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宸濠最关注的,还是直接管辖江西事务的那些地方官员。为了拉拢这些官员,他也没少下功夫。对于那些不愿依附自己的官员,朱宸濠也用尽了手段。
巡视江西右佥都御史王哲就是一个不愿意跟着宁王跑的,朱宸濠见拉拢不了,便决意除掉他。正德八年(1513年)九月,朱宸濠在府中设宴,请王哲赴宴。结果一番推杯换盏之后,王哲回到家中当晚暴病身亡。
正德十年(1515年)的某一天,朱宸濠被江西都指挥使(江西省军区司令)戴宣惹怒了,他竟然命令手下人把戴宣当场活活打死。依大明律,王爷也不能擅杀朝廷委派的地方官员。谋士建议朱宸濠赶紧想办法应对危机,朱宸濠却满不在乎地说:“大明江山都是我们朱家的,我打死个把地方官有什么大不了的。”
铅山籍朝官费宏,曾抵制宁王请复护卫屯田事。宁王怀恨在心,遂交结权幸诬陷费宏,使他被迫辞官归里。在归家途中,宁王派人将其船焚烧,还怂恿铅山李镇、周伯龄、吴三八等人据险作乱,对费氏家族大肆报复。他们掘毁了费宏先祖坟墓,洗劫了当地二百多家乡民,铅山县被搅得远近**。
这位惹不起的宁王擅杀都指挥使戴宣,驱逐布政使郑岳和御史范辂,幽禁南昌知府郑、宋以方等。宁王在地方的**威,致使在江西为官者都惴惴不安,以能离开江西为幸事。正德十二年(1517年),宁府典宝阎顺、内官陈宣、刘良等赴京揭发朱宸濠的不法之事,朱宸濠遣同谋刘吉贿赂幸臣钱宁等人,结果不仅未问他的罪,反而将检举者阎顺等发往孝陵卫充军。朱宸濠怀疑周仪是阎顺等人的指使者,把周仪及其家属六十余人全部杀害,并杀了典仗查武等数百人。
胡世宁曾在江西担任兵备副使。他察觉到朱宸濠和山贼土匪勾结,便暗中向朝廷报告,上疏弹劾朱宸濠:“江西患非盗贼。宁府威日张,不逞之徒群聚而导以非法……礼乐行政渐不自朝廷出矣。”并要求派官员来江西调查。朱宸濠得知后,就亲自前去拜访胡世宁。这胡世宁是兵备副使,不仅有监察当地军队的权力,还有调动军队的权力。胡世宁冷冷地对朱宸濠说:“律法规定,亲王不得结交地方官员,宁王爷这是想干什么?我胡世宁天生就不喜欢交朋友,请宁王自重。”
朱宸濠碰了一鼻子灰,就派人警告胡世宁,最好识相点,做事不要太绝了。生性耿直的胡世宁根本不以为意,仍然向朝廷预警宁王朱宸濠将会谋反,希望及早预防,否则真会出大乱子。结果,收受了宁王贿赂的兵部尚书陆完一再压下胡世宁的奏章,让他不要胡乱猜疑,另一方面却暗中告诉了朱宸濠。
朱宸濠发现这个胡世宁总是和自己作对,便通过朝中要员将胡世宁调到福建。他还连上三道奏疏称胡世宁挑拨离间,诬陷皇族。胡世宁去福建上任时,转道回浙江老家看望家人。朱宸濠抓住机会指控胡世宁畏罪潜逃,并且命他在浙江的党羽巡抚潘鹏把胡世宁缉拿到南昌来。胡世宁慌忙逃往北京,结果被关进锦衣卫大牢。在狱中,胡世宁依然三次上书皇帝,认定朱宸濠必反。朱宸濠于是决心动用一切关系除掉这个心头之患。然而,正德皇帝朱厚照却认为胡世宁罪不至死,将其发配东北。他这一去,直到平定宁王之乱后,才回到京城。朝野十分推崇他能够预见宁王的谋逆。
江西巡抚孙燧,字德成,号一川,浙江余姚人,弘治六年(1493年)进士,历仕刑部主事、郎中,河南布政使,右副都御史,巡抚江西。他不但是王阳明的老乡,也是好朋友,算是半个王门弟子。他一到江西就着手对朱宸濠进行调查,察觉到朱宸濠的种种不轨之事,确信朱宸濠造反只是时间问题。他还了解到两位前任王哲和董杰之死的幕后黑手正是朱宸濠。这二人在任江西巡抚时都拒绝与朱宸濠合作,下场凄惨。
孙燧一到南昌,毫不迟疑,立即加强了进贤、南康、瑞州城防,并发现江西一些土匪势力和朱宸濠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就是朱宸濠的属下。朱宸濠不仅四处劫掠军民财货物资,私制刀枪,日夜赶制火铳等火器,还派人秘密联络漳州、汀州以及南赣一带的少数民族一起起事。同时,朱宸濠密切注视着京城的动静,准备随时伺机造反。
