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机场到达的通道里,颜斯林拎着拉杆箱,一路侧着脸走,盯着自己在玻璃幕墙上的模糊倒影,不停地理头发。
被司机接上了车,赫然发现母亲端坐在后座,正在玩手机。
“姐你不是去巴西了吗?”颜斯林一进车,母亲便放下手机,一个侧脸,又一个侧脸,亲得他一愣一愣的。
“哎哟,晒都晒死了,谁去那鬼地方,”母亲轻拍身边的座位,搂他过来,“饿不饿?吃点什么再去酒店睡?……”
偌大的包间,服务生毕恭毕敬地立在角落,像个会动的摆设。席间,手机振动不止,母亲时不时瞟上两眼,眉头轻皱。她最近的焦虑来自同侪压力:九个好友拉着她加入了名媛会,核心只限十人,而淘汰制度极为残酷——每次“牌局”都是一次消费升级,从澳门玩到蒙特卡洛,最后一两位说“这次没时间去啦”的,就要被“购买力更强”的新人代替。而这种代替又是心照不宣的,你依然可以来聚会,但你清楚,钱上有钱,天外有天。
Tonia[1]是那个名媛会里的“头牌”,一口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台湾腔,有时候又会用白话骂“顶你个肺”。若非短头发漂染成奶奶灰,外形就是个Q版的埃及艳后;浮夸的项链、耳环、戒指,显得身体部件短缺不够用,肚子又太多,被颜斯林叫成“脂环王”。
母亲俨然已经被脂环王洗了脑,对其呼风唤雨的能力深信不疑,认定脂环王正打造一台“现象级偶像养成秀”,碾压全网。头次见面,是在一家私人会所的酒廊里,远远就听见高跟鞋噔噔噔噔地一路敲过来,回声之大,引人侧目。一见到颜斯林,表情夸张得好似商博良破解了象形文字:“哇欧好棒!Awesome[2]!”
Tonia坐下来,就着杯茶,口若悬河,从业内八卦到明星异闻,上天入地,无所不知,提起任何一个人,都是“我很好很好很好很好,很久很久很久的姐妹/哥哥/弟弟”;说得太激动,抬手碰翻了咖啡,前襟湿了,她惊慌失措的样子,仿佛发生了命案。
洗手间里,污渍处理不掉,母亲把自己的披肩给她遮丑,脂环王拿过来的时候,不忘瞟一眼标签。
颜斯林在大堂吧百无聊赖,见缝插针跟你通了个视频,没说两句,眼睁睁看着脂环王和母亲手挽手亲如姐妹地走出来,一汪眼波如同托孤大臣:“妹妹,你的披肩救了我的命,你是恩人,我们是生死之交。颜公子就是下一个Justin Bibber[3],我拼掉命也要做好,最好的资源任他选。”
颜斯林预感不对,立刻起身,冲到外面停车场去,躲开二十米距离,给母亲打了个电话:“赶紧出来!出来!说清楚!”
隔着落地玻璃,看见母亲回避了一下脂环王,背过身,走远了,压低声音斥责:“你不是想去韩国发展吗?我帮你把路都铺好了。Tonia会照应你的。”
颜斯林心里一咯噔,硬着头皮,推开旋转玻璃门。一抬头,脂环王过来把他一把搂住:“亲爱的,看我给你带来了谁。”
一个戴墨镜的光头男打着电话走过来,腰间硕大的“H”故意显露出来,兜着肚皮,一直在打电话,一直打,眼神扫过颜斯林的时候,点了点下巴,就算招呼。
“亲爱的,这是全亚洲最牛逼的、最牛逼的——音乐人,”脂环王说,“一会儿我给你看他量身为你打造的单曲。”
颜斯林正在脑海里拼命扫着名单,全亚洲最牛逼的音乐人该是谁,那人终于从电话里抽身出来了,二郎腿一跷,啪地点了烟,在手机上点开了一段小样,丢过来。
“Wow太棒了!”脂环王尖叫着,作势举起左右手,打着响指,当即扭了起来,颜斯林惊得……用手捂着嘴,才克制住没将“什么鬼啊?!”脱口而出。
“接下来半年,我们就去首尔封闭集训,保准一出道,”脂环王一比画,“哒啦——!”
