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夕照将放在床尾的书包抓了过来,拉开拉链,取出几张试卷,风轻云淡地说:“在你出院前,我每晚过来这里写作业,你帮我检查。”
这是他最新的决定。
当然,她没有理由拒绝。
她甚至为他的坚持不懈而动容:“那这几天就辛苦你过来了。”
龚夕照将卷子对折,以一本书为垫,枕在双腿上,垂首,说道:“我们之间不需要这么客气。”
墙上挂钟的声音忽然之间显得十分响亮。
郭怡臻并没有多想,她认可这句话,他们的关系并不是传统的师生,而是更为平等的朋友。
她望着龚夕照低头认真做题的模样,不禁回想起两人认识的经过,不禁一笑。其实,她一向自认为挺坚强,只是每次都凑巧被他看见最脆弱的模样。
在冰凉的病房里讲题,与在他温馨的房间里并没有太大的区别,至少对于龚夕照而言,是这样的。
完成作业后,他并不急着走,拖拖拉拉练完两页字帖,还非要朗诵一遍字帖上的古诗,直到时间迟到不能再迟,他才起身依依不舍离开。
在回家交通工具的选择上,龚夕照没有选惯常的打车,而是选择乘坐耗时更长、节奏更慢、与他整体更不相符的公交车。
他从没有在这个点独自乘坐过公交车。
对公交车的记忆,是午后与一群同学结伴出行,阳光充足、惠风和畅,至于心情是否怡然自得,记忆已经模糊得无法辨识。
但一定不像现在这样宛如被一团阴翳笼罩着。
他只是想尝试一下郭怡臻每晚独自回家时的情景,独自坐在乘客已稀稀疏疏的公交车上,择一个靠窗边的位置,戴上耳机,打开音乐,让自己沉浸在脱离现实的富有节奏感的世界。
却不知为什么,当他与空****的车厢一同奔赴向暮色中的城市时,内心会陡然升起浓烈的彷徨。
他总以为自己对郭怡臻的了解很多,对她的生活几近了如指掌,可在跌宕起伏的节奏里,在灯光迷离的夜景中,他发现了那么多他从未想到过的可能。
他只是她一整天计划中的一部分工作而已。夜幕降临前,她不一定只窝在枯燥的书海里;离开他家后,她可能在沿途任何一个站点下车,奔赴他未知的约。
接下来的几天,每个放学后,龚夕照会回家洗澡、吃饭,打车前往医院,回来时则选择公交车。
郭怡臻的恢复情况很好,或许少不了龚夕照每天带来朱阿姨准备的补汤的功劳。
郭怡臻出院的前一天,龚夕照按时到达病房,却发现她正在睡觉。
病房内的灯光并不充足,像是揉了层灰,有点雾蒙蒙的黄,灯光倾洒在郭怡臻的身上。她的睡颜恬静,仰躺着,双手整齐搭在被子外,身体牢牢按在被子内。
她的枕边有一本高数教材。窗子开了一半,夜风穿进房内,撩动内容难解的课本,书页轻轻翻动。
他没有吵醒她。
他像往常一样,拉了张椅子,坐到她的床边,从书包里取出卷子,低头做题。
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
他抬起头,望向她依旧紧闭的眼。
一切似乎都静了下来。
直到季皓来访,动作响动有些大,郭怡臻才从梦中惊醒。
她睁开眼,先看见一脸镇定自若写作业的龚夕照后,才发现满脸愧意的季皓。
季皓向她道歉:“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在休息。”
她懊恼地扶着额头:“没事,是我睡过头了。不好意思。”
后面的道歉自然是对龚夕照说的。
龚夕照头也没抬,语气平淡,让人无法辨认出情绪:“我说过了,我们之间不需要这么客气。”
郭怡臻揉了揉眼睛,一副刚睡醒迷迷糊糊的模样:“好的好的,我记住了。”
她下了床,招呼季皓坐下,到洗手池边洗了把脸。
季皓看了眼正在认真做题的龚夕照,将带来的用深红色塑料袋包装的水果放在桌子正中央:“我今晚值班,过来看看你,也没什么事,你先忙吧。明天你出院,我送你回学校。”
“不用啦,我从这里回学校可以搭乘地铁。”水龙头哗啦啦的声音戛然止住,郭怡臻一边擦拭脸上的水珠一边道。
季皓双手随性地插入口袋,朝郭怡臻灿烂一笑,下意识再次看了龚夕照一眼:“我们之间需要这么客气吗?”
