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哲远在震惊中有些手足无措。
微凉的夜风中，林瑾瑜的声音很软，鼻息很轻。
她说完便委屈地抬眼望向叶哲远，不再吭声。
叶哲远一低眼，就能看到林瑾瑜微微红了的眼。
那表情看起来充满着乞求，哀伤得十分惹人怜惜。
叶哲远缓过神来，他直视着林瑾瑜，很想弄明白林瑾瑜突然这是怎么了。
这段时间，他的心情也很复杂，复杂到他都有点弄不懂自己。
从林灿芸回来开始，有很多事就好像不再和从前一样了。
不管是林灿芸还是林瑾瑜，都有些他说不上来的改变。
只是此刻，叶哲远看到林瑾瑜望向他，对着他小心翼翼地抬起胳膊，他竟也毫不犹豫地伸手环住了林瑾瑜。
尽管叶哲远仍攒着满腹怒意，但他并不抗拒给林瑾瑜一个可以依靠的怀抱。
他想，让他抱林瑾瑜，总比让别人抱林瑾瑜来得好。
来KTV接人之前，听到宋阿姨汇报说林瑾瑜大晚上跑出门聚会，叶哲远本来就莫名不爽。
毕竟前几天刚被林瑾瑜拒绝过，那次的怒意还没有完全消退。
后面，他又和林瑾瑜吵了个没头没尾的架，甚至听到林瑾瑜说要搬出去这种话。
叶哲远当时就很反感从林瑾瑜嘴里，听到那些似要离开的宣言。
两个人相处得好好的，林瑾瑜凭什么说走就走？
他万万没想到，先前这些小矛盾还没理清楚，今晚，他竟然又听到林灿芸告诉他，说林瑾瑜介绍他们两个只是房东和租客。
要说林瑾瑜这说法，也不算说错什么。
他们又没在恋爱，叶哲远本也没打算要让别人知道他俩睡过的事。
可亲耳听到林瑾瑜如此定义两人之间的关系，叶哲远越想越觉得憋屈。
难道他对林瑾瑜来说，这么拿不上台面吗？
就因为林灿芸的传话，叶哲远都没心情陪林灿芸逛完夜市了。
他找了个借口说公司有急事要处理，开了车就赶过来找林瑾瑜。
进到宋阿姨说的KTV，没走几步，却正好撞见林瑾瑜喝得迷迷糊糊的。
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林瑾瑜醉酒的模样。
不仅如此，林瑾瑜居然还被一个男大学生模样的男人搂着！
两人用在一起，看起来很亲近的模样。
这女人什么时候又有了关系这么好的、可以搂搂抱抱的异性朋友了？！
叶哲远自己都无法解释，自己当时为什么会有怒上心头的感觉。
林瑾瑜这两天，还真是在不断给他惊喜。
把人拽走后，本想好好问问林瑾瑜，那天的拒绝是什么意思，那个男大学生又是怎么回事。
可是这会儿，当感受到林瑾瑜也抱住他，还柔顺地把脑袋挨到他肩膀上，叶哲远暂时不想多问了。
只因这样的林瑾瑜很柔软，像一只在讨好主人求原谅的小猫。
不得不说，比起这些天总是一惊一乍，仿佛在策划什么的林瑾瑜。
眼下这样赖着他的林瑾瑜可爱多了。
叶哲远感觉自己的心气也顺了不少。
努力调整一下情绪后，叶哲远轻轻拍了拍林瑾瑜的后脑勺，压着声线问：
“怎么喝酒了？”
“想喝……”林瑾瑜好像有点害怕他，怯怯地低声回答。
叶哲远觉得她这样很可爱，于是又问：
“喝了多少？”
他的声音并不严厉，林瑾瑜嘿嘿傻笑了声，答：
“不多的，没喝多少……”
“下次不能再这么喝了。”
“知道啦，知道了喏……”
林瑾瑜说得嘟嘟囔囔，连尾音都是飘的。
叶哲远拿她没办法，但也不太想把人推开。
他就这么抱着林瑾瑜，打算让林瑾瑜先靠在自己的身上缓一缓。
四周很安静，两人如此贴近，近到林瑾瑜能听到叶哲远的心跳声。
缓慢的，有力的。
不像她自己的那颗心，因为被叶哲远拥着，所以跳得好快，好剧烈。
这种肾上腺素飙升又害羞的感觉有点像……像心动。
可遇不可求的心动。
可惜林瑾瑜没精力去分清这到底是什么。
脑子里一团混乱，酒劲又再次涌上来，林瑾瑜半梦半醒间倚在叶哲远身上，一时忘了分寸。