“我用下洗手间。”颜斯林几乎是逃出去,锁了门,跌坐在马桶上。
足足坐了十分钟,纠结着还回不回去。在电话里,他给你形容那首“小样”:听着简直就是“误入夜市地摊,一张印度飞饼滴着油——啪啦一下给盖在头上了”。
颜斯林觉得父母的掌控,也像一张硕大的会无限铺展的印度飞饼,死死地,无处不在地扣在他脑袋上。走多远,罩多远。
2
颜斯林偷偷改了机票,把时间提前一个星期,企图躲过Tonia的全程控制。到了首尔的第二天,他提前约好的高中室友没有出现。等了半天,来了两个西装男,客客气气堆笑,解释说“社长”还在开会,一时半会儿走不开。我们奉命先陪客人坐一坐,享用韩国美食,一人是翻译,一人是司机,随您调遣。
空****的餐厅,鸦雀无声,就跟俩韩国人这么尬吃着,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颜斯林在心里烦躁起来。通过翻译磕磕绊绊的中文,确认室友现在进了父亲的公司,听上去大概相当于总经理吧,算是说得上话的人了。
西装男客客气气问“来韩国贵干”,颜斯林模模糊糊地说,想来了解下娱乐公司的情况。
两个西装男听了,脸上的表情有点怪,用韩语嘀咕了一句什么,颜斯林心里硌硬得厉害,但没多问。
三个小时过去了,颜斯林尬得全身脱皮,正想说算了朕先回去了,而室友刚好匆匆赶来,两个西装男立马起身,鞠躬。
室友胖了一大圈,但人还算亲切,拿出有点生锈的英文,跟颜斯林寒暄了起来;不知道是真的时间有限还是什么,他们很快心知肚明地切入正题,而一听说颜斯林想要“出道”,室友突然大笑起来,弄得颜斯林心里发毛。
笑完,室友往后一靠,二郎腿一跷,从英文切换成韩语,腔调变了,故意要翻译传达一遍。估计翻译手下留情,把话润客气了些,转达颜斯林,中心思想是:“我们公司选人一般从十五岁之前开始……”
尬了三秒,颜斯林明白他们什么意思。不就嫌老了吗?老子才二十一岁,开什么玩笑!他压着怒火:“也太苛刻了吧,简直跟雇用童工似的,大学毕业的反而没资格啦?”
室友说:“行情就是这样,越早入行培养,背景越干净越简单,年龄大了的,谁没有一点儿‘故事’?对吧?”室友说着,食指勾起括号,眼神有点儿猥琐,“网络痕迹是打扫不干净的,万一被扒出什么黑料,公司上下都会非常头痛……”
颜斯林懂他的意思了,耸耸肩:“来都来了,要不带我去您公司拜访拜访?”颜斯林也是故意用中文说的,翻译毕恭毕敬地转问社长,对方“OK”一声,点了头,倒也爽快利落,一拍扶手,let’s go。
3
时间已是夜里九点,练功房里灯火通明,摄像机位无所不在,无死角360度地拍,堪比最高防备监狱。
“谁来告诉我,什么叫——耳光?”一个老师模样的人吼问所有练习生。翻译凑近了,把这话翻译成中文;颜斯林听了也发蒙,什么耳光?
“A mounting position for stage spotlights at the front side of theauditorium, usually a vertical pile.[4]”第二排中间的那个混血男孩大声回答。翻译耳语介绍:这是一个从纽约舞台剧学校回来发展的孩子,公司最看好的王牌,十六岁。出道排期就在明年。
十六岁?这孩子起码身高一米八,又白又瘦。那张脸……人种优势啊,怎么会有那么好看的人。
老师冷冷地说:“既然要回国,就给我把韩语练好。没人喜欢听你蹦外语。”
这堂是“硬课”,要学礼仪、心理,有两个孩子没认真,交头接耳,窃笑声在前排发芽。老师走过去,给了左边第一个发笑的男孩一记真正的耳光。响亮的声音,好像打在了所有人脸上。许多人应声一抖,接着全体鸦雀无声,双手插兜作散,继续排练。
那男孩久久地捂着脸,偏着头,仿佛脖子被扭了,再也拗不过来似的。
颜斯林看了一会儿,心里直打鼓,觉得自己跟他们比,真的像个……中年大叔。脸大得跟盘子似的,他还撒了谎,把自己说小了一岁,其实二十二岁了,下个月就满二十三岁。
“这些孩子都不上学吗?”
