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姮,抱抱我◎

隔着这么远, 宋元正却看得清楚。

彼时他神志不清,被当成替死鬼关押在楚州大狱,他见过绑在树上的男人, 因为正是他抓着自己的手,在认罪书上盖了银子。

楚州县丞,张平洲。

张平洲朝中没有根基,年逾四旬不得志,便在楚州得过且过混日子,经由他手的案子,不知多少糊涂账。

宋元正收回视线,裴楚玉问:“你认得他?”

“认得。”

宋元正便将此前种种是非粗略告知, 裴楚玉挑眉,拍着他肩膀递上刀子:“给,去出出气。”

宋元正看着那柄刀子, 却没有接。

裴楚玉留他活口, 将人绑回来, 自然另有用途,他若宰了张平洲, 裴楚玉定然不悦。

手中的刀闪着寒光, 两人顿了少顷, 宋元正抬眼:“私仇在后, 大王正事要紧。”

裴楚玉收了刀,意味深长的笑了笑,随后两人来到树下。

张平洲起初还有力气骂人, 眼下肚子一阵阵的咕噜, 饿的头昏眼花, 口干舌燥, 恨不能扑过去将那羊一口吞了。

他吞咽口水,眼前不停冒金星。

“张大人,你怎么成这副模样了?”宋元正掀开眼皮,丹凤眼泄出一抹讥嘲。

张平洲没认出他,盯着那脸看了半晌,又用力眨眼:“这位是?”

“我是你爷爷。”

话音刚落,张平洲便觉得肩胛骨要被人卸了,疼的龇牙咧嘴,不停叫唤,又是一记狠踹,他佝偻着身体,偏又蹲不下去,以极其古怪的姿态拧巴着。

“你到底是谁?!”

宋元正自然不会告诉他。

裴楚玉着人给张平洲松开,押到条案前,扔过去一条羊腿,张平洲立时抱起来大口撕咬,他数日不曾进食,每日若非树上滴落的水珠解渴,怕是能活活饿死。

他不明白,裴楚玉为何不杀他,又为何以此种方式折磨他。

但此时此刻他仿佛有些顿悟,吃的差不多,差点噎死,擦着嘴上的油抬头打量两人,他实在记不起宋元正是谁,但仍记得他踹自己的凶狠模样,便不敢对视,将目光落到裴楚玉身上。

“大王是有事要我做?”

裴楚玉摸着短刀的利刃,抬眸笑道:“你倒是聪明。”

张平洲见惯了官场势力,早就不对前程抱有希望,但他想好好活着,毕竟上头有老娘,下头还有几个妻妾孩子,他要是死了,张家可能也就倒了。

楚州的家业不大,但在当地也算富足,加上这些年贪赃得来的,也不少,只是忘了跟妻儿交代,他们也找不到去处。

“我问你,孙泰是不是进京了?”

当年顾云庭和顾云慕去徐州查盐税案,楚州长史孙泰从中周旋,立了大功,从而在顾辅成上位后,成为顾家近臣。

孙泰进京,这消息来的突然。

张平洲警觉的看着他,深受震撼。

孙泰可是秘密走的,无人知晓,他知道是因为孙泰从衙门拿走了官凭等物,那裴楚玉又是如何得知的?

“大王在楚州有眼线?不,您在朝中有眼线?”

裴楚玉冷哼:“我问你什么,答什么,别在这含糊其辞顾左右而言他。”

短刀“叮”的一下扎进案例,张平洲的手抖了抖,忙回道:“是,论时辰来算,应当到了。”

“王楚良呢?”

“啊?”张平洲眼神有点躲闪,“王将军不是在京中掌管禁军吗?”

