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答知道就等于承认自己明知故犯, 必须为那些胡乱叫出口的“老公”担责。

回答不知道,作为一个中国人,这个语文程度要么是白痴要么是无耻。

栾亦原本想要缓和地铺垫这个话题, 却没想到被老外反将一军。

他在心中深深叹气,有点信了因果轮回说,自己造了孽总是要还的。

栾亦低下头老实巴交地讲:“我知道。”

他想了想又说:“对不起嘛。”

“对不起什么?”

对不起什么,栾亦自己也说不好, 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一点愧疚和心虚。他抬头看向闻扬, 发现对方脸色如常, 仅以问询的目光看着自己。

也许闻扬压根也没有当真, 只是把自己当做小孩子而已。送的礼物是玩具和鞋子, 不也很像是长辈会送给晚辈的东西吗。

前几天扑通一声跳进泳池的时候栾亦还觉得自己青春洋溢,要成为迎来人生的新篇章的大人了。结果在闻扬面前又被一杆子打回了原形。

所以他在这里来回纠结,可能都是一场白担心。

单元楼间斜照来的阳光被楼体挡住, 盛夏傍晚的余热没散,好像某种躁动不安的心情。

“我爸妈不知道我在网上交朋友……”栾亦鼓足勇气一口气讲出来,“就是叫老公这样的事, 不能让我爸妈知道,所以我和他们说你是我的普通朋友,你能不能帮我遮掩一下?”

他想了一大堆的话准备说, 不料闻扬几乎立刻答应了:“好。”

答案很简略, 态度很果决。

以至于栾亦背过身去在前领路时,两条眉毛不自觉又皱起来了。

什么啊, 感觉闻扬一点都没有意外,也没有介意啊。所以真的是他在自说自话烦恼些乱七八糟的吗?

好像被当成小孩子了, 有点讨厌。不是讨厌闻扬, 是讨厌这种莫名其妙的情绪。

而这种感觉在随后的餐桌上被再次加深了。因为栾父栾母也把闻扬当成大人来对待, 说的话题是和大客人的那种,闻扬的态度也十分自若,完全没有任何面对长辈时候的慌张。

对比起来坐在一旁慢吞吞咬排骨的栾亦,平日里父母惯有的对他的关心都似乎成了另一种:“你好幼稚!”的佐证。

“小亦,汤碗很烫你不要端。”

“这有什么,我觉得一点都不烫啊。”他今天就偏要端,栾亦稳稳端着汤碗从厨房出来,镇定地放到闻扬面前,若无其事地转过头以后才迅速用手指捏住耳朵。

真的好烫。

但是这种中式防烫小窍门闻扬看不懂的吧,栾亦自认掩饰得很好。

在闻扬的视线中,栾亦指腹的血红色在几秒钟内好像被慢慢过渡到了他的耳垂上。原本白皙的肤色渐渐染上不同以往的色彩,好似给贫瘠的土地注入生命力的过程。

知道栾亦察觉到闻扬的视线转过头来,闻扬已经侧过头和栾父又开启了另一个话题。

等晚餐结束,栾亦帮妈妈把碗筷收拾到厨房,两人低声讲话。

“你怎么在网上交到这样的朋友的呀?”栾母笑着拧开水龙头,借着水声藏起笑意,“原来互联网还真是挺神奇的哦。”

“怎么就神奇了啊。”栾亦不满道,“我们看着不像能成为朋友的人吗?”

“不像啊,”栾母隔着厨房门往客厅方向望了一眼,“你还是个毛小子,每天玩玩闹闹的,我看你和十一二岁的时候也没有什么差别。”

“这不公平,”栾亦说,“你是我妈妈,你看我总是像小孩的,等我到五十岁了你看我还像小孩咧,你又不是闻扬妈妈,说不定他妈妈看他也很幼稚的。”

“还五十岁像小孩哦,不怕别人听见要笑你。”

“话不投机半句多!”栾亦擦干手上的水珠气呼呼地扭头出去。

不过等到客厅看见端坐着的闻扬,栾亦又有种被说中的扎心感。

等送闻扬下楼打车回酒店,两人从路灯间隙中的一小片黑暗中走过时,栾亦按捺不住问道:“我是不是你朋友里面年纪最小的啊?”

