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龙山海到北京参加一个会,晚上趁空闲给赫先乐挂了个问候电话,讲好离京前去看望他们。哪知道赫先乐接电后兴奋异常,说是心有灵犀一点通,要他马上就去他家,并不容分说地要他在宾馆等车来接。弄得他莫名其妙,什么事这么着急呀?

轿车驶上了车水马龙的大街,拐进了静谧古朴的小胡同,最后在一座小院门内停下了。赫先乐夫妇笑吟吟地在门口迎候。龙山海递上两盒当地产的茶叶,与主人互相问候着进了屋。

小阿姨过来倒了茶水,端上了果盆。没等龙山海发问,赫先乐就笑着说明了紧急约见他的目的:“呵呵,你的电话打得实在是太巧了!正所谓说到曹操,曹操就到。所以我马上就叫你过来见她。”“见谁呀?”他一时无从猜起。“呵呵!别急,还在屋里化妆呢。”

苏大姐去里屋领出来一个人。龙山海顿时怔住了。原来竟是厉冰!他站起身,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厉冰眼睛红红的,呆望着他,也是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赫先乐诙谐的话语打破了僵局:“怎么,都不认识了?还用我来做介绍吗?”

两人很快恢复了平静。龙山海上前去和厉冰握手:“你好!真没想到在这儿见到你!”

厉冰点点头说:“我也是。坐吧。”赫先乐看看他又看看她,感慨地说:“唉,古人说的好:相见时难别亦难哪!今天你们总算坐到一起了。而且今天的巧合可算是天下难找。你们两个人竟然不约而同地来到了北京。这大概就叫有缘千里来相会吧?43年前,是我一手把你们这对鸳鸯拆散,”龙山海插话说:“部长,不能这样说,是革命工作的需要。”

赫先乐道:“唉!反正是我经手办的好事吧!从此你们就是劳燕分飞各西东。以后见过面没有?”龙山海说:“文革前见过一面,在一次什么会议上。是不是?”厉冰点了点头。

赫先乐说:“是呀,这也难怪。阴错阳差,各自都另行结了婚,成立了家庭。唉,忆往昔峥嵘岁月稠,看今朝重逢感慨多。”

苏大姐笑着打断他的话:“喂,我说老赫呀,你今天的感慨是不是太多了点?”

赫先乐笑道:“多乎哉?不多也!几十年的感慨,几分钟能发完?不过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可不能当电灯泡供人家照明。我们老俩口睡觉去了。你们现在都是自由人,没人干扰了,就痛痛快快、自自由由、敞开心扉地开谈吧!啊?呵呵。”赫先乐夫妇起身回了卧室,关上了门。

龙山海和厉冰这才认真地互相打量了一眼。“你老多了!”“你也老多了。”“那一幕就像是发生在昨天。”沉淀在心底的回忆被不期而至的机缘掀到了眼前。陌生被赶走了。两只手先是轻轻的,而后是紧紧的再次捏在了一起。

还用说什么吗?什么都不用说了。几天后,他们就坐在了行进在赣南山区盘山公路的面包车上,去继续进行几十年前那场被炮火中断的奇特的婚礼。同行的除了赫先乐夫妇、龙自难兄妹之外,还有龙山海打游击时期的老战友王木匠、邓篾匠等当年婚礼的参加人和他们的部分亲属。多年未见的患难战友此时相聚,要说的话就是几天几夜也说不完。

厉冰则邀请了干妹子肖玲来做自己的伴娘。肖玲忽然想起一件事:“大姐,你知道吗?贾凤岭那狗东西气死在牢里了!”厉冰点点头道:“我也听说了。他是罪有应得!他一心想攀龙附凤,飞黄腾达,不料想却攀上了通向地狱的‘四人帮’号列车。”

一行人凭记忆寻到了当年举行婚礼的山崖石洞。只见山峦起伏,云缠雾绕,石洞前的空地上长满了茅草。旁边弯弓状的老樟树,利箭般的翠竹都历历在目,连山坡上的杜鹃花也照样开得灼烈如火。

赫先乐对众人感慨地说:“老样子,一切都还是老样子!”众人都感叹时光的流逝。龙自难却若有所思地说:“枝繁叶茂的大树仍是当年的大树,叽叽啁啾的小鸟却不再是当年的小鸟。”