“啊!”方才还握羊腿的手,小指立时被削掉,流油的羊腿上喷开血渍,张平洲疼的在地上打滚。

“我说。”他咬着牙,眼珠瞪到滚圆,“我说,他去徐州了,在整顿兵马。”

裴楚玉扔掉刀子,取出帕子擦了擦手,随即扔到他脸上:“裹起来吧。”

宋元正没有给他伤药,张平洲只能强忍着疼痛将断掉的指节包好,他已经说不出话,被人搀着送回房里。

“朝廷要乱了。”

裴楚玉抬起头,唇上勾出笑意。

宋元正握着腰间的刀,眉眼很是坚韧。

这机会,他等太久了。

....

顾辅成清醒时,天还未亮,顾云慕守在床前,撑着额,下颌长出青色胡渣。

“大郎。”他开口,虚弱地望过去。

顾云慕立时弹起来,随即跪立在他面前,握住顾辅成伸出的手,“父亲。”

此刻,没有君臣,只有父子。

顾辅成叹了声,回握住,但他刚清除余毒,不大有力气,只能虚虚握着。

“我是病了还是怎么了?”

顾云慕低下头:“您操劳过度,病了。”

顾辅成起来吃了点稀粥,精神看起来好多。

顾云慕便继续辅政,出了宫门,去往京郊营地。

前来回禀的眼线躬身跪在地上,顾辅成眼眸凉下来,抬手,命人去唤顾香君。

从顾云慕片刻的怔愣他便知道,自己约莫中毒了,阖宫上下他想不到旁人,暗线查回来真相,他虽不想承认,但的确没想到三娘会做出此等禽兽之举。

“过来些。”

肃沉的声音响起,顾香君打了个冷颤,却没有上前。

“三娘,到朕身边。”

话音刚落,两个内监已经蓄势待发,仿佛顾香君不过去,他们便会架着她过去。

顾香君一咬牙,跪行上前,低声唤了句:“父皇,你身子好点了吗?”

“用的什么毒?”

顾香君猛地抬头,随即很快否认:“我不知道父皇在说什么。”

“罢了,你是又蠢又坏,朕本就没指望问出什么实话。”

听到这话,顾香君脸腾的变红,心里的怨恨立时上涌,她张了张嘴,忽然意识到今日的局面。

方才路上她问过内监,得知大哥被遣走去了京郊大营,而父皇又特意在此时唤她过来,还能为了什么?

怕是要杀她了。

想到这儿,她有点害怕,但又有点癫狂,遂从地上站起来,一步步走上前去。

“父皇是好父亲,好君主,哪怕送自己女儿出去献身,也没人会说你什么。当然,因为那些下贱话都骂我了,我顾三娘从小受宠,不知什么人间疾苦,是你和母后宠出来的,是你们让我觉得,我可以一辈子如此,就算放纵跋扈也有人护着。

但我错了,冷血无情的帝王怎会为了女儿不顾流言蜚语,你压根就没打算护我,萧云死后,我也没用了,不是, ?

我该跟萧云一起死的,对了,若不是大哥,你舍得杀萧云吗?便是要杀他,也不会那般惨烈吧。

我实话告诉您,在这座冷冰冰的宫殿中,只有大哥是真心待我,把我当妹妹,当家人,你和母后都变了,都不配做人父母!”

“你说我蠢,我哪里蠢,就算蠢,也是你溺出来的,我活着的前十几年,你为何不说我蠢!

现在嫌弃我蠢了,是因为碍了你圣君的名声吧!哈哈哈哈哈!”

她张牙舞爪疯了一般,狂妄的不成样子。

殿内一片寂静。

顾辅成闭上眼,额间青筋直跳。

却还是任由她在那像个疯子一样叫嚣,放肆。

门从外打开,内监端着红木平托过来,顾香君扫了眼,浑身血液冰凉。

上面隔着一把匕首,一壶毒酒,还有一条白绫。

“你是我父亲,不能杀我。”