“上啊,本土生白天上学,晚上训练,至少三四年吧。”翻译微笑着,眼神像是在欣赏一座大型海缸里的名贵热带鱼。
4
回到酒店,颜斯林焦虑得饭都不敢吃了。他泡在游泳池里,心不在焉地游了两个来回,思来想去,靠自己找门路从韩国公司慢慢练起是没可能了,算来算去,还是只能仰仗Tonia帮衬,尽早插条近道,这是唯一的捷径了。想到此,他沉进水里,屏住了呼吸。
他和你的联络从一天几次微信,变成一个星期几次,变成好几天不回。你也忙着最后一稿毕业论文,没空理他。有天大半夜的,颜斯林哇哇哭着留了个语音:“Zoe快来救驾呀,朕要死啦。”你睡得迷迷糊糊,问他怎么啦,他也没回。
第二天一早,你看到他留言,发的是个视频:视频画面边角的颜斯林,站在一间手术室似的练功房中间,穿黑色T恤练功服。灯光全开,照得看不见影子。三面镜墙,让身体的每一丝缺陷都暴露无遗。X形腿无所遁形,小腹赘肉无所遁形,鼻梁不够高无所遁形,青春痘无所遁形。
“舞台上每一个机位,每一种光源,每一拍节奏,你们都必须给我记住。从今天起,除了水,进了嘴的每一样东西都要给我记下来,总热量不得超过一千二百卡路里。超过了,晚上就去跑步。跑到抵消你多吃的为止。早上六点半练功,谁也不许迟到,除非你想试试,什么叫后果。”
……
视频终止了。
你愣了一下,在微信里问:“干吗呀这是?集中营啊?”
又是一个大半天没回,到了晚上,他才回了一串大哭的表情,和S.O.S。
要发现自己到底热爱什么,很难。好在要发现自己痛恨什么,太容易了。
颜斯林从来没有这么痛恨过“反光面”。在练功房里,巨大的无情的镜子像野兽,虎视眈眈。他发现自己的身体不再是身体,皮肤不再是皮肤,胳膊、膝关节、肩胛骨、鼻梁、唇角……一切都变成不完美的零件,成为被审视的符号。他从来没有这么不满意过自己的身体,而且是越看越不满意。他没法不去瞟旁边的家伙,腿为什么这么直,脸怎么那么窄?
当意识到自己完全处在“被观看”的角色上时,颜斯林想到福柯,想到皮埃尔·布迪厄,想到欧文·戈夫曼。过去那些只在大学seminar上夸夸其谈的理论,逐一化身为现实细节,应验在身边,让他感觉细思极恐。同一个练功房内的男生们,都是Tonia从国内带来的明星苗子,个个都聪明漂亮,活脱脱的上帝宠儿,家里一个比一个有背景,别看休息的时候,一个个软在椅子上抱着手机刷,刷,刷,一旦镜头扫来,或什么有用的人物出现,十双眼睛几乎齐齐射出绿荧,像深夜围猎的野狼,散发出兽性的争抢欲与猎杀欲:快拍我,快看我,快爱我。
我!我!我……
气质是个妙不可言的东西,就如顶级的超模,不见得是最漂亮的那个,但一定是让人过目不忘的那个,气质超群。至于怎么个超群法,谁也说不上来,只知道眼球会被自动吸走,犹如磁力的天赋。你得承认就是有人浑身带戏,连吃盒饭、系鞋带都那么上镜,拍出来都那么好看;就是有人反应那么快,万一摔了,会立刻补一个吐舌头,露出有点痛又有点无辜的表情,然后迅速在网上病毒式传播,变成表情包。偶尔来了某个金主,所有人群一拥而上,爸爸爸爸地喊,像一群可爱的小鸡,让颜斯林瞠目结舌。
他意识到自己可能来错了地方,但有点晚了。
“请问你的人设是什么?!辨识度去哪里了?!你有什么气质让人一眼记住?!”Tonia的口头禅就这么几句,经常对着所有人高喊,振聋发聩。
颜斯林黑着一张脸,不满意发型师的手艺,自己一把夺过啫喱水,试图挽救奇突的刘海儿。Tonia例行吼完“每日三省”,突然闯入了镜框,在镜子里吓了颜斯林一跳。“秘诀不在于你有多完美,秘诀是,你有多善于贩卖自己的弱点。”Tonia对他说,“弱点利用好了,就是辨识度。让人认得你,记得你,把自己的目光投射在你身上,不管用什么方式。”
她从镜子里抽走了脸,转身向众人喊道:“你们以为别人在看你吗?他们只是在看自己——通过你,看自己。”
颜斯林愣在镜子里,反复咀嚼着这话。头一次,他觉得“脂环王”不简单,过去恐怕把她看低了。
5
“快来救驾啊,朕要死啦,朕已经吃了七天的草啦……眼睛都饿绿啦……”每隔两三天,颜斯林就在Facetime那头嗷嗷惨叫,抱怨不自由,吃不上饭,抱怨练舞练声很累,跟人攀比更累。
“还不是你自找的?”你说,“半年都熬过去了,还差这一个星期啊?”