身背药箱奉命随队照顾这些老干部的女护士气喘吁吁地拉在了最后,成了别人照顾的对象。“护士同志累了吧?把药箱给我吧!”女护士红着脸连连摇手:“不用不用,我能行。苦不苦,想想红军二万五,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辈。”

几个老战士听了哈哈大笑。龙自伟和肖玲照赫先乐的提示,分别给新郎新娘胸前插上采来的合欢花、杜鹃花,并把带来的绢花收起。

王木匠同邓篾匠点燃了两只小龙凤烛。赫先乐大声地说:“人都到齐了吗?现在我宣布,龙海山、厉冰同志的婚礼继续举行。”众人热烈鼓掌。赫先乐话音一转,沉重地说:“首先,让我们为狗娃、秀香、农战、水根、赣生等等把热血洒在了这块土地上的烈士们,默哀三分钟。”

默哀毕,赫先乐宣布:“下面进行婚礼第三项。”王木匠不干了:“赫书记,你是主婚人吧?主持人可是我呀!”

赫先乐记起来了:“呵呵,对了对了,我不该抢班夺权。你请吧。”王木匠大声道:“婚礼进行第三项,新人联对。记得主婚人已代新娘出了上联。”厉冰笑道:对,我还记得:

历来三江有龙名,黑龙江、白龙江、黄龙江,壮丽如龙,气壮中华龙世界。

龙山海道:我的下联当时就想好了:

临宵万景唯月色,山月景、江月景、海月景,清澄属月,冰清玉宇月蟾宫。

众人赞叹地鼓起掌来。王木匠道:“下面进行婚礼第四项:新郎新娘合咬苹果。”

乐传变戏法似地拿出了一根竹竿,梢上吊着个红苹果。龙山海慌忙摇手道:“哎哎,别来这个,咱们已不是当年的小后生小姑娘了,如今牙都掉了,咬不动了。”邓篾匠立即反对:“不行不行!哪有新郎倌讨价还价的道理!”

众人起哄了。连赫家的小孙子也尖声喊着:“不咬苹果就是不爱!”

龙山海和厉冰只好去咬悬在嘴边的红苹果。分别咬咬不成,两人只好一同用嘴唇顶住,一同咬下一块。

乐传笑问道:“甜不甜?”龙山海和厉冰笑着点点头道:“甜。”王木匠也凑热闹地问:“苹果甜还是心里甜?”龙山海和厉冰互望了一眼,抿嘴笑道:“都甜。”

众人鼓掌。龙自难不失时机地举起相机变换着角度拍下了令人难忘的镜头。

王木匠道:“甜一口还不够,要甜到底。继续咬吧。”

热闹的场面使赫先乐再生感慨:“这场婚礼长不长?整整进行了四十三年!”

苏大姐点头道:“是啊!可以申请世界吉尼斯纪录了!”

看着年过花甲的新郎新娘洋溢着幸福和快乐的笑脸,作为儿女的自难自伟心里是既羡慕又自豪,更多的是由衷地祝福。自难对自伟说:“这场婚礼太不简单了,太不容易了!我以后一定要把它写成小说,标题就叫《漫长的婚礼》。”

2)为了尽快落实开当归药膳酒家分店的计划,龙海山夫妇在起程飞香港之前,抓紧时间考察了几个候选的店址,并指示岳诚安排人手对这几处候选店址作个全面的实际的调查,拿出人流量、车流量、客流量、本地饮食习惯、居民构成和生活水平、交通条件和四周环境等各方面的具体数据,一并作个可行性分析报告给总公司。

看完了最后一站,正准备上车回宾馆休息,忽然一阵悠扬哀怨的口琴声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扭头一看,是附近街边一个失去了两只小腿的白人乞丐在吹口琴。龙海山动了恻隐之心,走过去在老乞丐的钱碗里放下了几张钞票。乞丐连连鞠躬道谢。龙海山忽然觉得这个乞丐胡子拉茬的面孔似曾相识,忙将沈月云招过去:“阿云,你仔细看看这个叫化子,怎么我觉得有些面熟?”

沈月云凝神注视了片刻,惊讶地叫了起来:“天哪,会不会是约翰船长?”

