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口袋里拿出埙来,放到口上,立刻一个古朴雄浑的声音从埙中流淌了出来,渐渐地,在我的周围弥漫开来。

一场暴雨过后,天空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和晴朗。可是,我的心却无法平静更无法晴朗,火火的突然出现和离去,彻底打破了我原本就不平静的生活,我的心里泛起了层层涟漪。

我这个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容易激动,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激动完了冷静下来后,就开始后悔,就开始指责自己。上次如此,这次也一样。就在事发的当天晚上,我后悔得真想给自己几个耳光。我为什么就不能冷静一点呢?心里那么爱她,为什么要用言语去伤害她?我抱着一丝希望,赶到她的住所,想求得她的原谅。可是,我明明看到房间的灯亮着,明明听到电视机的声音在响着,她就是不开门。我只好对着门说:“你开门,我就说一句话,说完我就走。”她也对着门说:“你走吧,别让我恶心!”我说:“火火,我错了,请你原谅我吧,就原谅这一次。”她说:“你走!婊子的门是向嫖客敞开的,不要玷污了你。”一阵寂静之后,我听到了嘤嘤的啜泣声。我的心里难受得要命,很想揽过她的头,为她拭去脸上的泪水。我说:“火火,你开门,让我进去,任你打任你骂都行。”她突然大叫一声“你走!”叫完,那哭声就更加撕心裂肺地从门缝中挤了出来。邻居们纷纷打开门,探出脑袋来观看,我只好失魂落魄地走下楼,将自己放逐到茫茫黑夜中。

这次碰了壁,我并不灰心,我想,时间是医治创伤的最好良药,等再过几天,我再来找她,说不准她就会原谅我,就像我最终也原谅了她跳过艳舞,原谅了她跟那个中年男人的不明不白一样。

然而,事情的发展竟然大大地出乎了我的意料。一星期之后,我找过一次,没有找到;两星期过后,当我敲开这扇门的时候,迎接我的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女孩打量着我说你找谁?我说我找火火。女孩说这里没有火火,说着就要关门。我急忙说她两星期前还住在这里,就是这个房间的主人。女孩说她搬走了。我说你知不知道,她搬到什么地方去了?女孩摇了摇头说,不知道,我也是刚刚搬过来。说完“哐”地一声关上了门。

我的腿一阵阵发软,仿佛整个身子一下子失去了支撑。我非常清楚,火火是不要我了,她的搬走,无疑是想躲避我,想彻底地摆脱我,否则,她不可能做出这样的决定。

熬到星期一,一大早就给火火的单位挂了个电话,接电话的是个女孩。女孩告诉我,火火两个月前就被公司辞退了。我的脑子“轰”地一下,顿时一片空白。两个月前就被辞退了,这怎么可能?两个月前,我和她还在一块儿生活,她被公司辞退了,我怎么不知道?难道说是因为她被辞退,才去夜总会跳艳舞的?那么,她又是什么原因被辞退的?我又拨通了这个电话,接电话的仍是那个女孩。我说请麻烦找一下彭影。女孩说彭影谈业务去了,这里有她的手机号,你打她的手机联系好吗?我说好的。我记下了彭影的手机号,拨通,彭影说她现在正忙,半个小时后让我在冷饮大世界门口等着,她请我吃冷饮。挂了电话,我的心一直悬着,彭影肯定有什么事儿要告诉我,她是不是知道火火的一切?

半个小时后,彭影出现在我的眼前,一如既往的职业装束,一如既往的彬彬有礼。

“还在闹矛盾,还没有和好?”

“是啊。”我点了点头说,“听说她被公司解聘了,是什么时候解聘的?为什么?”

“大概一个多月前,也就是你俩开始闹矛盾的那阵子,火火终日无精打采,心神不定。一次给用户做计划书,把数字搞错了,用户正式付款时,发现比计划书上的高得多,就闹到总经理那里去了。总经理一怒之下,就炒了火火。这些她没告诉你?”

“没有。自从那天分开后,我们又见了一次面,结果不欢而散了。我曾找过她,因她在气头上,没有开门,昨天再去找她,她已经搬家了。在深圳,火火除了你再没有熟人了,我找你就是想问问你,你知不知道她搬到什么地方去了,她现在有没有重新找到工作?”

“她搬地方了吗?这个我还不知道呢。大概在10天前,她给我打过一个电话,听起来情绪很不好。我问她找到新工作没有,她没有告诉我,只说她小弟弟出了点事,她准备借点钱。我说你需要多少?我可以给你凑个两三千,多了没有。她说到别的地方想想办法,万一借不够,她再来找我。直到今天,她也没有给我打过电话,更没找过我。”

“她的小弟弟出了什么事,她告诉你了没有?”

