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小时候,他天天背着我玩儿”
雨雪交加。
秦智勇一行人走在泥泞的小路上,黄信田背着孩子一步一滑地走在前边,孩子的身上披着黄信田的上衣,黄信田脚下一滑,单腿跪倒在泥地里,老杨忙把机枪交给老曹,跑过去想从黄信田背上抱过孩子,却被黄信田一把推开,大吼道:“滚开!”
秦智勇向老杨摆了摆手,黄信田背着孩子继续向前走去,小岛慢慢倒下去的一幕不断浮现在他的眼前。
此时,刘参谋、栓子带着队伍沿小路走来,栓子突然发现前边出现几个人影,忙喊道:“刘参谋,有情况!”
刘参谋拔出枪:“隐蔽!”
大家迅速埋伏下来,随着前边的人影越走越近,栓子一眼认出走在前边的是秦智勇,他惊呼一声:“智勇哥!刘参谋,是秦排长他们!”
刘参谋也看出来了:“是他们!”
刘参谋、栓子站起身,向秦智勇走去。秦智勇他们也看见了刘参谋和栓子,大家都跑向对方,拥抱在一起。
秦智勇抱着栓子:“伤都好了?”
栓子:“好了。”
秦智勇对刘参谋悲痛地说:“董团长——殉国了。”
刘参谋一怔,目光黯淡下去……
小岛躺在泥水里,身下汪着一滩血水,冰冷的雨雪打在他苍白的脸上,他慢慢睁开眼睛,艰难地翻过身,在泥泞的地上向前爬去,身后留下一道道血色的泥浆……
长沙,国军驻地。
战士们正坐在临时搭建起来的舞台前,观看文工团的演出,舞台上方挂着横幅,写着:庆祝第三次湘北大捷!
老杨、老曹、栓子、周广仁也坐在台下的战士中间,看着演出。
舞台上,文工团的男女兵们正唱“大刀进行曲”。
老杨指着第一排一个女兵,对旁边的老曹赞叹道:“看第一排那个扎两个小辫儿的女娃儿,长得真水灵啊!又白又嫩,一掐都能出水儿。”
老曹笑骂着:“你这个老不正经的,不是有人给你做鞋吗。”
栓子和周广仁听了都笑了起来。
这时,秦智勇走了过来,他拍了拍栓子的肩膀,小声地说:“栓子,你出来一下,我有话对你说。”
栓子起身向外走,老杨、老曹、周广仁都紧张地相互对视了一眼,老杨向周广仁使个眼色,周广仁会意地点点头,也起身跟了出去。
栓子跟着秦智勇走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周广仁远远地跟在后边,偷看着。
栓子跟在秦智勇身后,不解地问:“啥事啊排长?”
秦智勇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栓子,半晌无言。
栓子有些不安:“咋啦智勇哥,到底啥事啊?”突然笑了起来,“你不会是想求我把冬梅还给你吧,哈哈!那你就别说了,我回去看节目了。”
秦智勇表情严肃:“长山是你表兄?”
栓子:“是啊。”
秦智勇不知该如何说起。
栓子:“咋啦?”
秦智勇沉吟半时,鼓了鼓勇气,说:“我把他——杀了……”
栓子愕然一怔,难以置信:“说啥呢,智勇哥,开啥玩笑啊!”
秦智勇:“我说的是真的,没开玩笑,我把他——杀了,我不知道他是你婶儿的儿子。”
周广仁躲在远处的树后,紧张地看着两个人,这时,老杨、老曹也赶了过来。
老曹不放心地问:“咋样了?没动手吧?”
周广仁摇摇头:“还谈着呢。”
老杨:“要是打起来,你们给我把栓子按住了。”
老曹:“不会的老杨,栓子是明白人。”
几个人紧张地望着远处正交谈的两个人。
栓子低着头沉默着,秦智勇:“……栓子,你要是恨我,就打我两下吧!当时情况危急——”
栓子强忍悲痛:“别说了排长,我明白。”
秦智勇:“栓子,你要想哭就哭吧!”