乞丐闻言抬头看看他们,用夹生的中国话回答道:“我是叫约翰。以前也做过船长。”“你真的是约翰船长?”龙海山示意沈月云别激动,一边请老乞丐吹一支最常吹的曲子。老乞丐将口琴含进嘴唇,吹起了古老的英国民歌:《一路平安》。

熟悉的旋律让他们确定无疑了。龙海山和沈月云激动地冲过去一人抓住了老约翰的一支胳膊,吓了老约翰一跳。“约翰船长!”“老船长,你怎么落到了这个地步?”老约翰一脸茫然:“二位是……”当沈月云提到三十年前,在茫茫大海上,在一个无名小岛边,老约翰终于记起来了,惊呼道:“哦,MAY GOD!我想起来了,你是中国、龙?”

龙海山高兴地点头说:“是啊是啊,我就是龙海山。”与落泊恩人的意外邂逅让龙海山当即决定推迟行程,改签三天后的航班。他们扶约翰船长上了车,到自己下榻的酒店另开了一间房。他亲自帮老约翰洗澡,给他换上了新衣服。老约翰感动得热泪盈眶,一个劲地说:“这我怎么受得了?”

龙海山劝慰道:有什么受不了?这一切都是应该的。中国有句老话:

滴水之恩;

涌泉相报。

何况你施于我们的不仅仅是滴水,而是第二回生命呢!

沈月云递给他一个削好的苹果,关切地问道:“约翰船长,你到底遭了什么大难?”

老约翰叹声道:“唉,大约十年前,我遇上了一次罕见的海难,大部分船员都葬身海底。只有我和少数几个人死里逃生,但也落下了终生残废。可恨的老板宣告破产,逃跑了。为了省钱,他什么保险都没有买,竟还反诬我们失职。就这样我流落在台湾,乞讨度日。”“那你的家人呢?”老约翰摇摇头,伤感地说:“老婆改嫁了,儿女都不愿背我这个包狱。”

龙海山交代助手道:“小岳,你到城里物色一栋合适的房子买下来,配上全套家具,让约翰船长有个家,再请个保姆,请个司机,专门照顾。将我在台湾公司的股份划一半到约翰船长名下,让他安度晚年。”

老约翰慌忙拒绝说:“不行不行!这万万不行!这太过分了!”说话间门铃响了。开门一看,是假肢公司的两名技术人员已经应约上门服务来了。

待到老约翰的生活方方面面都安排好了,龙海山夫妇才携家人放心地登上赴香港的航班。

茫茫云海之上,大型客机在平稳地飞行。可是此时龙海山夫妇的心情却无法平静。多少往事就像机翼下的团团云朵,伸手可触。马歇尔不愿错过和他们全家一道去中国的机会,把工作都给辞了,成了他们寻根探亲团的一员。马歇尔坐在座位上也兴奋不已,想了一副对联,要和方方来交流。方方推辞道:“我现在对对联也很生疏了,你还是问我爸爸吧。”

马歇尔果真转过身对后排的龙海山道:“伯父,我想了一副对联,是描写这次航程,你能不能给我指教指教?”龙海山点头道:“行啊,你说吧。”马歇尔边说边做了个飞机展翅飞翔的手势:“上联是:一帆风顺,下联是:比翼齐飞。”

龙海山实事求是地评价道:“你的想法好的,积极性也是好的。但严格说来,这还不能称作一副对联,仅仅是两个并列的成语而己。”话说出口,他又觉得对马歇尔这个初学者的要求太苛刻了。应多给予鼓励才对。

马歇尔眨眨眼睛,不解地问:“为什么?我不是做到了字数相等、平仄相反了吗?”

龙海山耐心地说:“对,你是注意到了这两大要素,但还有词性相同、词义相对这两条呢?而且更重要的是,对联不光是文字的堆砌,它应有较好的立意、较深的意境和较丰富的、耐人寻味的内涵。如果仅仅停留在字面上,即使符合对联的各项规则,那也平淡得如同一杯白开水,称不上是一副好对联的。”

马歇尔点头道:“哦,我明白了。作联就像作诗一样,也不容易的。”

龙海山朝他翘翘大拇指说:“马歇尔,我很赞赏你虚心好学的精神,还有对中国对联的热情,从这点上看,她们两个都比不上你,应该向你好好学习。”

马歇尔摇摇手说:“不对不对!我应该向她们学习,她们的中文比我好。”

龙海山旁敲侧击地批评女儿:“那是以前,以后就不一定了,她们认为自己成了完完全全的美国人了,中文都可以不要了。”

方方、圆圆齐声抗议道:“爸,我们可没有这么以为。你不能胡乱猜测瞎批评!”

