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濡以沫(完结下)◎

顾云庭咽了咽喉咙, 目光灼灼盯着邵明姮的小腹,又缓缓移到她面上。

今日她的脸有些白的憔悴,不似往日那般鲜活, 清凌凌坐在那儿,青丝垂在肩侧,长长的睫毛眨了眨,抬起头来纳闷的看向他。

顾云庭只觉后颈被人握住,连喘息都忘了,上前一步,绷着神经问:“可是害喜了?”

话音刚落,邵明姮手指倏地一动。

太医起身, 往后撤了一步才答他:“回殿下,太子妃是内燥外瘀,脾胃不和, 待老臣开一副补养疏通的方子, 照着药方吃几日便好。

服药期间, 切记大补。”

这个时节,本就吃不得油腻。

邵明姮怏怏躺回去, 手指捏着被沿, 浑身冒虚汗。

不久送走了太医, 顾云庭折返, 从后将人捞起来箍在怀中。

大掌贴着额头,面庞几乎碰到她的鼻梁,她微微翕动睫毛, 扫过一缕清风, “我们大概这辈子都不会有孩子。”

“那便不要了。”

晌午用过饭, 顾云庭提到去行宫避暑。

邵明姮正伏在案上懒懒画画, 闻声连头都没回,扯了扯黏湿的薄纱帔子,柔柔开口:“你得空了吗,若不得空等等再说。”

顾云庭今日很是忙碌,积压半年的卷宗悉数腾出整理,呈上奏报,各部亦开始马不停蹄回禀要务,而顾辅成自打被宋元正捅了一刀后,身子便每况愈下,时常都是上一日早朝,修半月缓冲,剩余时间都是顾云庭在监国。

“已经安排妥当,我也乏了,想去汤池里泡泡。”

夏日时节,行宫比宫内要冷几分,有几个池子是特意修葺给皇宫贵族使用的,冬暖夏凉,很是适宜。

顾云庭走过去,圈住邵明姮,她亦仰起头来,双臂往上,勾住他的颈子,宽大的袖子滑落,一直堆叠在肩膀处,露出两截雪白的藕臂,如同在牛乳中浸泡过,她绷直了后背,额头贴向他的额头,唇附上,两人先是慢慢描摹,继而便亲的有些难以自持。

青天白日,顾云庭挥落了帐子,跪身上前。

翌日启程便不早了,迎着灼灼酷日,马车浩浩****行走在密林中,抵达行宫时,已经接近傍晚,虫鸣响起,鸟雀四处飞跳。

邵明姮下车去往预备好的寝殿,顾云庭则领着金吾卫将行宫上上下下全都盘查一遍,确认无虞后复又回去。

推开门,隔着一扇屏风,便看见大片透着白光的细腻,屏风后的人背对自己,侧脸朝外整理衣裳,垂落在肘间的柔软薄裳绣着金线牡丹,一截细腰只手可握,犹如初初从热水中拔出,通身散着一股独有的清甜气息。

头发半散着,几只簪子搁在手边的案面上,随意摊开,簪头是玲珑石榴花,一绺绺穗子是红宝石盘成。

外面日头刚刚好,透过薄薄的窗纸在她身上洒落一层微光,整个人犹如沐浴在雾气当中。

这幅画面于顾云庭而言,极具**力。

安静,恬淡,以至于他呆呆站在门口,端量了许久。

若不是那只鸟凭白撞到窗子,惹得邵明姮扭头,他或许还会继续看下去。

他喜欢与阿姮在一起的每一刻,总是有种细水长流的平静和欢喜。

他低头,衔住她的唇。

她便自然而然揽住他的颈,将自己交由他去掌控,青丝沿着耳垂落下,连同肩上的小衣带子,被他三两下解开。

大掌拂落,是暖玉一样的光泽。

原先想带她出去走走,用过晚膳仔细泡泡汤池,没成想只回来看了这么小会儿,主意便改了。

半夜,行宫外尤其静谧。

微风穿过树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邵明姮累极,头发也已濡湿,晕开红色的面庞透着热气,汗珠萦绕,她的脑袋枕在顾云庭臂上,右手横过他身体,虚虚搭着,唇轻启,微微吐纳。

偶尔窗外传来蝉鸣,“吱”的一声便又立时歇了。

顾云庭仍醒着,不但醒着,且与这夏日一般很是憋闷,犹如踢翻了火炉,又撒上一层寒冰,激起层层水雾后,那股子激流便愈发压制不住。

他亲了亲她的额发,哑声道:“阿姮,睡着了吗?”