“自己选一条路,去吧。”顾辅成声音如常,克制着恼怒和不忍,他做这个决定,不只是因为顾香君的蠢不可及,更是为了顾云慕。

那个对妹妹宠爱到没有原则的人,日后一旦登上帝位,定会为了三娘犯下大错。

他绝不允许江山二代而亡。

“我不要,我不喝!你不能杀我,我要见我大哥!”顾香君忽然慌乱,临死前的恐惧感像一张网子,兜头朝她蒙来,她想往外跑,门早已被合上,守着十几个内侍。

他们在顾辅成的授意下,架着她来到平托前,内监看了眼顾辅成,然后从托盘上拿起白绫。

顾香君的眼珠瞪得滚圆,疯了一样咬住小内侍的手,那人被咬了,疼的嘶了声,顾香君趁机滚爬着往门口跑,更多的内侍围了上来,一起摁住她。

内监将白绫从后裹上她的脖颈,缠了两圈,收紧时,顾香君后仰着开始求饶,大哭,嚎叫。

白绫越来越紧,紧的她眼珠突兀,舌头伸出。

她要死了,喉咙挤出难听的骂声。

顾辅成闭紧双目。

便在此时,大门被人从外踹开,众人的目光齐齐看了过去,只见顾云慕手提长/枪,眸眼通红,大口喘着粗气冲进来,抬手,将长/枪钉进内监的胸膛。

白绫霎时松开,奄奄一息的顾香君趴伏在地上,不停地急促呼吸,剧烈咳嗽。

顾辅成冷眸一扫,怒声斥责:“孽障,谁叫你回来的!”

“父亲,她是三娘,无论如何你不能杀她!”

他扔了长/枪,扑通跪下,言辞凿凿的向前膝行:“您若是要杀三娘,便先废了我,杀了我,否则,我绝不允许你动三娘一根手指。”

回过神来的顾香君,迷迷糊糊看见顾云慕的背影,当即大哭起来,挣扎着朝他爬去,“大哥,救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她从后抱住顾云慕的腰,鼻涕眼泪全抹在他身上。

顾云慕腰背挺直,一动不动地与顾辅成对视。

顾辅成露出惨淡的一笑,挥手:“滚。”

劫后余生,顾香君像是疯了一样跑出大殿,被顾云慕抓住衣领“大哥,快走,父皇真的想杀我。”

她伸手便去拉顾云慕的手臂,像小时候一样,脑袋靠在他身上,躲躲闪闪的目光藏着畏惧,“大哥,我跟你说句话。”

她勾了勾手,凑到顾云慕耳畔:“方才父皇告诉我,他给二哥留了遗诏,他要立二哥为太子。”

顾云慕手指一紧,目光灼热的望过去。

顾香君点头,怕他不信:“我若是撒谎,便叫我五马分尸,不得好死。”

对于顾云慕的去而复返,顾辅成并不吃惊,他喝完药,靠着软枕坐定。

“坐吧。”

“我想问父皇一句话。”顾云慕没有坐下,而是径直站在床前,凛然地望过去。

顾辅成笑,摩挲着手指抬起眼皮:“想问什么?”

“二郎是不是还活着?”

“你手下的人不是审过了吗,他们动的手,自然知道二郎活没活。”

顾云慕便知他不会正面回应,遂又问道:“我哪里不好,哪里比不过他?为什么你要立二郎为太子!”

顾辅成冷冷一笑:“知道我为何要杀三娘了吗,她便这般同你信口胡说?我何时要立二郎了!”

顾云慕谁都不信,临走时,吩咐禁军接管了宫闱。

辅政期间,诸大臣亦不敢生出疑问。

京内的消息很快传到范阳,彼时年底庆贺,裴楚玉与一众士兵围着炭火意气风发。

张平洲瘦了一圈,也知道裴楚玉想用他作甚。

他是进士出身,文笔很好,京中顾辅成病笃,顾云慕掌权,这等良机还需要等吗?