龙海山说:“没有就好,没有就好。但愿我的猜测大错特错。”这是他的心里话。他希望这次回来,不仅能让她们寻到亲情血缘的根,更能寻到民族文化的根。

龙山海接到弟弟的电报,兴奋得几个晚上都睡不着觉,安排好了他们的行程,他便和厉冰提前到了北京。看看接机时间还早,他便去北大看望一下自己当年的文学导师徐教授。

徐教授见到这两位不速之客,惊讶不已,忙将他们让进屋里。龙山海介绍了厉冰之后,说明了来意:“我弟弟要从美国回来,我和老伴来北京接他,听说您生病住院了,所以我们提前了一天,特地来看看你。谁知道是误传。”他将拎着的水果袋递给徐教授,“不成敬意,请收下。”

徐教授道了谢,笑着纠正道:“不是误传,是正传,我整整住了半个月院,前几天才出院。”厉冰道:“您气色很好,一点也不像生病的样子。”徐夫人端上了两杯茶,指了指他的脑袋笑道:“他呀,是这里的病。”龙山海和厉冰笑了。徐教授说:“你们别笑,是真的。你们喝茶,等我原原本本讲给你们听,起因是一副对联。”龙山海颇有兴趣地问:“对联闹的病?”

徐教授说:“是的。在前不久的一次科教工作座谈会上,我忍不住放了一炮,可刚放完就后悔了。便随手写下一副对联,没想到散会时忘记带走,被人拾到交给了领导。回家后我越想越紧张,直觉得胸闷喘不过气,于是就住进了医院。”

龙山海笑了:“是嘛?写了副什么对联怕人治罪?”

徐教授道:是在明朝顾宪成的那副名联基础上改动的:

风声雨声不吱声,了此一生;

国事大事免问事,平安无事。

龙山海:“哦,这是太消沉了。”徐夫人说:“也难怪他呀,挨整挨批挨了这么多年,心有余悸呀!”徐教授接着说:“不知怎么那对联七传八传,就传到胡耀邦同志那儿。那天他专程到医院去看我,还说是跟我商榷那副对联,看看他改动的几个字合适不合适。我看完后连连说合适,心里是非常感动,非常佩服,也的确惭愧得不行。他寥寥数语,就解开了我的心结。我心情一舒畅,疾病也就不翼而飞了。”

厉冰好奇地问:“耀邦同志的对联是怎么改的?”

徐教授说:他改的是:风声雨声悲叹声,枉此一生;

险事难事天下事,争当勇士。

龙山海点点头,赞同地说:“是啊,这一改,意境就完全不一样了。”徐教授转头对夫人道:“芙蓉啊,你快去买点菜去,今天我们要好好聚一聚。”龙山海连忙拦阻道:“不用了,不用了,我们马上就要去机场。”徐教授:“不行。时间还早着呢,这顿饭非吃不可。当年我和芙蓉结婚,你们班同学送来那么贵重的礼物,我一直没机会感谢呢!”龙山海想不起来:我们哪儿送了什么贵重礼物呀?

徐教授笑道:那副嵌名贺婚联嘛!多好哇!徐徐微风,吹得芙蓉怒放;

毛毛细雨,汇与百川合流。

还有什么礼物比这更贵重啊?那不久,中文系唐教授编了一本《趣联欣赏》,也把它给收进去了,我和毛芙蓉从此就名扬天下了。哈哈哈!不过,老唐为这本书可没少遭罪。幸好这一切都成为历史了。“龙山海颇有同感地点点头:是啊,希望历史不要再重演!”

3)龙山海和厉冰来到了机场国际到达厅。广播里用中英文播送着飞机到港消息。在提着大包小包排队通过海关的旅客中,龙山海打老远就看到了龙海山,忍不住大喊一声:“阿山!”

龙海山也激动地大喊着阿海的名字,顾不上手续没办,也顾不上旅行箱,径直朝龙山海奔来,兄弟俩紧紧拥抱在了一起,眼里闪着泪花,互相用手拍着背,念叨地:“回来了!可回来了!”