“听她的意思好像是她的小弟弟闯了什么祸,需要用钱去补救,否则就有可能要吃官司。她没有告诉我详细情况,只说了个大概。”

告别彭影,我一个人行走在深圳的大街上,感到一股从来没有的孤独无助。街上车来车往,一张张陌生的面孔与我擦肩而过,我不知道他们匆匆忙忙地赶着去干什么?是赴约会,找工作,还是谈业务?我只感觉到属于我的那片天空塌了,呈现在我眼前的,是一片迷茫和灰暗。

火火的不知下落,彻底击垮了我。我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是混迹在深圳大街上如蚁的人流中,还是回到了西北那座荒凉的城市?我不知道我是该回到西北去找她,还是该在深圳的大街上期望与她相遇?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是无法预料的,正如我无法预料我的生活中会出现那只破胸罩一样。她的弟弟出了事,急需要钱,可我又没有钱,我能帮她什么呢?

这是一个致命的问题。

但是,尽管如此,我还是要找到她。我没有钱,我可以向丁良借,我就是借钱也要帮她渡过这一难关。

我再一次深入到那个给我带来永远伤痛的夜总会,我想看看那几个就像在油锅中蹦的田鸡中有没有活力四射的火火,想看看那些幽暗角落的三陪女中有没有火火的影子,当我接连窜了几家类似于夜总会这样的夜生活场所终于没有找到火火之后,我不但不失望,反而感到庆幸。

我给火火家里打了个电话,我假装我不是我,向她的妈妈问起了火火。她妈妈说火火去年去了深圳,一直没有回过家。

于是,我穿行在白天的大街上,出入于黑夜的灯红酒绿中。我要找火火,一定要找到火火,就像去年我第一次见到她一样。

……

我要找到你

喊出你的名字

打开幸福的盒子

让我找到你

就从那一刻起

一开始

一路走

一辈子

……

我要找到她,我就是要找到她。晚上太晚了,公交车停了,没钱打车回画家村,我就躺在马路边的椅子上过夜。我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也习惯了风餐露宿,我完全成了一个流浪汉,成了这座城市的弃儿。我从白天找到晚上,从秋天找到冬天。我找得身无分文,找得穷困潦倒,可还是没有找到火火。我以前所作的画儿,有的出售了,有的还在店里放着,我现在已无心作画了,即使强迫自己作画,作出的画儿也不成样子。我的才气仿佛随着火火的离去消失殆尽了,我就像一个白痴,像一个城市的弃儿,流浪在深圳的大街小巷中。

如果你白天在大街上或小巷中看到一个长发飘飘神经兮兮的年轻男子,那一定是我;如果你夜晚在马路边的长椅上或街心草滩上看到一个无家可归、长发覆盖着面颊横躺在那里的小伙子,那肯定也是我。

丁良说:“你小子怕是走火入魔了,为了一个女人,值得吗?值得你这么糟蹋自己吗?”

丁良从沈阳回来气色很好,正好与我形成了极大的反差。他气色好是因为苏晓轩滋润了他,我气色差是因为火火离开了我,道理就是这么简单。一个女人,她可以成就一个男人,塑造一个男人;也可以毁灭一个男人,扼杀一个男人。

丁良说:“你太认真了,所以受伤害的是你。”

我无法不认真,因为我比谁都清楚,我爱火火已经爱到了骨子里,爱到了血液中。我无法从我的脑海中抹去她的影子,更无法不去思念她,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

每当路过我们曾一起走过的地方,我都感觉她仿佛就在我的眼前,就在我的身边,我甚至还能听到她哼着歌曲。华强北,东门,世贸大厦,深南大道……到处都有火火的一颦一笑,随处都能勾起我美好的回忆。

华强北是深圳的一个商业区,热闹的街市,来往的人流,无不显示着这座城市的时尚与繁华。记得有一次陪火火逛街,那天火火本想买一件衣服,没想到那里的衣服贵得惊人。走进商场,随处可见的都是有钱人,惟独我们最穷。我们接连逛了好几个大商场,但每次火火都是先忍不住将衣服放在身上比一比,最后再恋恋不舍地挂回衣架上。我心里非常清楚,不是火火没有看上那些衣服,而是舍不得买。又走进一家商场,火火被一条真丝连衣裙吸引住了,服务员见她流连忘返的样子,就怂恿她试一下,火火经不住**进了更衣室,出来时,简直像换了一个人儿,高贵而典雅,妩媚而大方。火火旋转了一圈儿问我怎么样?我说非常好看,买下吧。火火又到穿衣镜前比比划划地照了一阵,镜中的她委实光彩照人,可她从更衣室换下裙子出来却说,算了吧,我看也就是一般。我知道她之所以说一般,主要是因为舍不得花钱。我的心仿佛被蜜蜂蜇了一下,难受极了,可我又没有足够的底气让她买,更没有经济实力掏钱为她买。此刻的我深深地感到自卑,感到无奈,感到屈辱。我心中暗想有朝一日我有钱了,一定要为火火买好多好多高档衣服,让她每天换一套,来满足我作为一个男人的自尊。

