一下:“这些年啊,眼看着那么多弟兄、长官殉国了,心肠就变得越来越硬了,越来越麻木了。这次会战,我把医院里的伤兵也赶到了战场上,他们好多人都战死了,当时实在是没办法啊,感觉自己变得越来越没人性了。”
黄信田:“刘参谋,您说鬼子都是畜生,禽兽不如,对他们是不是可以不讲人性?”
刘参谋:“是啊,他们毫无人性,这次他们撤退的时候,为了维护所谓的皇军荣誉,连他们自己的伤兵都活活烧死了。可我们跟他们不一样,也不应该一样,所以我们才能最终战胜他们,在毫无人性的敌人面前,我们不能丧失人性,这是一场文明战胜野蛮的战争,不是禽兽之间的争斗。”
黄信田深深地点了点头。
两人正聊着,突然从空中传来飞机巨大的轰鸣声,两人抬头望去,一架架美军轰炸机和战斗机从空中掠过。
刘参谋:“常德已经打起来了。”
黄信田:“是鬼子的吗?”
刘参谋:“是盟军的。”
老杨跑出营房,望着天空一架架掠过的飞机,不无忧虑地念叨着:“小雨那孩子,也不知道咋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