栓子抬起头望着天空,眼中噙满泪水:“小时候,他天天背着我玩儿,我是在他背上长大的。婶儿就这一个儿子,可有啥好吃的都留给我……”
栓子的泪水夺眶而出。
秦智勇:“栓子,我对不住你,对不住你婶儿……”
栓子擦了擦眼泪,深深地喘出一口气:“没想到他会变成这样,他是咋变的呢……”
栓子转身默默走开,走了几步又停下,说:“智勇哥,要是我哪天阵亡了,你一定要替我照顾她们。”
栓子说完走了,秦智勇向着栓子的背影,默默地点点头。
老杨松了一口气:“没事儿了,走吧。”
老曹:“我就说没事儿吗,接着看演出去。”
老杨:“不看了,我去炊事班看看小牛。”
老曹一脸坏笑:“是看小牛他娘吧?”
老曹说完和周广仁一起大笑起来。
老杨也笑着:“去你的吧。对了,你俩都给我记住了,这阵子谁都别惹老黄。”
老曹抢白他:“你别惹他就行。”
周广仁笑着:“是啊老杨,就是你总刺激他。”
老杨:“一个葫芦脑袋,我才不惹他呢。”
三个人有说有笑地走远了。
远处的舞台上隐约传来合唱的歌声:
“……
起来,弟兄们,是时候了。我们向日本强盗反攻。
他,强占我们国土,残杀妇女儿童。
我们保卫过京沪,大战过开封,南浔线,显精忠,张古山,血染红。
我们是人民的武力,抗日的先锋!
人民的武力,抗日的先锋!
……”
此时,黄信田一个人在营房里,正对着墙上佛龛上的小泥佛,焚香祭拜,嘴里还用土家语振振有词地念着咒语。念完咒语,他拿起一瓶酒,倒在地上一些,然后把剩下的酒咕嘟咕嘟地喝干了。
老杨走进伙房,小牛正在做饭,被秦智勇他们救回的苗族小男孩坐在灶台前,给灶火添着木柴。
老杨大喊一声:“小牛犊子!”
小牛回头见是老杨,高兴地扑进老杨的怀里,喊着:“叔,我可想你了!”
老杨亲热地搂着小牛:“叔也想你啊!”
老杨一眼看见默默坐在灶台前的苗族小孩,他放开小牛,走到灶台前,抚摸着苗族孩子的头,孩子抬起被灶火熏黑的脸,看着老杨,笑了。
小牛:“他很少笑,也不说话,我叫他苦娃。”
老杨:“真是个苦命的孩子啊!你要好好照顾他。”
小牛很认真地点点头。
小牛娘挑着一担子水进来,看见老杨,又惊又喜:“他叔来了!”
老杨:“来了,来看看你们。”
老杨帮小牛娘把水桶里的水倒进水缸。
小牛:“叔,这回能让我跟你去打鬼子吗?”
老杨笑着:“都去打鬼子,谁做饭?”
小牛娘拿起一个毛巾给苦娃擦脸。这时,那个扎两个小辫儿的文工团女兵跑了进来,操着一口川音,对老杨说:“大叔,给碗水喝!”
老杨眼睛一亮,忙从水缸里舀了一瓢水递给女兵,女兵接过水瓢一口喝下。
老杨:“你们唱的真好!”
女兵抹了一把嘴:“谢谢大叔!”
女兵把水瓢递还老杨。老杨:“幺妹儿,你叫啥子哦?”
女兵:“我叫小雨,大叔。”
老杨接过水瓢,不满地说:“你别老大叔大叔地,我不是你大叔!”
小牛娘惊异地看着小雨:“姑娘,你才多大啊,就出来当兵?”
小雨:“十六了。”
小牛娘怜惜地看着她:“你这么小就出来当兵,你爹娘不心疼?”
小雨沉默地低下头,好一会抬起头来,眼里都是泪水。
小雨:“他们都不在了……鬼子轰炸重庆的时候,闷死在隧道里了……出来当兵就是为了给他们报仇!”