“你个重色轻友的,眼里只有沙夏。”
“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儿,瞎说什么呢?”你没跟颜斯林计较,因为你也知道,他只是需要一个情绪出口。
这是他集训的最后一周,回国后公司会选人,舞、唱、口才、个性、气质,综合反应……每个人的水平和潜力要被打分,明摆着十选一的概率。压力迫近,每个人都很焦虑,一到北京,来不及休息,整天从早八点练到晚八点,一个比一个拼,汗衫后背湿成一个T字,还在排练,身体不时碰触地板,发出闷响。
你也忙。马上要回国了,沙夏还在上海,你纠结该不该打一个电话,摊开来谈:“愿不愿意,来北京,一起生活?”
沙夏记得那通电话,上午十一点打来的,他正趴在地板上练平板支撑,而你那边是半夜。你刚刚拿到了毕业证,房间里一片狼藉,面对那么多又厚又重的书、吉他、唱片、苏珊陪你买的落地灯,一样都舍不得放弃,但又不得不放弃。回国的机票买好了,先要回南方过春节,见一面父亲,接着就到北京。
同居的提议是你主动提出的:“有一家进口商可以合作,起码先干一年,之后的事,再说。但是……在北京……你OK吗?”
“愿意,我都愿意。”
“你不需要考虑下吗?”
“已经考虑过了。”
你们在一起一年了,磕磕绊绊,聚少离多,沟通又少,他受够了距离。既然你不可能来“这里”,那他愿意去北京。毕竟城市大,精酿的市场正在势头上,也许在那里也可以找到厂商贴牌做“子曰”。他想。
“颜斯林好像也回北京了,我们以后可以多出来玩儿。”
“恐怕要看经纪公司允不允许吧。”沙夏并不想从你口里频频听到那个名字。
那年春节过得心不在焉,其实每年都是。你回家,约父亲吃了一顿大排档,花胶汤、冬瓜茶,提前讲好了“那个女人可不准来”,所以局面还算和平。和父亲的聊天蜻蜓点水,避重就轻,你甚至在心里有幻觉,母亲只是去了洗手间,很快就会回来落座,抱怨一下洗手间人真多,若无其事地给你夹菜……毕竟,那是从小到大一家人常常吃饭的馆子。
父亲好像老了许多,发际线又退后了些,肚腩变大,高血压、骨质疏松什么的该有的都有了,也不过就是个普通老男人。你突然觉得你不该苛责他,“人人都有处理痛苦的方式”,你想起沙夏说的话。
大年三十吃的饭,初一到初二,你除了跟高中密友聚了一下,其余时间都在收拾东西。去北京之前,你想要带上一些旧物。打开密封已久的箱子,好多都是儿时影集、日记,你一一翻阅。原来你也表演过民族舞,脸蛋画得通红,像个年画上的娃娃。小学三年级你就开始用英文写日记了,一开头就是“Bad Day![5] Bad Day!”
你把那些好笑的日记拍照发给沙夏看,两个人在电话里都笑到岔气儿。
你放弃一大半衣服,腾出箱子的空间,将这些纪念物全部装进行李。到北京,迎接你们的是乌烟瘴气的阴霾天,奇冷无比。沙夏订下三天酒店,你们打仗似的集中看房,懒觉都不睡,从早晨八点吃了早饭就一直看房看到晚上八点,找了起码三五家中介,前后看了不下二十家房子,通通不行,又贵又糟,唯一成果是把方圆五公里的路摸清了。因为不想让你早上挤地铁,你们把房源锁定在离酒行一公里的范围内。选择范围如此有限,腿也都酸了,看来看去还是只有那些。
好几次,在小区门口等中介拿钥匙的时候,你们换着重心,双脚跺来跺去,冻得一脸鸡皮疙瘩,瑟瑟发抖,自然而然地依偎在一起。这是你们相遇的城市,也将是你们展开生活的城市。你搓着双手,哈着气,说:“其实……是颜斯林鼓励我,主动和你试一试同居生活的。”
“我以为他一直看不惯我。每次和你单独待在一起,都好像是我把你夺走了。”
“其实也不是……我自己都有种背叛友情的感觉。好像一直说好要做战友……突然有一个要恋爱去了……把另一个人丢下。”
沙夏不知道怎么接话,幸好中介小跑着过来了,手里叮当叮当一大串钥匙,说一会儿要看的小区离地铁不远,房子一室一厅,一厨一卫,还算干净,装修非常简单,基本家具电器都齐了,也没那么土,买些软装来改造一下,应该还不错。
的确如此,唯一的不足是三楼,视野很差,房间里显得阴暗。还好你们也不太介意采光问题,开关打开,发现灯光都是温黄的,不是那种教室、医院用的煞白日光灯,你们几乎相视一笑。
就这家了,不看了。你们说。