一位海关人员走了过来,轻轻拍了一下背朝验关通道的人的肩膀,由于龙山海和龙海山拥抱时移动了位置,所以海关人员以为龙山海是未办手续的下机旅客。两人松开手转过身来。龙海山不好意思地掏出手绢擦擦眼睛。

海关人员礼貌地对龙山海说:“先生,请办好手续再过关。”龙山海怔了一下。海关人员以为他听不懂汉语,又用英语复述了一遍。龙山海和龙海山互望了一眼,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海关人员这才注意到两人的面孔、身材几乎一模一样。惊奇地打量了两人一眼:“双胞胎?”

龙海山道:“是啊!四十年后重逢的双胞胎!竟还会让你认错。”他笑着转身去办手续,不一会儿,他领着全家人出来了。两人各自把家人作了相互介绍。马歇尔眼明手快地用随身带的高级照相机连连按动快门。

龙山海感慨万分地吟道:“国门启开,千里海峡难隔阻。”

龙海山亦对出自己的心声:福星高照,卅年游子喜归来。

他们在北京游览了两天,就直接飞到了福建,将范老的骨灰送到了他的老家,与范老在世的家人一道将他的骨灰下了葬,了却了一桩跨海的心事。

回到济南,龙自难已安排好了宾馆,几个年纪相仿的年青人一见面就亲热得不行。

第二天,龙自难开辆面包车领着大家四处游览,这会儿来到了趵突泉公园。龙自难做起了讲解员:“济南也叫泉城,来到济南不看泉,等于没有到济南。其意义相当于‘不到长城非好汉’呢。”他们来到参观点参观、留影。马歇尔发现新大陆似地看到了陡峭石崖上的对联,高兴地叫了起来:“对联!好大的对联!”他端起相机,对着那石崖巨联连拍数张:

空洞洞天,作飞飞响;

活泼泼地,故源源来。

龙自伟笑道:“马歇尔,恐怕你回去时要带上一箱子胶卷了。”“太好了!太好了!”马歇尔笑着,问了一个既简单又复杂的问题:“为什么中国的名胜古迹都有很多的对联?”龙自难想了想,答道:“因为从古到今,文人墨客都是很容易被感动的人,他们也很喜欢将自己的感慨告诉世人,最好是代代相传,流芳千古。”

马歇尔皱皱眉头,似乎还不满足:“就这个原因?”龙自难笑道:“我看这是个主要原因。”“那故宫里的对联也是这样?”“那当然不是。”龙自难正想着怎么回答这个比考试还要难的题目,马歇尔的注意力转移了。是圆圆指着一处崖联喊他去拍照:“马歇尔,这里又有一副好联。”

石崖上刻有两行草书:佛脚清泉,飘、飘、飘、飘,飘下两条玉带;

源头活水,冒、冒、冒、冒,冒出一串珍珠。

按计划他们的下一站应是去苦梅庵看望龙柳梅,然后再一起去老家四川。

粉碎“四人帮”之后,苦梅庵在原来的基础上进行了重修和扩建。这回当然不是几个尼僧到处化缘就能办得成的,是龙山海利用了一点手中职权优先安排的。苦梅庵不仅比原来地盘大了,尼僧多了,还多请了广受女香客尊崇的送子观音进庵,以至于香火渐旺,香客络绎不绝。尤其是龙自难采写的通讯《联尼和她们的苦梅庵》在有关报刊发表和慧修解读佛经的书籍出版以后,苦梅庵更是名气大震,香火更加鼎盛。

慧修已接到了龙自难的来信,得知他们两大家子都将上山来看她,她心里又是高兴又是忐忑不安,当天夜里竟然又失眠了。

这天中午尼庵来了十多个游客,领头的是一个花甲老人,进庵门后齐齐地跪了下来,连磕了几个头,不仅买了一大把香火,还捐了一笔钱到功德箱里。慧修接到小尼禀报,以为是他们来了,连忙整整衣冠,平定心情,迎出门来,却发现并不认识来人。然而那老者却认出了她,领着一大家子对着她深深地再三鞠躬。经老者自报家门,慧修才恍然大悟,高兴不已。原来老者就是几十年前慧修搭救过的日军飞行员苦梅一郎。苦梅一郎眼含热泪恳切地说:“今年是苦梅一郎新生四十周年,也是日本侵华战争失败35周年,我特地带领全家专程来到苦梅庵,向大师感谢救命之恩!”说着苦梅一郎又要跪下磕头,慧修连忙拉住他:“免礼!免礼!一郎先生,请携家眷里面就坐。”