这时孙燧获得了情报:活跃在鄱阳湖附近的盗贼凌十一、吴十三、闵廿四和朱宸濠有密切往来。于是他率军在大雨夜突袭了他们的老巢。三人狼狈地逃到朱宸濠祖墓后突然消失,孙燧进入朱宸濠祖墓搜寻无果。孙燧事后在给朝廷的奏章中取笑朱宸濠:“不愿做王爷,甘去做盗贼,大概是做王爷的趣味不如做盗贼佳。”
孙燧先后七次把朱宸濠必反的奏折递给朝廷。然而,孙燧的奏折根本出不了江西,最后都到了朱宸濠的手里。朱宸濠派人给孙燧送去四样江西土特产:枣、梨、姜、芥,暗示孙燧“早离疆界”,快快走人。孙燧却不为所动,决意当个赶不走、吓不倒的钉子户,和朱宸濠周旋到底。
王阳明到达江西南昌后,也发现了朱宸濠的种种可疑迹象。他来到江西巡抚孙燧府上了解情况。不料,那孙燧神色平静,似乎根本不奇怪。半晌,孙燧才问道:“你才知道宁王有问题吗?”王阳明这才明白,宁王谋反的野心有如司马昭之心,已是路人皆知了。
孙燧告诉他,这几年自己在江西做了一些事,均征赋,饬戒备,实仓储,散盐利,慢慢削除不利于朝廷的赋税;以防盗为名在进贤、南康等地修建新城,并在九江这一兵家重地增设防备;还以讨贼为名,把卫城武库内的武器都调派到了外地,这样就能避免朱宸濠起兵时抢劫南昌武库。
王阳明点点头:“是要及早准备,否则要出大乱子。由于朱宸濠本人是皇族近室,只要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他谋反,现在就无法动手,只能等待。”
就在这时,朱宸濠又开始打王阳明的主意了。
对于王阳明的心学和平乱功绩,朱宸濠也知晓一二。此时的王阳明已经是巡抚南赣等地的都察院右佥都御史。他派刘养正和李士实前往赣州,去探一探王阳明的虚实动向。
这刘养正交游广泛,早年曾听过王阳明讲学,深服其人其才。王阳明也曾经当面夸奖过他。刘养正认为王阳明的态度很重要,要把他争取过来才有胜算。
对于刘养正和李士实的造访,王阳明早已恭候多时。酒宴上,刘养正先是对王阳明剿匪平乱的功绩赞不绝口,又对他讲学之事大加称颂。继而他话锋一转道:“宁王殿下尊师重道,有商汤、周武的气度。先生以恢复圣学真谛为己任,宁王殿下十分钦佩,是以命我前来,一则为表敬意,二则是想投入先生门下,以求正学。”
王阳明笑道:“难道宁王舍得王爵之位,来赣州做我的学生?”
刘养正见他不为所动,只得叹了口气道:“宁王去不去爵倒在其次,只是皇上总爱出巡,国事也不打理,这样下去如何得了!”
王阳明闻听不觉一愣:怎么,这么快就露出狐狸尾巴了?于是他干脆来个沉默不答。
李士实在旁一直没说话,实为观察王阳明的反应,此时却主动发难:“世上难道就没有汤武(商汤、周武王)吗?”意思是难道没有人出头来造反吗?这可是**裸的谋反言论啊。王阳明倒平静下来了,不疾不徐地说道:“汤武再世也需要有伊吕(伊尹、姜子牙)来辅佐。”这意思是造反的人也需要得力的人才来辅佐啊。这是逼他们正式表态。
李士实态度很强硬,一步紧似一步:“有汤武就有伊吕!”显然他是铁了心跟着宁王朱宸濠造反了。
王阳明的神情依然淡定,但词锋已经柔中带刚:“有伊吕还怕没有伯夷叔齐吗?”意思是即使造反的人有帮着谋划的谋士,别忘了还会有许多忠贞之臣来保卫国家。
这番话说下来,刘养正已摸清了王阳明的真实态度,看来拉拢他一起造反根本没戏,就准备起身告辞。这时,王阳明也明白了朱宸濠必定造反。他马上做出一个决定:让弟子冀元亨随行,去南昌为宁王讲学。
冀元亨,字惟乾,湖广承宣布政使司常德府武陵县(今湖南省常德市)人。正德十一年(1516年),他乡试中举,从学于王阳明。他和徐爱一样,对王阳明忠贞不二,是王阳明非常看重的学生之一。他深深信服王阳明心学,确信任何道理都要到实践中去验证。王阳明派他到南昌,是想让他试探宁王虚实,也想让他在可能的情况下对朱宸濠进行劝阻。同时王阳明也提醒他此去凶多吉少,要注意保护自己。冀元亨知道此行的意义,很乐于在国家危难之际去做这件事,认为这才是士人应有的担当。
冀元亨随刘养正进入南昌,感觉这座城里气氛有些说不出来的微妙和异常。比如人们常常聚在一起对进出宁王府的人指指点点,你走近时他们却一哄而散。比如街头常常会成群结队地出现一些拿着刀剑、身份不明的人,老百姓不敢惹,地方官也不敢管。冀元亨和刘养正走在一起也很别扭,一些熟悉的故人遇见冀元亨居然不敢和他打招呼,而是一扭头扬长而去。