这个问题有两层,年纪小和是不是朋友。栾亦更想确认的其实是闻扬对于自己身份的界定。

闻扬似乎意外于栾亦的提问,不过他在走到下一盏路灯前回答道:“你不一样。”

这答案模棱两可,让栾亦一脑袋雾水。

哪里不一样啊……?

但在栾亦提问之前,闻扬已经转开话题:“糖醋排骨。”

他说:“你家的更好吃。”

直到闻扬坐上出租车,栾亦也没太想明白后面这突然的一句对他爸手艺的称赞来源于哪里。

晚上在栾亦睡觉前,程飞缠着他想问问栾亦网恋对象的事。

程飞:大美女的照片,你没当场拍一张吗?

小咸鱼:这怎么拍啊,刚见面直接举起手机对着别人正脸拍一张照片吗,这多没礼貌啊。

程飞:我看你是泡到白富美了,你小子命真好。

程飞:你们发展到哪一步了,她什么时候回去啊。

小咸鱼:哪有什么发展啊,刚见面能有什么发展。

程飞:我都替你着急,什么刚见面,你们在网上聊那么久,而且她都愿意大老远过来找你,她要不喜欢你她脑抽了这么受罪。

栾亦举着手机盯着这行字,觉得有道理的同时负罪感又隐隐冒出来了。

程飞:不说别的了,你就说你喜欢不喜欢她啊。

问题就出在这里了,栾亦搞不太清楚自己喜欢不喜欢闻扬。他是说了很多喜欢啊爱啊的,但这些话并没有被赋予过太深的意涵。闻扬那边则连这样的话也没有明确说过,就更琢磨不出什么了。

栾亦翻来覆去,第二天如果不是手机铃声催他三四遍他差点没起来。

好在洗漱完后又是一条好汉,栾亦背着包出门。

后面这两天他说好了要带闻扬在本市好好玩的,因此去酒店接上闻扬后便毫不停歇地按照自己规划中的路线开始往目的地进发。

出租车开过林荫道。

“这个寺很有名的,历史悠久而且很灵。”栾亦坐在窗边讲解道,至于灵什么,他自动隐掉了。

原本这句话应该就这样结束,没想到司机师傅热情接话:“小伙子来求姻缘啊,这里姻缘是很灵的,很多外地游客别的地方都可以不去,这里是一定要去的。”

被揭穿了!

栾亦扭头望去,从后视镜里看见了司机师傅咧嘴的笑容,再稍一偏移,又与闻扬的视线对上。

闻扬的目光中不知是有笑意还是什么,很不明显又叫人无法忽略。

栾亦一下有种做鬼被抓住的感觉,他默默把脑袋转开,假装失聪。

要是一开始他就和司机大叔一样直说反而好点,问题就出在栾亦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把什么灵给隐去,显得他好别有用心。

等下车,仿佛是想为自己正名,栾亦率先带着闻扬去求签的地方:“其实这里的签也很灵的!”

他可不是想要来求姻缘才特意带闻扬过来的。

两人在蒲团上跪下来拿着签筒,栾亦先给闻扬演示,签筒在他手中随着晃动发出有节奏的哐哐哐声响,一根签越来越往外滑,直到最终失去平衡掉在地上。

“就是这样了。”栾亦拿起自己的签,看着闻扬重复一样的动作。

待两人都拿到自己的签,去往解签的小窗口排队,等前面的人走开,栾亦立刻将两根签递上去,掏钱换来两张纸,分别对应了自己和闻扬的签。

栾亦的纸上写着上吉,他把签文收好,探头去看闻扬的:“你抽到什么?”

话音才落,栾亦的视线里就出现了十分醒目的“下凶”的字眼,吓得他浑身一毛,赶紧把签纸拿了过来给揉皱了。

“这个,”栾亦想要找点说法给闻扬圆过去。

否则他带着别人出来玩,头一件事就是带人求了个大凶的签文,这多败兴啊。

然而已经不等栾亦找补,里头的和尚已经对闻扬说:“你这个签文很不好呀,要不要听我给你仔细解解。”他说着指了指旁边的标价牌,只需十块钱另得详解。

“不要。”栾亦立刻出声,“这个不算数。”

他拽着闻扬的手往外走。

“求签的时候你要想着自己想问想求的事情啊,你刚才肯定没想,所以就不灵了。”栾亦说。

他扭头看闻扬,却发现闻扬的脸上并没有对下下签的不满或者在意,要么是早有预料要么是完全不信。

“我想了。”闻扬却说,对这样的签文全盘接受的,“我觉得这个签文挺准的。”