慧修把来人领到小会客室就坐。苦梅一郎给慧修介绍了家人之后,诚恳地说:“为了表达我的谢意,也为了表达我对中国人民的赎罪心情,我带来了一箱我公司研制生产的佛教产品磁疗捻珠,并捐赠贵庵1000万日元,敬请笑纳,万勿推辞。”

慧修接过一条磁疗捻珠看了一下,想了想,说:“阿弥陀佛!你的感恩之佛心不忍拂逆。本庵就收下了。至于你的捐款,本庵将用来设立一个和平慈善基金。”

苦梅一郎十分高兴:“太好了,谢谢!当年伤愈离开以后,我一直牢记大师讲的《农夫和狼》的故事,参加了反战同盟的工作,战争结束回国以后,也一直为日本和平友好努力,这次来中国,我还打算带家人去看看自己曾经犯下战争罪行的地方,让后人记住前车之鉴,永远同中国人民友好相处。”

慧修点点头,赞许地说:“善哉!敝尼深感欣慰。”一郎话题一转,低头道:“只是有件事非常的对不起。”慧修问:“什么事?”一郎道:“就是关于那个肉身和尚。当年回国后我曾多方打听寻找,都未能得知其下落。”“阿弥陀佛!难为你了。”一郎道:“回国后我还要继续寻找,务必在我有生之年让肉身和尚重返自己的国家。如果我在世实现不了,我将要我儿子接着去做。”

慧修深受感动,赞赏之余,为一郎题写了一副对联以作纪念:

五十载争战金戈铁马;

两千年和平源远流长。

4)苦梅庵后院,一张圆桌上摆了不少斋食和果品。龙家两代人全都聚集到了这里。龙家的历史在这里划上了一个叫人永远难忘的逗号。寒暄问候之后,几个男人去了禅厅参观。佛像前,龙海山和沈月云虔诚地点燃了几柱香插在香案上,默默地跪拜和祈愿。马歇尔举起相机欲拍照,被小尼礼貌地劝阻了。他看见龙山海夫妇没有像他未来的岳父岳母那样去佛像下跪拜,便好奇地问为什么?龙山海笑着回答道:“因为我们是共产党员,是无神论者。”厉冰补充道:“我们虽然不信教,但我们尊重信教者,保护他们信教的自由。”马歇尔似懂非懂地点点头,“OK!”

女人们在后院的圆桌边聊得正欢。慧修拉拉几个侄女的手,又摸摸她们的头,眼眶泛红,感叹不已:“一转眼几十年就过去了,侄女都长这么大了。真是人生如梦啊!”自伟抬眼看看姑姑光滑的脸,羡慕地说:“可你一点都不见老。姑姑,你养生驻颜的诀窍能不能给我们传授一点?”

慧修淡淡一笑说:“哪有什么诀窍。无非就是遇事看得开一些,心里少一些烦恼罢了。”自伟摸摸自己的长发,调侃地说:“难怪出家人把这叫做三千烦恼丝。原来差别就在这里。”

方方若有所思地问:“姑姑,怎样才能少些烦恼呢?”

慧修答道:有比偈联曰:欲除烦恼须无我;

历尽艰难好念佛。

不过,这对你们可不适用。

自伟忽然记起一件事,说:“哎,姑姑,我有件神秘的礼物要送给你。”

方方圆圆会意地一笑,齐声道:“姑姑,我们也有件神秘的礼物要送给你。”

慧修摇摇手说:“不用了,刚才你们都提了一大堆东西来。其实我这里什么也不缺的。”

自伟道:“这个东西和那些可不一样。”说着,她从手提袋里拿出一个紫藤手镯递到慧修面前:“姑姑,还认识这个吗?这是我爸爸在地摊上买回来的,他说这是你对尘世的唯一的纪念。”慧修接过去看了看手镯,闭上眼睛感慨万分地长叹了一声。

方方也从手提包里取出一个绿丝绒小盒递给慧修,说:“姑姑,这是我爸爸在日本的一家古董店里买到的。他说这是原来爷爷留给你的东西,应该物归原主。”慧修接过去打开一看,更是怔怔地老半天说不出话来。

圆圆将手镯接过去翻来覆去的欣赏起来,一边辨认手镯上的字。而自伟也接过那只刻着对联的旧怀表细细端详。

良久,慧修恢复了平静,说:“这些东西,对我已经不重要了。你们要是喜欢的话,就留下作个纪念吧。”自伟和方方见姑姑表情认真,就道了谢各自收下了,并表示一定会好好的珍藏起来。

圆圆拉起慧修的手说:“姑姑!这山里面多寂寞呀!你就在这深山里苦熬一辈子吗?”