邵明姮自然睡着了,连一丁点反应都没给,半边小脸压着他手臂,软嫩嫩的。

他不罢休,轻晃手臂又唤:“我让小厨房做了点吃的,可要起来用膳?”

邵明姮小腹空空,又念及双腿乏累,腰肢酸软,便依旧不吭声。

他凑到她耳边,报起菜名。

“春笋煨火腿,嫩炒藕瓜,香酥虾仁,冬瓜排骨养生汤,薄切羊肉片,老酒炖母鸡....”

邵明姮气的笑起来,一抬手横在眼睛上:“不许说话。”

顾云庭嘴角勾起,低头啄了啄她的唇,抱着使她坐起来,“咱们去吃点东西。”

说罢,也不管邵明姮点没点头,从床尾衣桁上扯了寝衣,便自行给她穿起来,一点点,从手臂到腰间的丝带,最后打了个漂亮的结扣,邵明姮便是有心想睡,此刻也清醒过来。

他穿好鞋子,朝**张开手,“我抱你过去。”

邵明姮本想拒绝的,但甫一挪动,便又打消念头。

累!

她毕竟比顾云庭矮些,抱起来并不吃力,走到膳桌前,却没见着他嘴里念叨的菜式,反而有一个鎏金瓷煲,掀开盖子,冒出浓郁的香气,是母鸡老参汤。

邵明姮看他给自己盛了一碗,托着腮蹙眉:“你是骗我的?”

“多喝点汤。”顾云庭笑笑,专注看着她素净的脸上眉心蹙拢,有种暗暗的得意。

邵明姮喝了一碗,又吃了一条鸡腿,觉得腻得慌,便想回**歇着,不料被他一把握住手腕,生生拖了回去,抱到他的膝盖上。

“再喝点,趁热。”

他又盛了一碗,送到邵明姮唇边。

“我喝不下了。”邵明姮紧闭双唇,摇头,将碗推回去,“你喝吧。”

顾云庭掀开眼皮,看她一眼后忽然泄出一个诡异的笑,“好,我喝。”

他喝了两碗,抱起邵明姮往帐内走。

帷帐重新落下之后,邵明姮才明白过来他笑容的意味。

母鸡老参汤,不知给他多少力气,让他不知疲倦地折腾。

邵明姮后半截便彻底没了反抗之力,任凭他将自己抱着去沐浴,更衣,重新回去睡觉,便约莫天蒙蒙亮了。

翌日起身便是晌午,邵明姮迷迷糊糊睁开眼,觉得腿间发痒。

低头,却是他拿来瓷瓶,正在给自己上药。

她脸又红起来,捏了捏手掌开口:“你先出去。”

顾云庭手一停,抬头看来,嘴角含着笑,“得涂好消肿的药,省的连走路都不成,那这山里的风光你便没法看了。”

邵明姮闭上眼,咬着唇哼唧了一声。

他涂得很缓和,怕弄伤他,将每一处肿起来的位置全都抹上药膏,冰冰凉凉,像是深潭里的水,汩汩间清润了温度。

邵明姮看着桌上清粥小菜,有些无精打采,她皮肤白,所以此时眼底的乌青便尤其显眼,扑了点杏花粉都没压下。

兴趣索然地吃了几口,便随顾云庭一同出门。

山花烂漫,溪流淙淙。

两人不远处,跟着金吾卫,虽早已遣人搜罗完附近,但如今他们出行,再不像从前那般自在。

邵明姮已然习惯,手指被他握住,拾级而上,绣青竹纹的衣袍拂来阵阵墨香,顾云庭怕她走不顺畅,转身想要抱她上来,邵明姮咬了咬牙,小声道:“我自己来。”

脚一抬,小腿直打哆嗦。

顾云庭便伸手圈住她腰身,将人径直抱过这崎岖的位置,放在平地后,冲她笑道:“不然咱们回去?”

想起帐内情形,邵明姮摇头,坚决不允:“就爬山,哪都不去。”

横竖她体力是比顾云庭好很多的,虽有所不适,但爬完这座山,想来夜里顾云庭是没有力气起身的。

她便坚持忍着疼痛,与他爬到山顶。

山顶有个小庙,香火并不旺盛。

许是早就戒严的缘故,没有一个香客前来。

邵明姮抬头看见门上的题字,“圆觉寺”。

“是一个和尚的名字,圆寂后庙里的僧人便用他名字改作寺名,以此缅怀他的功绩。”

圆觉是先帝萧氏时期的和尚,曾以一己之力破外来诸国僧人刁难,名噪一时,只是他生性寡淡,不愿涉足朝中,便是为其修筑了寺庙供养宫中,他也没有住过一日,反倒蜗居在此继续清修。

“都道圆觉是寿终正寝,其实不然。”顾云庭握着她的手,取来三炷香,点燃后,两人一道朝前拜了拜,望着庄严的佛像,他解释道:“圆觉得罪了皇室,是被毒死的,这个秘密写进皇家秘史中,普通百姓是根本不知道的。”

邵明姮眼皮一颤,“他不会与萧吉玉有关系吧?”