现学现用啊。
沉闷的氛围像被迫穿插入一缕幽默,有种生硬的错落感。
郭怡臻失笑,还没回答,便被龚夕照抢了话。
他蓦然抬起头,声音严肃而清冽,似一道冷风划破空气中积蓄的温暖:“不用。”
在这两人显然一愣的目光中,龚夕照继续说:“我哥明天会来接你,郭小姐,他交代我跟你说一声。无论你是否答应,他都会来。”
关键时候,龚夕闻还是很管用的。
虽然,龚夕闻压根没提要来接郭怡臻的事,他甚至可能都不知道郭怡臻要出院了。但无论如何,龚夕照绝不可能让这位连说话都照搬他的“名言警句”的男人送郭怡臻回去。
明天再说龚夕闻临时有急事就好了。总之,先把人留住,打辆车也能相送。
季皓听龚夕照这么说,只能耸耸肩作罢:“晚了一步,护花的任务被夺走了。”
他没有起疑,这的确符合龚夕闻说一不二的个性。
因着要值夜班,季皓没有逗留太久。
季皓离开后,郭怡臻坐到床沿,将龚夕照带来的,大概是在学校里完成的作业取出来检查。
龚夕照始终垂首,直到季皓离开后才抬起头。望着郭怡臻专心致志投入工作的模样,他的内心感到充足的安定,一些躁动的情绪被抚平。
“你是不是还没吃饭?”
郭怡臻太过投入题目的检查中,只知道他在说话,没听清楚他说了什么:“啊?”
龚夕照重复了一遍:“你是不是还没吃晚饭?”
今天没带补汤来。朱阿姨说过犹不及,太频繁的进补反而会伤身。
郭怡臻回答道:“我还不饿。”
大概是刚醒的缘故,加上睡过头带来的负罪感,让她处于一种饱足的状态。她将目光转回卷子上。
龚夕照将腿上的卷子与书本放到面前的病**,从口袋里掏出手机速度极快地点了两份米饭,几道菜。
通过与郭怡臻这段时间的共同吃饭经验,不知不觉的,他竟熟知她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
当外卖到达时,郭怡臻显得有些错愕。
“一块吃吧,正好我也饿了。”
龚夕照如是解释。
解释完,他拉了张椅子过来,要腾出放菜的空间。
见他认真投入的架势,郭怡臻脑海中蓦然再度浮现出他的那句:我们之间不需要这么客气。
再道谢,显得扭捏。
她放下作业本,起身帮他一块为即将进行的“共同吃晚餐”做准备。
病房内可使用的设备不多,一张椅子顶多能放置两个菜,于是部分菜在椅子上,部分在桌面上。尽管如此,这顿饭依旧被津津有味地品尝着。
虽然是在病房内,但气氛并没有沉闷的压抑,反而有种莫名的明快。
吃完饭,收拾完厨余,用带有馥郁香气的湿纸巾擦拭了椅面、桌面,工作继续。
因是周五,龚夕照第二天不必上学,他刻意忘我地待到很迟。当然,在这个过程中,他以学习之名,行学习之事,只是内心稍稍泛着涟漪。
将近凌晨时,在一阵合上作业簿的沉默后,龚夕照才依依不舍地站起身,动作缓慢而不利索地收拾好带来的作业,将书包的两根带子叠在一块,挂在一边的肩膀上。
郭怡臻也站起身,准备送送他。
两人一前一后,约只有一个脚印的距离,因此,当龚夕照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时,郭怡臻虽然猛然刹住了脚步,但两人还是面对面勾勒出近乎暧昧的距离。
一种肌肤、呼吸以及双唇都接近得令人心跳加速的距离。
在短暂的四目相接后,郭怡臻下意识朝后退了一步。
龚夕照见她灵敏的反应,不禁一笑:“本来还有点担心郭小姐明天出院会不会太快,身体还没康复,现在看来,应该是痊愈了。”
郭怡臻抬起手摸了摸伤口处,顺势感慨:“还好没伤到脑袋,否则以后不知道该靠什么吃饭了。”
“其实,”龚夕照顿了顿,像原先在一条直道上冲刺,在临近终点时蓦然改变了方向,朝侧面一拐,“话不能这么说,无论发生什么,天无绝人之路。”
她忽然觉得眼前的人有些不同,双眸中透着一种前所未觉的深沉。
或许是通常都与他在一盏台灯下辅导,习惯了那样的场景与身份,她教导他,他悉心听;当这几天两人的教学背景发生变化,她成了躺在病**更需要被照顾的人,一种地位的转变感悄然而生。
他们之间,好像真的不一样。
他不是普通的学生。
她也不是纯粹的老师。
龚夕照见她微微有些愣神,抬起手示意止步:“郭小姐,不用送我了,你早点休息。明天上午十点见。”
郭怡臻觉得自己大概是困了,才会在脑海中滋生那么多混淆理智的念头。
她在想什么?
这样的想法既羞耻又滑稽。
她走到水池边,用刷牙的功夫平复了心情,在睡前通过做了几道题将那些不寻常的念头彻底抛之脑后。
她一向清醒,深知虚妄的构想只会带来无情的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