闻扬没期待过上上签,身处于光鲜表象下无法挣脱的泥沼中,他当下秉持的人生态度颇为消极。

栾亦却无法接受这点:“哪有这种事。”

他带着闻扬在次在蒲团上跪好,双手合十念叨出声:“各路神仙显灵,闻扬的上个签不准,现在要求过,这次一定要准啊。”

这自说自话的讲法实在任性,可栾亦垂眸闭眼的样子又让闻扬觉得可爱至极。

栾亦说完睁眼转向闻扬,示意他再摇签筒,没有注意到闻扬才收回去的视线。

这回掉出的那根签被栾亦率先捡起来,“我去解!”

他一口气跑到刚才的小窗口,从里面换来一张新的签文,看过一眼后便高举起来对着闻扬摇了摇,大声道:“上上签!”

栾亦背后是古韵古色的建筑,屋檐连接着云层,绿意相接间,游客或信众从栾亦身侧经过,肢体语言和他完全不同。

栾亦成了独特点缀在当下的一处动景,夺目吸睛。

这是隔着网络闻扬穷极想象也无法构筑出的,让他心悸的现实存在。

栾亦三两级台阶一起踩,几步跑到闻扬面前将签文塞到闻扬手里:“看吧,我刚才说什么来着。”

他喘着气,脸颊红扑扑,但样子神气活现。

原本只是配合栾亦的随意举动,当下却好似真的成了闻扬前路的预兆,让闻扬在握住那张签文时忍不住露出笑容。

“两张上上签,我们也太厉害了吧。”栾亦往下走,晕陶陶自我吹嘘时还不忘把闻扬带上。

旁侧有往上走的几个女生也在讲话。

“快点啊,这个签求姻缘很灵的。”

两道声音前后响起,不是对话却又像是应和,瞬间赋予了那两张上上签别的意义。

栾亦收起得意的表情,语塞看向闻扬,却见闻扬垂眸默默走在自己身后,似乎并没有多想。

而栾亦呢,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是有点多想的。否则按照原计划的第一站他们本来并不是来这里,所以也许在潜意识中,栾亦的确可能也许大概是有点想知道自己和闻扬有没有姻缘在的。

但现在这样的情形,又好像是他独自在烦恼,而且是好幼稚的烦恼。

栾亦本来还高昂的心情一下坐了滑滑梯般咻一声掉了一截。

以出租车为穿梭城市的工具,栾亦带闻扬转战第二站。这一条古街是本地特色,并没有特别商业化,其中许多小吃店都是老街上开了十几甚至几十年的。

两人在这里简单吃了一些东西当做午饭,出了小店以后就在街上开始闲逛。

吃饭有让栾亦的心情转好很多,饭后他还买了两盒冰淇淋。本来是要一人一盒的,可闻扬说他不吃甜食,栾亦就承包了两个。

“如果我以后没有其他喜欢的工作,我要做个美食家。”栾亦这样对闻扬说,余光又注意到好像有人对着他们这边举起手机。

栾亦在学校是校草级别的人,但出来以后会被人拍照的情况也并不多。而闻扬不一样,他不仅好看而且还是个外国面孔,这在J市这样规模不算大的城市里很惹眼。

栾亦为此停下脚步,拉着闻扬的手腕走到旁边,左右环顾看见一家店铺外面有卖传统面具的,什么孙悟空猪八戒,还有塑料的金箍棒,基本都是小孩在买。

栾亦走过去拿起来在闻扬脸上比划了两下又放下来,觉得戴面具会更奇怪。

“有点烦。”栾亦叽咕道。

他本来是自言自语的,偏偏闻扬听见问他:“烦什么?”

栾亦抬眸看见闻扬手上的冰淇淋,是刚才他拿面具的时候闻扬很自然接过去的他的那一杯,现在闻扬手上有两杯,而且栾亦的背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闻扬的背上,就像他的移动工具车。

所以闻扬不问还好,问了以后就仿佛牵连出了之前栾亦没有解决掉的奇怪烦恼。闻扬很好,越好栾亦越烦恼,好像奶猫被困在被烦恼组成的毛线球里一般。

栾亦将面具盖在了自己脸上,闷闷的声音从猪八戒的面具下传出来:“反正说了你也不会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