顾云庭诧异地看过去,邵明姮便知自己猜对了,“因为我看萧吉玉与其他皇室中人长相并不相似,不管是萧云还是萧昱,他们照理说能看出是骨血至亲,可萧吉玉的面孔有点不像京中人。”

她方才看见碑上写着,圆觉和尚母亲是西域人,所以他流着一半西域人的血。

“萧吉玉其实不是先帝的妹妹,而是...他外甥女?”

邵明姮惊讶地张开嘴,皇室有六位皇子,一位公主,唯一的公主只是萧吉玉。

但在此之前,还有一位被踢出皇室的二公主。

无人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如此看来,之中仿佛有着莫名联系。

“萧吉玉是二公主和圆觉的女儿,只是那会儿皇室爱重名声,圆觉身份特殊,二公主性情刚烈,生下萧吉玉之后便香消玉殒,圆觉回归寺里,依旧是受人敬仰的高僧。”

两人从殿中出来,邵明姮靠着他肩膀,头顶是满树绯红。

“大长公主是个极好的人物。”

顾云庭低眸,想起长公主府那些与宋昂相似的幕僚,没有出声。

“对了,她给我下了帖子,邀我去公主府赏花。”

“呵,她那园子有甚好看的,左右不过是些花草...”

“不,她说从南边运来珍禽野兽,有专门的人负责打理,我已经应了帖子,过几日便要去瞧瞧。”

邵明姮眼睛发光,直起身来将肩膀上的落花拂去,“褚明旭也在,说是褚文景老先生这几日来了京城,与礼部旧寮聚会,仿佛也不介意褚明旭与大长公主的关系。”

“你尽量少同萧吉玉在一起。”顾云庭难得驳她,可公主府那么多张脸,每一张都与宋昂或多或少相似,再多饮几盏酒,保不齐就会认错。

人在不清醒的时候容易做不清醒的事,他不会拿这些意外去赌。

邵明姮自然不知他肚子里的想法。

两人在行宫待了十日,便回宫去了。

这日下雨,邵明姮去看小外甥女,一进门便见刘灵伏在案上吐个不停。

“你怎么了?”邵明姮忙递上去帕子,轻拍她后背。

刘灵难受极了,说不出话,胃里忍不住泛酸,反手指了指桌子,邵明姮将酸梅汤端来。

她一口饮下,缓和了力气才开口。

“我又怀了。”

时间隔得有点近,邵明姮很是诧异,照理说,哥哥不该是如此没有节制的人才对。

见她神情,刘灵很是霸气的笑了笑,将碗啪嗒放回桌上,擦了擦唇低声道:“是我强迫他的,不怪他。”

那夜她不知吃了什么,摸摸索索便上了床,非要解他衣裳,邵怀安自是不肯,劝她要隐忍。

刘灵箭在弦上,哪里忍得住,半推半就成了事。

不过一晚,她便有了。

如今国公爷和国公夫人含饴弄孙很是快活,也不叫她累着,便仔细养身体,每日补品不断,将本就丰腴的脸养的愈发饱满。

刘灵拂去面额上的汗珠,“你看我现下这个德行,热死了。”

塌前摆着两座冰鉴,里头的冰还有多半,进门便凉飕飕的,偏她不住冒汗。

“怀孩子可太累了,这胎尤其糟蹋人,睡不好吃不好,也不知生下来会是个什么东西。”

邵明姮弯唇一笑,轻轻摸在她小腹说道:“定是个可爱的乖娃娃。”

刘灵抿嘴:“借你吉言。”

回宫途中,恰好遇到从大理寺折返的顾云庭,他便上了她的车,摸起茶盏倒了冷茶入口。

“你去看尸体了?”

他身上有熏过苍术生姜的味道,很刺鼻。

邵明姮抬起手臂,忍不住将帘子掀开,坐远些。

“萧昱死了。”

邵明姮心里一咯噔,“怎么死的?”

“病死的,没有叫阿圆知晓,发现尸体时,人已经看不清面目了。”

两人沉默着,马车临时调头,去了别院。

阿圆正端坐在桌前练字,看见他们进来,小脸立时欢喜雀跃,却忍着没有动弹,继续将剩下的半篇字练完。

给先生看过后,这才迈着小短腿朝他们跑来,一下扑入邵明姮怀里。

“阿圆,你有名字了。”

顾云庭摸着他脑袋,阿圆仰起头来,明亮的眼睛像葡萄一样。

“从今日起,你改姓顾,便叫顾危。”

.....