不过朱宸濠对冀元亨倒是礼遇有加,引为上宾。冀元亨每日在宁王府看看书、打打坐,到府中花园转一转,日子倒也过得自在。朱宸濠想试试这位王门弟子是怎么想的,于是就请他来给自己讲讲阳明心学。于是冀元亨就给他讲“格物致知”,讲致良知,讲王阳明《大学问》中所说的“只要良知光明就能获得一切”。
冀元亨还给朱宸濠讲北宋张载的文章《西铭》:“乾称父,坤称母。百姓是我同胞,万物与我同类。皇上,是天地间的宗子;其大臣,是宗子的管家。”这里陈述的是君臣之义,朱宸濠听了感到格外刺耳,只得耐着性子听。那冀元亨又开始大讲时与势,对朱宸濠的“时”与“势”进行分析,暗示朱宸濠最好认清时势,不要胡来。
最后朱宸濠终于明白,这王门弟子如此态度,显然受了王阳明的影响,看来让王阳明归顺自己基本是不可能了。不过,朱宸濠没怎么难为冀元亨,只是给了些钱打发他走人。于是,冀元亨回到赣州,向王阳明详细汇报了南昌的情形。王阳明据此料定朱宸濠必反,只是时间早晚而已。
而宁王朱宸濠突然来了个大动作。他要动手了。
本来,他还有耐心,准备等朱厚照哪天突然暴病身亡再趁机举事。谁知这时朱厚照身边几个受宠的人物起了内讧。
边将江彬、许泰,宦官钱宁、张忠、张永是朱厚照身边最为受宠的人。其中江彬地位上升最快。江彬,北直隶宣府(今河北宣化)人,初为蔚州卫指挥佥事。正德六年(1511年),朝廷调大同边军入京协同镇压盗贼,朱厚照听说大同军中有一个游击,与盗贼作战,身中三箭,其中一箭从面部直穿出耳,这个游击毫不犹豫将箭拔出,继续奋战。朱厚照听说后肃然起敬。通过太监钱宁引荐,朱厚照将这个游击召至跟前。此人半裸上身跪在朱厚照面前,露出身上的三处箭伤。朱厚照大吃一惊,三处箭伤分别在阑尾、胸口、耳根。吃惊过后,朱厚照连呼“壮士”。一番长谈后,朱厚照当即对其加官晋爵,并且出同舆坐同席。这个“游击”就是江彬。后来朱厚照收江彬为义子,赐姓朱,封为宣府、大同、辽东、延绥四镇的统帅。
江彬得宠后,最早向朱厚照推荐他的钱宁心中不悦。江彬也察觉到钱宁不能容己,就想着法地陪朱厚照玩乐,借以排挤钱宁。
比如,在江彬的建议下,朱厚照在宫中搞起了军事演习,玩得甚是刺激。江彬调兵上万人在大内操练演习,旌旗招展,铳炮齐鸣,兵士们摔跤搏斗,射箭击打,喊杀声震天,场面极其壮观。朱厚照本人身穿黄金软甲,跨上高头大马,与江彬并行。江彬还与朱厚照等人一起微服出京,在京郊等地游逛。
朱厚照感到和江彬很是投缘,将他视作最信任的心腹。渐渐地,江彬在朱厚照身边的地位取代了钱宁。然而钱宁在宫中、朝中还有一帮势力。江彬、太监张忠等人为了与钱宁争权,就想揭露朱宸濠谋逆之事,从而把与朱宸濠关系密切的钱宁搞下去。他们都在朱厚照那里密告朱宸濠有谋反之心。
正德十四年(1519年)五月,御史萧淮上书揭发宁王罪行:“宁王不遵祖训,包藏祸心,招纳亡命,反形已具。”并且指出:“不早制,将来之患有不可胜言者。”他请求让锦衣卫逮捕朱宸濠党羽,缉拿其潜入京师之人,革其护卫,等等。东厂太监张锐、大学士杨廷和都曾被朱宸濠贿赂过,怕日后事发牵连自己,也落井下石,一起上奏朱宸濠有谋反之迹。
这下子把朱厚照吓了一跳,他立刻派太监赖义、都御史颜颐寿及驸马崔元等人携带敕书前往南昌,警告朱宸濠,收其护卫,令其归还所夺官民田。同时朱厚照下令内阁拟旨,着手安排削藩事宜。
朱宸濠在京城的耳目赶紧密报朱宸濠。正德十四年(1519年)六月十三日是朱宸濠的四十一岁生日。这天,他正在王府大摆酒宴,款待前来贺寿的大小官员。当听到朱厚照要收拾自己的消息时,他哪里还有心思开生日宴会,赶紧找刘养正商议对策。刘养正本来计划八月十五日起事,现在只有提前行动了。
于是刘养正建议:“趁江西省大小官员前来贺寿之机,杀掉不与我们同心的人,然后发兵起事,我们就胜券在握了。”朱宸濠点点头,让刘养正着手进行造反前的准备工作。这天晚上,朱宸濠召集吴十三、凌十一、闵廿四等整饬兵器,严阵以待。刘养正等人连夜布置人马,在厅堂左右设下伏兵。
第二天一大早,众官来拜谢昨日的生日宴请。刚刚起身,突然从外闯进数百带刀兵士,把他们团团围住了。众人惊诧不已:出了什么大事?