想来京中已经乱了,顾辅成是什么人,断不会如此轻松被顾云慕取代,父子君臣,想来要打起来了。

会打吗?张平洲不确定。

但他知道,自己的作用来了。

喝完烈酒,他拱手一抱,主动请命:“大王,小的愿写讨贼檄文,用以攻城所用。”

出兵需要名正言顺的借口,即便他们不占理,只要檄文写得好,也能扭转风向。

尤其是范阳的百姓,若知道他是为了权势出兵,不顾他们死活,定会不依不饶,名声落了下乘,不利于之后的治理。

裴楚玉拍他肩膀:“本王便等你的讨贼檄文。”

宋元正回涿州,特意去邵家等着。

邵怀安见他不走,便知道应是为了阿姮,便找了个由头,亲自去顾家将人叫来,却不想,那顾云庭竟也巴巴跟着来了。

甫一进门,便将怀里的烤红薯递过去,声音清淡却带着压不住的喜悦:“邵大人尝尝,是我和阿姮亲手烤的。”

邵明姮瞟了眼宋元正,见他冷着脸不肯开口,也没强求,只坐下帮邵怀安剥掉红薯皮,热腾腾的香味袭来,邵怀安接下,递给宋元正。

邵明姮笑道:“他想来不饿的,不用吃,你没瞧他腮帮子鼓那么高吗?”

宋元正的确生气,闻言便一把拿过红薯,咬了大口,烫的上颚发疼。

邵明姮朝邵怀安使了个眼色,两人会心一笑。

“有什么事?”

“你们最近不要出门。”

“为何?”

“有认识他的人来了,在军中,若叫他知道他的真实身份,燕王不会放过他。”

宋元正说完,手里的红薯也吃完,起身便要往外走,又补了句:“是楚州县丞张平洲。”

的确是熟人。

顾云庭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同时觉出不妥,虽问他:“燕王绑他来做甚?”

“你爹应该快死了。”

话音刚落,毡帘掀开,一阵强风鼓入,宋元正拂袖而去。

夜里,邵明姮洗完脸,看见他还坐在案前看书,虽说眼睛在看,但那么久了,一页都没翻动,眼睛发直,像是在想事情。

邵明姮坐过去,伸手托起他的脸,“你要回去吗?”

顾云庭笑:“我回去有什么用,不去。”

邵明姮点头,看他衣袖上的水痕,便拿帕子擦了擦,沉声说道:“你大哥应当不会弑君,裴楚玉要发兵,自然会将事情往严重了说。”

“你不了解我大哥,”顾云庭拉过她的手,放在掌中摩挲,“只他自己还好,三娘疯了,兴许两人爆发的缘由在三娘身上。”

邵明姮知道顾香君的模样,也知道她如何肆意妄为,沉默了一瞬,站起身来走过去,抱住他。

“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这种事不管是谁,都无法决断。

回去或是不回去,对顾云庭而言都是荆棘丛丛,极易没了性命。

京中的兵权几乎都在顾云慕手中,这些年提拔上来的干将,明面上也是他的人,不管怎么看,仿佛顾辅成已经为顾云慕铺好了登基之路。

但他为何要谋逆呢?

单纯为了三娘?

邵明姮不信,但见顾云庭欲言又止,便知其中应有后话。

落下帷帐,眼前陷入漆黑。

邵明姮觉出身后人的呼吸声平缓,便知他一直睡不着。

她没有转身,因为的确没有法子。

“阿姮,抱抱我。”

他哑声开口,手指搭在她手臂上,有种疲倦的懈怠和无力感。

邵明姮便转过身去,小脸贴在他胸膛,右臂环过他腰身,听见他有力的心跳声。

被她抱着,那些悬在半空难以落定的未知骤然有了依靠,他回抱着她,唇瓣亲在她的发间。

就像暴风雨中两条漂泊不定的小舟,快要被惊天巨浪掀翻,又兀的落到水面,剧烈的颠簸令他们害怕,担忧,却又因为彼此依偎而心神安定。

作者有话说:

我进羊圈了,哪哪都疼啊。宝儿们注意防护,千万防护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