逛了几家大商场,火火没有买到一件衣服,但她却显得很开心,她的开心绝不是故意装出来让我看的,而是她的天性使然。她拉着我的手还要逛另一家商场,我想使个坏,逗逗她,我觉得不使一个坏,不逗逗她,就好像有点对不起她。琢磨了好一会儿,终于琢磨出了一个法儿。我一手搭在她的肩上,悄悄地伸出另一只手,打开她挂在屁股上的小包儿,轻轻地将钱包夹出装到了我的口袋里。早晨出门时,我看到她留下了100元的菜钱,剩余的300多元都装进了她的钱夹中,说要给我买一件T恤衫。我说我有的穿就行了,用不着买新的,咱这么帅的小伙子不是靠衣服装扮的,还是给你买套新的吧。她诡谲地一笑说,难道本姑娘不靓?难道我需要靠新衣服装扮?我说你装扮一下岂不是更靓?她说更靓了你不怕别人打我的主意?我说不怕,我们的爱情已经经历过血与火的考验,何惧风云变幻?她笑了一下,钩起我的手臂一同出了门。

穿过地下商城,从出口处出来是世纪广场,我忍不住想揭开谜底,就说我口渴了,想喝瓶矿泉水。她说她也渴了,于是我们拿了两瓶。就在她准备付钱的时候,她立刻一脸不出我所料的大惊失色。我尽量忍住笑问怎么啦?她急得差点哭了出来,说钱包被小偷偷走了。我大度地说,没关系,丢了就丢了吧。她立刻冲我说,那里头有300多块钱呢,我衣服都没舍得买,结果省下来让小偷偷走了。我说我让你买你不买,丢了真可惜。她说真倒霉,倒霉透顶了,早知道这样,我就把这300多全花完,让他偷、偷、偷,偷他个头。我看她生气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她越发生气,对我说,你一点儿都不心疼,还笑?笑你个头。我说,我刚才拣了个钱包,不知道是不是你的。说着从口袋里拿出钱包晃了晃。她恍然大悟,冲我嚷道好呀,原来是你干的。说着举起拳头向我打来。我一边笑一边躲,她打不着,就扬起小包来打。我躲来躲去,她撵来撵去,看她娇羞迷人的样子,我就势揽过她的腰肢。她紧紧揽住我的脖子说,我要惩罚你。我说怎么惩罚?她说我走不动了,我要你背我走。我说我甘愿受罚。我躬下身,背起她,她一下笑了起来,说,以后还敢欺负我不?我说小的不敢了。她又说你知罪吗?我说小的知罪。走了没几步,她笑着从我身上滑了下来说,好了,惩罚够了,再惩罚下去我有点舍不得了。

此刻,当我又一次穿过地下商城,从出口处走向世纪广场时,我看到那个卖冷饮的老婆婆还在那里固守着她的小摊儿,不由得触景生情。那个被我“偷”了钱包的女孩呢?那个追着打我的女孩呢?那个把我当马骑的女孩呢?难道就这么从我的生命中永远消失了吗?

从幻觉中醒过来,我感到无比的孤独和悲伤,一任潮湿的海风吹干我脸上的泪痕。

我倚在出口处的白玉栏杆旁,目光越过卖冷饮的老婆婆,越过广场上的人流,越过远处的摩天大楼,仿佛听到一个清晰的声音从天边飘来:

“我喜欢听你吹《我等你》。”

“如果有一天你不高兴离开了我,我就吹着《我等你》,把你等回来。”

“好!我要是听到《我等你》,我就回到你的身边来。”

我从口袋里拿出埙来,放到口上,立刻一个古朴雄浑的声音从埙中流淌了出来,渐渐地,在我的周围弥漫开来,就像一层浓浓的雾,覆盖住周围的一切嘈杂。来来往往的游客都被我的埙声吸引住了,有的人扭头看看,有几个竟然站到我的旁边聆听了起来。大概他们听惯了流行歌曲,听惯了迪斯科,听惯了交响乐,从来不知道这种怪怪的东西竟能发出如此悦耳如此伤感的声音。我旁若无人地吹着,渐渐地走进了我的世界。旭日东升的清晨或是落霞余晖的黄昏,一个年轻女子站在山崖上,等待着她远征的丈夫,她不知道她的丈夫已经死了,她的心里永远充满了期待与向往,她等啊,等啊,无情的冷风染白了她的长发,孤单的岁月在她青春的脸上刻下了一道道印痕,她还在痴痴地等着。我完全把自己融进了这个悲怆的故事之中,埙声便呜咽得越发凄凉。

我吹了一遍又一遍,还是没有等来火火,也许她早已离开了这座城市,也许她另有新欢再也不为这凄凉的埙声所动了。我撩起覆盖在脸颊上的一绺长发,却意外地发现我的脚前散落着一堆零零碎碎的钞票,有一角的,有一元的,甚至还有10元的。没想到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行,火火没有找到,却被路人当作一个靠吹埙糊口的艺术乞丐。我蹲下来数了数,一共28元,足可以维持几天的生活。慢慢抬起头来,我的心头不禁涌出一股说不出的悲哀。想不到我周风竟也变得如此低俗,竟也这么心甘情愿地接受别人的同情与施舍。

也罢,人总是要吃饭的,我没理由拒绝善良的人们对我的一片好心,我也不在乎他们是把我当作一个靠卖艺为生的落魄艺术家,还是把我当作一个变相的乞丐,只要还没有找到火火,我还会继续吹,直到她出现在我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