这时,朱宸濠起身,冷冷说道:“各位,皇太后有密旨!”
众官员面面相觑,一齐俯身跪地。朱宸濠很满意这样先声夺人的震撼效果,高声宣布:“朱厚照是从民间捡来的孩子,并非皇室正统。当年孝宗皇帝为太监李广所误,抱养民间之子。我祖宗不血食者,今十四年矣。如今太后有密旨,命寡人发兵讨罪,共伸大义,你们就看着办吧。”
这爆料来得太猛了,一时间谁都搞不清是真是假。来客们开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江西巡抚孙燧心中有数,上前责问道:“空口无凭,太后的密旨在哪里?敢让我们大家看看吗?”
朱宸濠一愣,略一思索,便高声喝道:“少废话!我现在就要去南京登基,你要做好护驾的准备!”
孙燧瞋目骂道:“天无二日,臣无二君,我是不会和你一起谋逆的!”
朱宸濠大怒,下令左右卫士把孙燧捆绑起来。然后,他进入内殿换上戎装,亲手捶断了孙燧的右臂。下手如此凶狠,众人一时陷入了沉默。
不过,总会有不屈服的人。按察司副使许逵大呼:“孙巡抚是朝廷命官,你们敢擅杀朝廷命官,是要造反吗?”同时,他扭头顿足对孙燧说:“我说先发制人吧,你偏不,如今受制于人,后悔莫及啊!”
朱宸濠命左右把许逵也绑了,然后劝降:“跟我走吧,否则你活不过今日。”
“呸,我只有一片赤心,岂会跟你这个反贼穿一条裤子!”
朱宸濠大怒,命人把他们二人押往南昌惠民门外斩首。许逵临死前还痛骂道:“今日贼杀我,明日朝廷必杀贼!”二人临刑不屈,咒骂不止,城中百姓看到这种情景,无不流泪叹息。
据说那天的天气都突然变了,黑云遮日,暗淡无光。这一天,还有布政司参议(从四品)黄弘和马思聪奋起抗争,力竭而死。余者皆从宁王而反。
朱宸濠一不做二不休,把一向不服从自己的十多人全部关入大牢,令刘养正草檄并传布远近,革去正德年号。同时他正式称帝,年号顺德,还大肆封官,授刘养正为右丞相,李士实为左丞相,参政王纶为兵部尚书,总督军务大元帅。同时朱宸濠起兵七万,号称十万大军,目标直指武宗朱厚照。
而被封为右丞相的刘养正,奉命为朱宸濠起草了一篇檄文《讨正德檄》布达四方州县。文中痛骂正德皇帝朱厚照昏庸无道,纵情声色,斗鸡玩狗,以致“朝廷如市肆,神州苦板**”,然后称宁王朱宸濠起兵讨伐昏君,“秋毫无犯”,“民心所向”,把造反说成了顺应民心的义举。
然后,朱宸濠四处收兵,夺船顺流,进攻南康,知府陈霖吓得逃跑了。接着,朱宸濠命其将领闵廿四等转攻九江,九江守城的将士也弃城而逃。就这样,在很短的时间内,数城俱陷,朱宸濠的骤然起兵震惊了大江南北。
正德十四年(1519年)七月一日,朱宸濠留宜春王朱拱樤、内官万锐等守南昌城,自率水师号称十万,战船千艘出鄱阳湖,蔽江东下,攻打安庆,指向南京,欲攻取南京即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