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婚(完结上)◎

离上元节越近, 东宫和顾宅便越发忙乱。

邵明姮正卧在榻上小憩,面上蒙了条帕子,随着呼吸微微浮动, 五层雕花铜炭炉将屋内笼罩在暖意当中,楹窗处的几盆花也都开了,随袅袅白烟仿若仙境一般。

晨起时顾云庭便早早走了,他一惯勤勉,又何况因事需得提早,故而起床时天是黑的,手臂上的人睡着觉,他没唤她, 悄悄爬起来,抱着衣裳去到外间更换。

邵明姮醒来后照例开始打理婚事,与东宫派来的礼官宫婢等人安排事务后, 便逐一检查盘点, 忙的昏天黑地。

得空睡了会儿, 浑身都是汗,睁开眼, 想起梦中人, 便重新换了身衣裳, 裹了氅衣往外走。

“姮姑娘, 你这是要去哪?”

银珠手拿针线,绣的一副鸳鸯交颈,抬眼问道:“今儿礼部还要来人。”

邵明姮回头笑道:“我去趟刘国公府, 很快回来。”

父亲随哥哥一道回的京城, 眼下养在国公府, 虽说他已经陷入长久的昏迷, 可方才不知怎的,她做了个梦,梦见父亲醒了。

邵怀安正抱着孩子逗弄,看见她觉得很是诧异。

两人一道儿去房里,弥漫着药味的屋内很安静,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就连**人的呼吸都显得很是微弱。

邵明姮拧干湿帕子,给邵准擦拭面庞,那张脸一如既往的阖着眼皮,仿若睡着了似的,匀促的呼吸若有似无,挨得近些才能听见。

“父亲,我要嫁人了。”

她跪立下去,伏在床前。

邵怀安去扶她,她摆手拒绝,而后一字一句道出当年宋邵两家冤案之事。

“尘埃落定,女儿不孝,但仍要嫁给顾二为妻。”

“父亲,我会过得很好,一直很好。”

邵准的手指颤了颤,邵怀安连忙俯身,抬眸,望见邵准眼尾的泪痕,浅浅地滑下。

“爹!爹!”

两人齐齐唤他,邵准仿佛吁了口气,而后缓缓掀开眼皮。

屋内静默无声,能听见彼此的沉重呼吸。

邵明姮轻轻又唤了句:“父亲...”

邵准浑浊的目光转向她,唇哆嗦着,似要举起手来,邵明姮忙握住他的左手,上前问道:“父亲,你醒了,是要喝水吗?”

邵准点了点头。

邵怀安从圆桌上拿来温水,两人侍奉邵准喝下。

又找来软枕垫在其脑后,见他疲惫不堪,便都不敢催促,只等着他喘过气来,才稍稍放心。

“好。”

他忽然开口,嗓音干哑的像是冬日里破败的风箱。

“阿姮很好。”

“玉瑾,也好。”

他昏迷的时候,不是一无所知,甚至能听到邵怀安抱着小孙女同他问候,但他无法醒来,困倦无力,像是半边身子埋进土里,而那股拉拽力越来越强,将他快要扯进泥土中。

他的梦纷繁复杂,近几日时常梦到楚王谋逆时,他和宋昂从徐州东郊逃走的场景。

宋昂战死,他将他的尸首推进了沼泽中。

梦里数次无法喘息,便是梦见自己也同宋昂一样,溺进沼泽,鼻孔嘴巴全被淤泥糊住,他觉得快被憋死了。

睁开眼,看见了一双儿女。

“都要好好的。”

他拍拍两人的手,合上眼皮叮嘱,气息如游丝一般微弱,却还是勉力挤出一个笑来,“玉瑾要照顾好阿姮,日后若她夫郎待她不好..你要给她出头,你...”

他停住,闭上嘴巴休息。

邵怀安怕他累着,便连声应是。

邵准嘴角带着笑,忽然摆了摆手,道:“我累了,想睡会儿。”

两人将他放平,盖好被子,齐齐退出内屋。

邵怀安盯着邵明姮的眼睛,沉声问道:“听说是兵部秦尚书做的大媒,京里不少人在议论,是太子施压。”

邵明姮点头:“他要为我立威,原本的大媒是鸿胪寺卿,他怕镇不住满朝文武,便私底下与兵部秦尚书商谈过,我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但秦尚书应下来,自然有应下来的道理。”

“他待你如此上心,不枉当初你随他奔波。”

邵怀安点了点头,又道:“陛下和皇后可还为难你?”还未等邵明姮回答,又兀自一笑,“想来定是不会让你好过。”

“阿姮,你进宫之后,万事都要小心谨慎,再不像未出阁时一样自在,有时候要拘着些,哥哥不能护你很多,只得提醒几句,望你一切顺遂。”

邵明姮搭在邵怀安手臂,脑袋靠了靠,道:“我不怕。”

有他在,她什么都不怕。

.....