老杨、小牛娘都默然无语,老杨岔开话题:“你们会常来演出吗?”
小雨又兴奋起来:“会啊,我们还常去前线演出呢!”
老杨:“去前线演出可危险啊!别遇上鬼子,鬼子恶着呢。”
小雨满不在乎地说:“我才不怕呢!再见了大叔大婶儿!”
小雨说完转身要走,老杨一把拉住她:“幺妹儿,大叔跟你说句话,真要遇上鬼子,宁死也别被他们抓着,晓得噻?”
小雨凝重地点点头:“晓得。”
说完向老杨、小牛娘摆摆手,一溜烟儿地跑了出去。
秦智勇、老曹、周广仁说说笑笑地向营房走去。
秦智勇:“哎,老杨这会儿又跑哪儿去了?”
周广仁抢着说:“去炊事班了。”
秦智勇:“看小牛去了?”
老曹:“看小牛他娘去了!”
三个人大笑着走进营房。营房内,已喝得酩酊大醉的黄信田正狂舞着土家丧舞,边舞边唱:
“……
人生命尽总难逃,
纵有精神也不牢。
犹如梅花遭雷打,
恰似嫩花被风摇。
罢了罢了真罢了,
人生好似一春草。
平凡春草谁不老?
秀青秀来高青高。
……”
三个人都不再说笑,默默地看着黄信田。
长山家的院子里,长山娘和身穿孝服的长山媳妇儿正在给泰平喂饭,冬梅拿着柴刀和绳子走出屋子。
冬梅对长山娘说:“婶子,我去山上砍柴。”
长山娘:“早点儿回来。”
冬梅走出院门,长山媳妇儿冲着冬梅的背影,低声骂了一句:“丧门星!”
冬梅站在院外,长山娘和长山媳妇儿的声音传了出来:
长山娘:“你骂她干啥?”
长山媳妇儿:“从她进了门,家里就没太平过,要不是她撺掇栓子去当兵,能有这些事吗!长山也不会——”
长山媳妇儿呜呜的哭了起来,冬梅默默地向村外走去。
山上,冬梅用柴刀吃力地看着树枝,她正要用绳子把砍下的树枝捆起来,突然看见草丛里躺着一个浑身是血、脏兮兮的日本兵,吓得她转身就跑,跑出很远,才想起柴刀没拿,又战战兢兢地往回走,捡起柴刀,又看了一眼躺着的士兵,感觉很面熟,仔细一看,认出是把长山媳妇儿送回来的那个日本兵。
这时,小岛的手微微动了一下,慢慢睁开眼睛,他看着冬梅,冬梅撕下一条自己的衣服为他包扎伤口。
冬梅看小岛醒了过来,就连说带比划地:“我——送你——回去?”
小岛露出惊恐的眼神,用中文喊着:“不——不回!杀人的不要!不!不回!”
日军据点。
这几天,岩井一直很烦躁,小岛失踪几天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该怎么上报呢?他叫来黑田,问:“小岛还没找到吗?”
黑田难过地回答:“派了几批人去找,都没找到。”
岩井:“要继续找!一定要找到!”
黑田:“是。”
黑田鞠躬退出,他肩膀上裹着绷带,可真正的伤口却在他的心里,那种失去兄弟的痛苦无以言表,他在心里一遍遍念叨着:“小岛啊,你在哪里啊!让我跟伯母怎么交代啊!”
黑田在营房外的井边坐下,若有所思地望着远处的高山……
此时的小岛正趴在冬梅的背上,冬梅背着他,走进一个山洞里,把小岛放下。
小岛看着冬梅:“谢谢,姐姐。”
冬梅:“你——饿吗?”
小岛困惑地摇摇头,冬梅又边说边做出吃饭的样子:“肚子——饿吗?”