方方也附和地再次劝道:“姑姑,还是同我们一块去美国吧!”

慧修苦笑了一下说:谢谢你们的好意!姑姑大半辈子都这么过来了。三十多年前你爸爸就劝过我,上次自难来看我,也好说歹说要拉我走,但是……唉,你们都不会明白的。也许这一切都是佛祖定下的。还是那句老话:

冬去春回,苦梅庵里行我素;

寒来暑往,木鱼声中度余生。

中午,全家人聚在一起吃了一餐从未吃过的斋饭。饭桌上,众人左劝右劝,列举了她若不去则找不到父亲的坟等几大理由,总算让她同意了和大家一块回四川老家去看一看。

小辈们高兴地连呼姑姑万岁!把慧修逗笑得合不拢嘴:“阿弥陀佛!那我要比观音菩萨的命还长了!”

老家再也不是记忆中的老家了,一切都变了样。龙家宅院当年被日本鬼子的炮弹炸毁,原址上现已盖了新楼。父亲的长眠住所也没了踪影。郊外的荒坡坟地早已被扒平,大跃进时期建了个土炼铁厂,后被废弃,留下了一堆断墙残垣,掩映在杂草丛中。

只有一棵碗口粗的苦楝树在顽强地挺立,枝叶间正开着淡紫色和白色的小花。经慧修反复辨认,确定这棵苦楝树就是当年栽种在父亲和林老师合葬墓旁边的几棵树中的一棵。众人悲伤而又感慨。龙山海更是懊悔不已,埋怨自己不该拖到现在才回来祭奠父亲。

龙海山拍拍他的肩,劝慰地说:“父亲没有死!这棵树就是他一生精神的体现。”

龙自伟忽然嚷了起来:“哎,你们发现没有?这棵树和别的树不一样。看,树上的花有两种颜色。”龙自难富有诗意地说:“那是两个平凡而又伟大的灵魂在歌唱!”

众人借来工具,为这棵墓地上的苦楝树锄草浇水。龙海山抚摸着饱经风霜的树身,叮嘱女儿道:“方方、圆圆,你们记住,等我死了,你们一定要把我的骨灰送回国来,撒在这片土地上,再种上一棵同样的树。”

在闻讯赶来的几位县领导的陪同下,他们找到了县立学校原址。这儿已被一间小型机械厂占用,作了生产用途。原来的建筑物虽己陈旧、破损,但原状依然。空地上堆放着废铁杂物。

众人无不心情沉重,叹着气默然无语。慧修闭着眼睛念念有词。龙海山痛心地说:“没想到会是这个样子!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呢?”几位县领导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回答。亲身经历了历次政治运动的龙山海长叹了一声道:“真是浩劫呀!史无前例的浩劫!百废待兴哪!”

县领导受到提示,接过话题表态道:“对对对,百废待兴!龙省长说得太对了!一切都要从头开始。我们县里已经作了决定,这家工厂要尽快搬迁,恢复办校。”“而且我们的学校一定要越办越好,办成全省一流!以告慰老校长的在天之灵。”说这话的主抓文教的县委副书记。他的表态正合远道而来的龙家人的心意,众人脸上露出了笑意。

龙海山投桃报李,当即宣布:“好!我义不容辞要出一份力。我决定:捐资100万美金重建校园。”

县领导们高兴不已:“那太好了!真是雪中送炭哪!我代表全县人民感谢您!”龙海山道:“不必感谢!走到哪儿我们都是巴山儿女嘛。只是我还有两个条件。”县长示意道:“请说。”龙海山和龙山海对了一下目光,认真地说:“学校要以我父亲的名字作校名,就叫行秋学校。”县长慨然允诺:“这是理所当然的。即使您不提,我们也会作这样的安排。”

龙海山接着说:“第二,一定要请一位像我父亲一样懂对联、热爱对联的人来当校长,而且学校一定要开设对联课程。把学校的一些好传统继承下去,发扬光大!”