订好了房子,房东说什么都不肯押一付三,必须一年整付。连理由都不想给,也不解释,一副“不行就找别家去”的架势。
沙夏认了,正要付钱,而你当场坚持平分租金。掏出银行卡,到楼下ATM去转账,不晓得什么缘故,国外账户就是转不过去,一时有点尴尬。房东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沙夏按了一下你的手背,说:“我来,一起付了。”
你说:“等我搞定账户,就还你。”
当中介和房东都走了之后,你们拿着钥匙,回到空****的小房子里,站了一会儿。关掉灯,在黑暗里,风声四起,窗子微微搏动着,发出轻响。你们摸索着,贴着彼此的毛衣,缱绻地拥抱了一小会儿。他把鼻子埋进你的长发里,深呼吸,你躲,说“没洗头呢”。
他说:“就这个味儿。”
床还是空的,不能睡人。你们只好又续了一晚酒店,第二天一早,打车去宜家,购置所有生活物品。
是个工作日,人不算太多。你推着购物车,像个孩子一样,踩在上面滑行,头发快乐地飞了起来。宜家恐怕是最能给小情侣带来爱情幻觉的地方了吧,你看着那些琳琅的样板房,不经意间真的有过一个念头,理解了某种关于厮守,生儿育女的人生理想。沙夏在后面跟着你,东瞧西望,嘴角始终有笑意。
购物车很快堆积如山。你们买了两盏竹编的落地灯、两盏台灯,被褥、床罩、枕套,洗手间的置物架,锅碗瓢盆、酒杯……浴巾、毛巾……杂七杂八。大件的还有书桌一张、椅子一把、挂衣架两个。
结账的队伍很长,你们一人推着满满一车货,皱起眉头。正在愁这么多东西怎么运回去,门口徘徊着一群拉生意的,手肘交叠插着,扯着京腔高喊“运货运货,包安装包安装……”
简直没法相信:五环内只加一百块钱,包结账,包送货上门。至于安装费,二十块一个大件比如桌子,十块钱一个小件比如椅子。你几乎要笑了,尝到了廉价劳动力和国内生活便利的甜头。想当初在美国,做梦都没有这样的好事。
就为这一段插曲,你突然对回国后的生活多了一些勇气。大家都这么拼,这么肯干,只要脑筋灵活就有活路,是个好兆头,这让你一扫钱包迅速干瘪的焦虑,信心鼓胀起来,你拉着沙夏的手说:“走,我们庆祝一下这么快搞定。”
时间还早,沙夏看了下表,好像多出来的分秒是捡了便宜。你们去了家附近的商场,热热闹闹吃了一顿云南火锅,顺便看了部喜剧片,磨蹭到五点,送货人的电话打来了。
那人自己开车又自己送货,满头满身都是尘,电梯进进出出跑了三趟,把货物全部运进客厅。宜家购物账单长达半米,你们一一核对下来,真的就是一样不落。沙夏递了一瓶水,工人也不喝,坐在地板上麻利地组装了椅子、桌子、架子。你们则拆开小件物品的包装,一一安顿被褥、枕头、餐具……只花了一个小时就快搞定了。收了钱,那人慌慌张张跑下家去了,也不知道是谁的父亲,一口安徽话,头发花白,一双手像带霜的树皮,消失在走道里。你望着那工人的背影,有点出神。
沙夏嘘出一口气,清理了地上的纸盒子,说:“以前YouTube有个视频,说买宜家回来,考验的不是动手能力,而是夫妻感情。”
你哈哈大笑,“以后有的是吵架的时候……比如……”你说着,扔掉手里的纸盒子,突然脱掉外套,蹦着朝卧室飞去,整个人扑倒在新铺的**,瓮声瓮气地喊:“决定性的时刻来临啦!你要睡床的哪一边?我们来打一架决胜负吧!”
“我当然睡靠门的这一边。”沙夏说。他本想洗了床单再铺的,但实在是太累了。
“哈哈,太好啦,不用打架啦,我睡靠窗的那一边。”
“谁说不用打架了?”他说着,坏笑着,扑上床来,把你按住,挠痒痒。你翻滚着,笑得楼都要震垮了似的。笑着笑着,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两人都收了手,僵住了,竖起耳朵。
是楼上的人在吵架。隔音好差,歇斯底里的,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刀子去刀子回的,你死我活,不知道如此仇恨的两个人当初是怎样走到同一屋檐下的。
你说:“好可怕。”
“是啊,好可怕。”
“我们永远不要这样。”
“我们不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