她吸吸鼻子，很小声很小声地念了句：
“叶哲远，我不想去国外……”
叶哲远很意外林瑾瑜抱着他会说出这句话。
那天在早餐桌上，在剑拔弩张的气氛下，林瑾瑜坚定说自己不会去，并不让他意外。
让叶哲远意外的，是林瑾瑜竟然会用如此委屈的态度，跟他诉说内心的想法。
从前他认识的林瑾瑜，总是云淡风轻的。
可能因为比他大，是姐姐的缘故，他觉得林瑾瑜很少展露自己的内心，更别说主动表达诉求。
反而是最近，叶哲远常常觉得总能维持情绪稳定的林瑾瑜像个谜，自己也愈发能感受到林瑾瑜藏住了许多心事。
寂静片刻后，叶哲远又轻拍了一下林瑾瑜的后脑勺。
他继续用那把低沉的声音说：
“嗯，不想去就别去。”
声音温柔得像是在哄林瑾瑜。
迷糊着的林瑾瑜没太听清这句，不过叶哲远说了什么对她来说也不重要。
林瑾瑜只觉自己的思绪和情绪，都在酒精的作用下全数释放。
缩在这个让人感觉温暖的怀抱里，林瑾瑜丢掉束缚，什么都不想掩藏了。
她猛一下揪住叶哲远的衣摆，自顾自地，开始发泄自己的全部不忿：
“为什么要我去，凭什么要我去！”
“我又不是工具，需要我的时候就把我拿去用一用，不需要我就把我丢开……”
“我妈才不是因为想我，她不会想我的，她根本都不爱我……”
“她从来没把我当成是她的孩子，她只爱林灿芸……”
“所有人都只爱林灿芸，他们都只喜欢林灿芸……”
尽管林瑾瑜的说话声很轻，可叶哲远每个字都听得很清楚。
其实关于林瑾瑜母亲这件事，叶哲远有自己的看法和想法。
只是这会儿听到林瑾瑜用颤抖的声音说出这些，还是让叶哲远的心里五味杂陈。
他眼里的林瑾瑜一直有着超出同龄人的成熟和懂事，也或者说——
很会伪装，很懂得保护自己的脆弱。
叶哲远欣赏林瑾瑜在这方面的强大。可林瑾瑜为何能如此独立坚强，叶哲远也同样心知肚明。
因为父亲是林家司机的缘故，叶哲远从小就认识林家的全部人，包括林瑾瑜。
只是认识林瑾瑜的时候，他都已经认识林灿芸好些年了。
当林瑾瑜第一次坐进林家的车里，跟着他一起去陪林灿芸玩，年少的他也偷偷问过爸爸——这个女孩是谁，为什么会和林灿芸长得有点像。
爸爸告诉他，说这是林灿芸的姐姐，其余的没有多介绍过什么。
叶哲远那时就觉得好奇怪，芸芸怎么会凭空冒出一个姐姐？
这些好奇都只是一闪而过，对叶哲远来说并不重要。
因为那时的他，只觉得林灿芸才是最重要的。
小时候的林灿芸白净又好看，单纯又天真。
会甜甜地叫他远哥哥，还会把最高级的巧克力送给他吃。
叶哲远小时候不懂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只知道自己一看到林灿芸就想和她一直待在一起。
他只比林灿芸大一岁。某种程度上，他算是陪着林灿芸长大的。
这种青梅竹马的情分，有着非常厚重的力量。
大部分时间里，叶哲远和林灿芸形影不离。
可能是过家家游戏里骑士扮演得多了，渐渐的，保护林灿芸变成了他习惯去承担的责任。
至于是自发的，还是潜意识培养出来的，他也分不清。
总之林灿芸喜欢的，他也跟着喜欢。
而林灿芸讨厌的，他自然也要跟着讨厌。
后来，林灿芸的姐姐林瑾瑜加入进来，一个月会和他们一起玩个两三次。
林瑾瑜是很温和的性子，成绩也好。时间久了，叶哲远遇到不会做的功课都会问问林瑾瑜。
林瑾瑜也会很好心地教他，有时候也帮他写几道英语题。
有段时间，他们两个只要一见面，就走得很亲近。
然而某一天，林灿芸跟叶哲远说悄悄话，跟他说自己这个姐姐好土好丑好讨厌。
还说了许多林瑾瑜是小偷，会偷她的玩具、裙子之类的事。
叶哲远一开始是不太理解的也不太相信的。
其实他觉得林瑾瑜是个安静听话的小女孩，并不招人讨厌。
然而那时的叶哲远没有太多自己的喜恶。
即使不理解，他依然会点头，对林灿芸说，你讨厌她，那我也讨厌她。