上元节,是京城热闹非凡的一日。

天色漆黑,东宫和顾宅便同时张罗起来。

顾云庭起床,长荣领着内侍鱼贯而入,伺候其梳洗更衣,换上太子衮冕服,本就长身玉立的姿容在华服的映衬下,显得尤其金尊玉贵,令人不敢逼视。

他面庞雪白,此时因为欢喜而略微带了些红晕。

出殿门乘坐金辂车,浩浩****去往紫宸殿,参拜顾辅成之后,又受朝臣叩拜。

仪式有条不紊的进行,自天蒙蒙亮起到晌午过后,日头朝着西墙渐渐落下。

礼官说完最后一字,顾云庭便起身,从容走出大殿,再度登上金辂车,车后跟着一众宫婢扈从,朝着顾宅行驶而去。

东宫迎娶太子妃,自然是普天同庆的大喜事,又逢上元节,可谓人潮涌动,摩肩接踵。

金吾卫开道巡视,数量比之往常多了三倍。

金辂车甫一出现,便有百姓热闹的议论声。

顾云庭腰背挺拔,端坐在金辂车内,目光中却压不住的欢喜激动,尽管再三克制,但那股子雀跃似快要溢出言表。

与此同时,邵明姮坐在妆奁前,看着镜中装饰一新的自己,嘴唇不由微微一抿。

华贵的衣裳将她层层包裹,如同一朵未开的牡丹,钿头钗几乎插满发髻,重的难以抬头,她脖颈有些冷,罗袖便上前帮忙揉摁。

礼官进门,宣读完各项仪式后。

邵明姮便在他的引导下,往外走去。

顾云庭从金辂车上下来,接过长荣递来的一双大雁,他相貌出众,被一群人拥着往院内走去。

顾宅到处都是红绸彩带,红灯高挂,此时已然点了灯,水光一色。

寒风钻进院里,仿佛也被暖到,变成一绺绺的热,让在场的每个人面庞通红,笑声不断。

他接过邵明姮的手,看见团扇后细腻莹白的小脸,四目相对,两人手指紧紧握住。

礼官送他们登上金辂车,人群朝着东宫涌动。

太子大婚,朝臣休沐,皆要赴宴庆贺,不止如此,便是各州县官员也要前来庆祝。

筵席隆重且又浩大,将整个东宫布置的灯火通明,几乎每个角落都有人。

觥筹交错间,顾云庭给关山使了个眼色。

关山立时上前,将假醉的人搀着出了大殿,接着便往卧房走去。

风一吹,面庞上的热意渐渐消散,酒味涌上来,顾云庭蹙眉。

“叫长荣弄热水,我要沐浴净身。”

邵明姮将从水中出来,换上宽大柔软的寝衣,坐在妆奁前梳理头发,铺开的青丝如绸缎一般,顺滑乌黑,贴着洁白的颈子一直延伸到后腰,寝衣上绣着一对鸳鸯,金丝银线勾出栩栩生动的姿态。

她不施粉黛,面庞素净,杏眼微微一抬,有种恍惚的错觉。

脚步声逼近,她心跳忽然急促起来。

站起身,便从落地宽屏后看见一道人影,慢慢朝自己越来越近。

“阿姮...”

邵明姮看宫婢和内监都已经退出屋门,守在院中的廊庑下,她捂了捂脸,回应:“你吃酒了?吃的多吗?”

她弯腰从桌上倒了盏醒酒汤,两手捧着,稍稍往前迎了几步。

颀长的身形投来,将她笼在阴影中,暗哑的嗓音沁着薄薄熏醉,沿着耳根一路滑到衣内,她被他的热气燥的心内不安,抬起头,便见那人两手袭来,握住她的脸,迫使她抬头。

垫脚,后仰起脖颈。

双唇贴上,骨头霎时一酥。

右手大掌从脸庞挪到她后腰,箍住后用力一提,人几乎摁进怀里,严丝合缝。

醒酒汤全洒了,令两人的衣裳前襟打湿,贴在肌肤上。

他眸眼微红,沁着浓浓的热烈,吻了又吻,索性双臂环住她腰身,“阿姮,你是我的妻。”

“嗯。”

邵明姮点头,回抱住他。

“我会护你一辈子。”

“我知道,我也会爱你,敬你,与你举案齐眉,相濡以沫。”

她的声音异常甜软,像拉开蜜丝的糖,瞬间令顾云庭身体里的某种冲动溢开,膨胀。

“阿姮,谢谢你出现在我生命中,给我光亮,令我觉得活着是多么好的一件事。我喜欢你,远比你知道的更加喜欢。

你如此生动,又如此可爱,我无法想象如何才能从你身上挪开目光,我只想追随他,簇拥他,像最虔诚的信徒永不背弃。

阿姮,阿姮....”