顾辅成崩逝,合城挂满白幡。

宫城上下笼罩在灰白当中,尸首停灵在大殿东侧,礼官引导新帝做完仪式,满一月整,棺椁启程运往皇陵。

顾云庭登基,改国号,定礼制,封高兰晔为太后,邵明姮为皇后,收义子顾危,立其为东宫储君。

此消息一出,轰动京城。

邵明姮方从太后宫中回来,在那耐着性子听了半日明里暗里的苛责,一句都没反驳,设身处地去想,她理解高兰晔的心情。

故而默默待了半晌,又抄写了半本佛经,高兰晔面色好转些,她才得以回来。

阿圆已经长到她肩膀,不过十岁年纪,面庞已经能看出他父亲的神采。

温润儒雅,端着与生俱来的贵气。

“母后,我帮你捶捶肩。”

他从楹窗处看见邵明姮走来时的样子,似乎肩膀不舒坦,走的很慢。

邵明姮道好,摸摸阿圆的脸,倚着圈椅坐定。

阿圆力道正好,不软不硬,捏着她肩膀问:“皇祖母又刁难你了吗?”

邵明姮笑:“不算刁难,只是脾气不投,难免苛刻。”

比起邵明姮,高兰晔更厌恶顾危。

毕竟顾危被记在顾云庭和邵明姮名下,这件事她根本无力回天,若顾辅成活着还好,顾辅成一死,无人再能阻拦他。

高兰晔吃了不少气,如今也是得过且过,她知道闹僵了于自己没甚益处,何况她都这把年纪,很多事已经看得开。

什么天下,子嗣,自己活着舒畅才最重要。

“阿圆,明日带你去校场练箭,你今日将课业提前做完,与先生交代好。”

“父皇教我吗?”顾危满脸兴奋。

邵明姮笑道:“母后教你。”

....

风和日丽,吹过人脸上时犹如一簇簇柔软的羽毛。

邵明姮换上胡服,将箭囊佩戴在腰间,与同样身着胡服的顾危走向校场。

排开的靶子距离他们五丈远,邵明姮站定比量了一下,“阿圆,等技艺娴熟后可试着拉远距离,今日暂且站在这儿,取出箭矢,像我一样搭在弓弦上。”

“对,手指要坚定有力,不要迟疑和犹豫。”

“眼睛看向箭靶,绷住气息,松手,让箭矢飞射出去。”

第一支箭,掉在地上,轻飘飘的没有一丝力道。

顾危脸通红,忙捡起来。

邵明姮拍拍他肩膀,“我第一次射箭,同你一模一样,因为没有把握好力道和方式,没有用对力,要像这样...”

她与他展示着,比划五指的动作。

顾危认真观摩,箭矢倏地射出,稳稳钉在靶心。

顾危忍不住赞叹:“母后真厉害。”

顾云庭过来时,顾危已经能将箭射出去,偶尔扎进靶子边缘,便高兴的不成。

他从后将手握住邵明姮的,邵明姮扭头,恬淡的面上沁出汗珠。

“你来了。”

顾云庭弯腰,亲她的鼻尖,她香甜的气味散出,像颗甜甜的果子。

落日的余晖从西侧墙头一点点洒在三人身上,渡了层金晖。

碧绿的草地簌簌直响,阿圆握着弓/箭冲他们奔跑过去,少年的脸上尽是意气风发,走到跟前,顾云庭大掌拍拍他后背。

阿圆低头,脚步挪到邵明姮身侧,那人不知又说了什么,阿圆仰起头,看向顾云庭。

他已经长得很高,连近前侍奉的内监和宫婢都道,若是年底,少不得又要重做衣裳,连穿的靴子都小了。

他不是父皇母后亲生,却敬他们,爱他们。

很久之前,那位姓萧的先生与他说过,养恩重于生恩,他虽没有父亲母亲,但顾云庭与邵明姮一定会把他当亲生儿子一样对待。

萧先生说的没错。

他的目光温润柔和,浑身充满了力量。

父皇在同他说话。

“阿圆,我都没有同你母后学过射箭,你要好好珍惜啊。”

顾危点头。

邵明姮抽出巾帕,帮他擦脸,那素来稳重端庄的父皇,却忽然探过身来,帕子落在他面上。

两人相视一笑。

风吹来,帕子拂过顾危的脸,倏地吹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