林灿芸要他做什么，他就愿意去做什么。
他开始帮着林灿芸欺负林瑾瑜，从最轻的玩游戏时故意把林瑾瑜推倒在地，到去游乐园时故意把林瑾瑜一个人甩下让她迷路。
每次他做完这些再去观察林瑾瑜，都会发现林瑾瑜并不会有太大的反应。
这个小姐姐一如既往的安静，偶尔会扯个苦笑，闷闷的，也不太反抗。
次数多了，叶哲远心里反而有些不好受了。
本质上，他知道林瑾瑜根本没做错什么。
好在林灿芸后来也没再主动说过讨厌林瑾瑜之类的话，让叶哲远也少了许多负担。
他原本以为林灿芸是看林瑾瑜被欺负了没反应，感觉没劲也就作罢。
直到那天，林灿芸哭着说林瑾瑜弄坏了自己最喜欢的玩具，还一口咬定林瑾瑜是故意的。
叶哲远记得很清楚，那天，是他第一次看到林瑾瑜梗着脖子为自己辩解，说不是她弄坏的。
想到这里，叶哲远打住了回忆，大手不自觉地抚了两下林瑾瑜的发尾。
他知道在细密的发丝之下，有一道凸起的疤痕正是拜他所赐。
奇怪的是，这么多年了，哪怕是重逢之后，林瑾瑜也没有提过当年的事。
林瑾瑜不提，叶哲远自己也就装聋作哑。
他宁愿假装失忆，当做小时候这些玩玩闹闹不用负责任的事从没发生过。
他总想着，这么不愉快的事翻出来，对林瑾瑜可能也是一种二次伤害。
看林瑾瑜能同自己和睦相处，叶哲远只当林瑾瑜一如既往地大方懂事，过去的事已经彻底过去了。
但在叶哲远的人生里，他始终记得自己在冲动之下做了什么事，又让林瑾瑜受了什么苦。
楼梯上的那滩血和昏死过去的林瑾瑜，成了他难以抹去的记忆。
后来一再帮助林瑾瑜和林瑾瑜的外婆，除了看在过去林家帮助自己的情分上，也有一半原因，是因为叶哲远想弥补儿时的错。
至于后来和林瑾瑜做了那种事……
“外婆，外婆你什么时候来接我，我想你……”
叶哲远的思绪，再次被林瑾瑜带着抽泣的声音打断。
不知不觉间，林瑾瑜把自己的重量全放到了叶哲远身上，充满了信任和依赖。
叶哲远扶着林瑾瑜的后腰，往上托了托林瑾瑜。
他放任林瑾瑜将自己抱得很紧。
而林瑾瑜像是彻底醉了，说出口的话也有点前言不搭后语。
“外婆，你不在，他们又来欺负我了，为什么会这样啊……”
“外婆，他们都不喜欢我，只有你喜欢我，我好想你啊……”
林瑾瑜拖着哭腔，哭诉间声音愈发颤抖。
此刻的林瑾瑜不再是叶哲远认识的那个情绪平稳、坚强大气的林瑾瑜。
她只是一个充满怨恨的小女孩，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
林瑾瑜正不管不顾地，地将自己的痛苦全都剖开来给叶哲远看。
叶哲远很想拉开林瑾瑜，帮她擦一擦眼泪。
可林瑾瑜将他抱得那么牢，牢到他都不忍心让林瑾瑜失去自己这个依靠。
作为曾经让林瑾瑜吃了不少苦头的当事人，叶哲远自认没资格说什么安慰人的话。
他只能一手抱稳林瑾瑜，另一手在林瑾瑜背上来来回回地轻抚。
林瑾瑜就这么赖在叶哲远怀里哭喊了一会儿后，终于把自己折腾累了。
当啜泣声逐渐变小，林瑾瑜也跟脱了力似的，软着身体要往下栽。
始终沉默着的叶哲远及时将人抱稳。
趁着林瑾瑜还残余着最后一点清醒的意识，他半拖半拽地，赶紧将人送到了车里。
把人塞进副驾，安置好后，叶哲远回到驾驶座。
一旁的林瑾瑜歪着脑袋，靠着玻璃，倒也没什么防备，就这样无知无觉地睡了过去。
叶哲远叹口气，抽了纸，想帮林瑾瑜擦擦脸。
在亮了灯的空间里，他才能看清林瑾瑜脸上的泪痕有多惊人。
哪怕是小时候被冤枉，被欺负，他也没见林瑾瑜这样惨地哭过。
回忆纷至沓来，叶哲远调了下空调的温度，没急着开车。
他坐在那儿看着林瑾瑜疲惫而哀伤的脸，突然觉得自己的喉口也开始跟着发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