他说着缱绻的情话,拥抱着邵明姮一路来到床榻内。

大红锦帐落下,他的拇指揉在她的肩膀,寝衣敞开弧度,露出丰盈。

唇欺下。

带着颤抖。

邵明姮抱住他的头,凭他说完,又自言自语一般开口,似没完没了。

“我做过错事,悔不当初。”

“我知道你喜欢孩子,那一颗颗避子药,如今就像一把把匕首,时不时捅我一刀,我错了,阿姮。”

“我对不住你。”

邵明姮仰起头,被他急促的呼吸弄得心神糟乱。

“如果你一定要有孩子,我想...你可以去找别人生的,我不介意,真的。”邵明姮揪住他的发,眼眸尽是隐忍的热。

然顾云庭忽然停下来,抬起身,望向她。

这一瞬,眼中仿佛千帆竟过。

邵明姮得以呼吸,目光灼灼地回望过去:“你怎么了?”

顾云庭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眼皮合了合,忽然启开,眸中的狂乱消减几分,变得清透起来。

“你喜欢我吗?”

“喜欢。”

邵明姮不知所措地点了点头,“你为何要问这种问题,若是不喜欢我又怎会嫁给你?”

“若我同别人生孩子,你不难过?不生气?你能忍得了?”

“我也不想,但你是太子,日后的皇帝,你自己能受得了自己没有子嗣吗?”邵明姮反问回去,又道:“何况,是你反复问我,告诉我,提醒我当年徐州那些避子丸,使我这辈子都可能做不了母亲,真正介意的不是我,是你。”

她抬手,戳了戳他胸口。

“而今,你又用这种表情问我,好似是我做错了什么。”

顾云庭忽然笑起来,伸手环住她,抱进怀里。

他什么都说不出来,甚至想问的话也不敢再问了。

若换做他是宋昂,阿姮还会这般大度吗?

定然不会的。

无论他如何努力,他永远比不过他。

那颗心也不会随着时间逐渐被填满,因为属于宋昂的部分,早就被她框出来,那是他们曾经最美好的回忆,谁都挤不进去。

至于阿姮而言,比起夫郎,顾云庭更像一种依靠,因为对她太好太细致,以至于阿姮混淆了感觉,或者明知喜欢不纯碎,还是会选择同他在一起。

“我不要孩子了,我只要你。”

....

翌日清晨,邵明姮起的比顾云庭要早。

因为昨夜并未胡闹,两人卷起衾被拥抱在一起,什么都没做,只睡了整夜。

她睁着眼,有点无法入眠,身后的人呼吸亦是强弱不定,但她不愿回头。

她也不知怎么了,忽然便变成这幅样子,明明先前相敬如宾,都很好的,可为何嫁过来,成了他的妻,反倒觉得有了隔阂呢?

她拢好寝衣,想要翻身下床,却被他一把攥住手腕,揽着肩膀拉回被中。

接着便被人放在身下,他似养精蓄锐的兽,翻过身俩面朝床榻,撑着双臂喘起粗气。

“昨夜是我们的良宵。”

邵明姮双手抵在胸口,问:“现下天明了。”

“错过的,我要补回来。”

“我饿了。”

“等等再说。”

“我...”

剩下的话被堵在喉咙中,邵明姮只觉天昏地暗,便又是一整日的厮磨。

下地时,天都黑了。

又累又饿,浑身提不起力气。

顾云庭却不然,慢条斯理穿好衣裳,从后揽住她亲了又亲,道:“我去小厨房瞧瞧,给你弄些吃的。”

出了门,面上的笑意立时不见,换成冷若冰霜的寒。

唇没有一丝弧度,整个人都好似从冰窖里挖出来,凉湛湛又阴恻恻。

长荣吩咐小厨房做了炙羊肉,新烤的胡饼,炒葵菜,几道精致的果子,外加一壶葡萄美酒,端到卧房时,邵明姮已经换好衣裳,松松垮垮挽着发髻,外头披着绯色绣金丝华服。

她想起来,今日该去拜见陛下和皇后的,但...

心中一阵懊恼,便见顾云庭从外面回来,遂起身提醒,却见他浑不在意。

“都是俗礼,他们不在乎的,且前两日我与他们打过招呼,今日能过去便去,过不去便改成明日不打紧。”

他说的轻巧,又将炙羊肉分成两碟,撒上孜然后端到邵明姮跟前。

“山羊肉,不腥不腻,鲜嫩多汁,趁热吃。”

邵明姮当真饿了,顾不得与他讲道理,夹起羊肉便咬了一大口,果真香醇可口,那一碟很快吃完,顾云庭便又推来一碟新的,抬手给她擦了擦嘴,道:“累着你了。”

话音刚落,邵明姮脸上一红。

“多吃些,这几日少不得还要受累。”

邵明姮被噎到,咳了起来。

那人又起身替她拍背,很是殷勤热情。

....