小岛会意地点点头。冬梅继续比划着:“那你——在这——等着。”
小岛又会意地点点头,冬梅匆匆地走出山洞。
长山媳妇儿正坐在院子里缝着一件小孩衣服,冬梅两手空空,脚步匆匆地回来了,看见长山媳妇儿,她稍迟疑了一下,就进了灶房。长山媳妇儿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又低头缝起了衣服。
冬梅从灶房出来,拿着一个布包袱,又匆匆走出院子。
长山媳妇儿看着冬梅的背影,又看了看院子四周,忙跟着跑出院子,看见冬梅向村外匆匆走去。
长山媳妇儿满脸疑惑。
冬梅回到山洞里,为小岛的伤口敷上带来的草药,用干净的布为他重新包扎,又给他换上了一套干净的衣裤。
小岛一边吃着烤红薯,一边看着冬梅,冬梅抬起头看见小岛正看着她,有些不好意思。
冬梅:“你——不想——回部队?”
小岛:“不——我地逃出来——回去——会枪毙我。”
冬梅:“那你——想——去哪?”
小岛听明白了,苦笑了一下,望着东方。用日语喃喃自语:“家乡,日本。”
冬梅摇摇头,表示不懂,小岛看着冬梅,开心地笑了起来。
夕阳西下,秦智勇走出营房,看见栓子一个人在树下坐着。秦智勇走过去,对栓子说:“栓子,给你三天假,回去看看你婶儿吧,明天就走。”
栓子站起来,点点头。
秦智勇:“路上小心,快去快回。”
栓子:“是。”
秦智勇:“一起——走走吧?”
栓子:“好。”
两人肩并着肩,在夕阳下边走边聊着……
夜晚,营房里,战士们已进入梦乡,只有老杨和老曹还坐在通铺上,就着一盘花生米,喝着酒。
老曹小声地问:“看见小牛娘了?”
老杨:“看见了。”
老曹:“唠啥了?”
老杨:“没唠啥。”
老曹:“咋会没唠啥呢!”
老杨:“你想听啥?”
老曹嘿嘿儿笑了起来。
老杨喝了一口酒,喟然长叹了一声:“能不能活到明天都不知道,扯那淡干啥。倭奴未灭,何以家为啊!”
老曹:“啥意思啊?”
老杨鄙夷地瞥了一眼老曹:“你呀老曹,除了会打机关枪,啥都不懂。”
老曹:“会打机关枪就行了,懂那么多有啥用?”
躺在一边的周广仁接过话茬:“老杨,那是你没遇到你真正喜欢的人。”
老杨看了一眼周广仁,默然无语,黯然神伤。
老曹训斥道:“二鬼子,不知道别瞎说。”
周广仁爬到老曹身边:“哎,老曹,你喜欢过什么人吗?”
老曹有些莫名其妙:“咋叫喜欢?”
周广仁:“就是你心里头吧,老想着她,老惦记着她,老琢磨着她这会儿在干啥。”
老曹一本正经地说:“有,还真有,我心里老想着、老惦记着的,就是老杨,是不是老杨?”
老曹搂着老杨的肩膀,压着嗓子,嘿嘿嘿儿地笑起来,老杨被老曹逗乐了,笑骂着:“滚你的吧。”
周广仁很无奈:“跟你们真是说不到一起。”
老杨:“二鬼子,你是不是又想起那个刘小熙了?”
周广仁坐起来,极为不满地说:“跟你说多少遍了!猪脑子啊,我不叫二鬼子!”
老杨装作刚想起的样子:“啊,对对对,又忘了,对不住啊二鬼——那个、那你叫啥来着?”
周广仁一头倒下,泄气地说:“睡觉吧。”
这时,躺在一边的黄信田突然坐了起来,从铺上下来,拿起猎刀磨了起来。
听到磨刀声,周广仁又坐起来,和老曹、老杨吃惊地看着黄信田,三个人面面相觑。
周广仁小心翼翼地问:“老黄,你大半夜地,磨刀干啥?”
黄信田举起刀,看着刀锋,冷冷地说:“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