邵明姮有些累,吃完便迷迷糊糊睡过去。

顾云庭往房外瞥了眼,便有背着药箱的太医低头进来,望见帘帷内探出的一只手,忙又将脑袋低了低,上前,拿出脉枕垫在手腕下。

细细诊了一番。

“如何?”

“的确难以受孕。”

两人走到外间,太医揩了把汗,道:“但不是不能治,需得仔细调理,将身子养补好,天时地利人和之际,总会有的。”

他不敢将话说死,一来是为了保命,二来子嗣之事确难保证,说不准便真的有了,总之先把脑袋抱住才是上上策。

写好方子,顾云庭乜了眼,太医知道他要吩咐何事,连忙躬身答道:“今日我只是与殿下看诊身体,开的都是补药,没有旁的。”

“知道便好,下去吧。”

阿姮说错了,他一点都不想要孩子。

他甚至想过往后的每一日,都只有他和她,不要再有什么外人打扰他们。

但是他看过阿姮说起孩子时的神采,申萝有了,刘灵有了,连萧昱都有孩子,阿圆每回看见阿姮,都抱住她的腿,比看到任何人都要亲近。

他可以没有自己的孩子,但阿姮不能。

他为她抚好头发,低身亲在她唇上。

他只要她,足够了。

......

转过年来的夏日,因为连日暴雨,黄河有决堤的迹象。

钦天监深夜来禀,道观天象,大雨应在两日后终结。

已经数日不曾安眠的顾云庭,神经绷的很紧,与礼部工部商讨完纾解之举后,坐回圈椅,捏着眉心闭眼休憩。

邵明姮与钦天监的官员打了个照面,提着食盒进门,看见他憔悴苍白的脸,不由皱了皱眉。

长荣与内监退出去。

“你一整日没有用膳了。”

邵明姮放下食盒,边往外摆弄膳食,边抬头看他。

顾云庭闻声睁开眼,笑了笑,上前握住她的手:“你怎么来了?”

“我来瞧瞧自己的夫君,省的他忘了家中有妻,连自己身子都不顾及了。”

她布好菜,坐在对面,托起腮来看着他。

“快些吃,不许剩下。”

“好。”

其实他不大有胃口,但阿姮冒雨前来,他总要做做样子,吃了几口,便觉得腹胀如鼓。

“我喝点汤吧。”

邵明姮知道他吃不下,也不再强逼,便走到他身边,握住他的手找到穴位,替他揉摁一番,顾云庭便觉得那股瘀滞之气慢慢散开。

“钦天监的话应当是可信的,哥哥前两日从灵州回来,我与他提到过今岁暴雨,那会儿还未开始下,但是大雨是从南边一直往北,他也说今岁尚好,且工部这几年修筑维护也很到位,放宽心吧。

你做的已经足够妥善,事后的举措也都安排下去,剩下的便看天意。”

顾云庭见她提到邵怀安,忍不住跟着提了嘴。

“你哥哥打算一直留在灵州?”

“灵州百姓很喜欢他,现下那边多了好些京中才有的蔬菜粮食,牲畜也多了,而且范阳被攻下后,从灵州往东一带,交通很是便利,或许留在那儿是个不错的选择。”

顾云庭点头,“其实他若想回京做官,以他的才能是可以胜任好些位置的。”

他的私心,还是希望邵明姮的家人能在身边。

邵准死了,死在两人大婚回门当日。

邵明姮摇头:“不必了。”

飘忽不定的感觉再度袭来,顾云庭没有再提。

深夜子时,邵明姮睡不着,爬起来撩开帐子透气。

顾云庭起身,给她披了件外衣,摩挲着她手臂问道:“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闷,感觉心跳很快。”

顾云庭赶忙赤脚下床,隔着屏风朝外喊道:“长荣,叫太医!”

一刻钟后,太医赶来。

躬身上前为其请脉,手指搭上去,顾云庭便有点紧张。

“如何,可是病了?”

太医皱着眉,没有回答,半晌抬头,看着邵明姮的面孔,仔细端详一番,问:“太子妃可还有其他不适症状?”

邵明姮扶额,压下不适回想一番。

“有的,这两日晨起时有些恶心,犯呕,总觉得没有精神。适逢大雨天,胸口很闷,有点喘不过气窒息的感觉,但是过一会儿便好了,眼下比方才轻缓许多,不那么难受了。”

她倚靠在软枕上,恹恹地喝了盏茶。

顾云庭眼睛一亮,内心有种猜测几乎要跃出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