县长道:“这个意见很好,我们完全接受。希望两位龙先生能够担任行秋学校的名誉校长,以后经常回来看一看,指导学校的教学以及我们县里的各项工作。”

众人不约而同地以热烈的掌声来表达赞赏、感谢和对未来期许的心情。

5)玉兰家喜从天降!全家做梦都在想,却越想越遥远的大好事突如其来就降临了!玉爱美意外地接到了电信局房管科的电话,说是给他们家分了一套两居室的新工房,让她尽快去领钥匙。钥匙拿在了手上她还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直拿钥匙扎自己的手心看疼不疼。为了房子,她和弟弟硬拉着母亲三番五次地前来哭求过,吵闹过。不给分新的,把原来那套旧的退还给她们总不是问题吧?可因为她们没有房契之类的凭证,仍是久拖而不决。想不到突然之间这头号难题就自动迎刃而解了!她好不容易让自己平静下来,开始担心妈妈的神经能否经受这特大喜事的撞击,担心家里会重演乐极生悲的惨剧。她想好了怎样把此事分成几步告诉妈妈,可没料到当她吞吞吐吐地说了第一步之后,玉兰就直接了当地猜出了结果,根本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兴奋和激动。原来这几天已有派出所的人找玉兰了解她与龙海山的关系,并透露说是外省的一位副省长托本市的领导同志打听她的下落,这样她心里就有了铺垫和预感。好消息来到,不过是证实了她的预感而已。

玉兰随女儿走进明亮宽敞的新家左瞧右看,说的头一句话是抹着眼泪发出的感慨:“只可惜你阿爸没福气享受哇!”

一封龙海山即将来上海看望她的电报,如同一块巨石投进了她的心海,搅得浪花四溅,让她心神不宁。往事历历在目,欲忘不能。她神情恍惚地独坐在窗前,对着镜子梳理头发。镜子里看到的是一个花白头发、满脸皱纹的老妇人。心,一下又坠入了山谷。

她拿定主意去苏州儿子家里住几天。她从橱子里取出一个旧旅行包,往里面收拾自己的换洗衣衫和毛巾牙具。正要出门,爱美回来了。女儿一下就拆穿了母亲的心事:“妈,你干嘛?是不是不想见龙伯伯?”玉兰黯然地点点头,难受地说:“我还有什么脸见他?儿子丢了,人也老得不象样了,马上就要进棺材了。还有什么好见的?”

真是个傻老娘!人家高攀都攀不上,她老人家竟还要躲!幸好回来得及时!爱美心里嘀咕着接过旅行包,把妈妈扶到椅子上坐下,好言劝慰道:“妈,我理解你的想法。可是,人都是会老的呀!不仅是你老了,龙伯伯也老了嘛。至于响泉哥哥,我突然有了一个想法,我们到几家报社去发一个紧急寻人启事。若是响泉还在世的话,说不定就会找回家来的。”

玉兰摇摇头说:“唉,这么多年了,哪有可能哪!”“试一试总没有坏处吧?”爱美给她倒了一杯水,叮嘱道:“妈,龙伯伯现在可不是一般的人。不仅是我和浦生盼着你这次会面,据说市领导都在关心着这次会面!你可千万不要耍小孩子脾气呀!”玉兰叹了口气,只得作罢。

寻人启事刊出后立竿见影,当天上午就陆续来了十多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个个都叫玉兰为“妈妈”。爱美协助母亲辨认,一个一个仔细端详之后,玉兰仍是摇头。众男子七嘴八舌地说:“妈,我真的是响泉哪!当初我走失去了乡下,吃了好多苦哇。您怎么认不出我了呢?”

爱美把母亲拉到边上,悄声问:“妈,哥哥有什么特征没有哇?”玉兰受到启发,想到了一个主意,提高了声调对众“响泉”道:有一副对子,我从小给儿子当歌唱,也是他名字的来由,相信他到老都不会忘记。现在我把上联说出来,你们谁记得下联的就把它说出来,或者写在纸上给我看。你们听好了:

响水泉中泉水响。

众男子几乎都被这出奇不意的一招给将死了,掩饰地说着:“妈,日子久了,实在记不清了,回去想想再来。”纷纷撤退。

剩下两名男子苦思冥想了一阵,分别在纸上写出了下联,交给玉兰。玉兰眼花,让爱美念。

爱美念道:“黄金谷里谷金黄。”玉兰苦笑着摇了摇头。

爱美又念另一张:“白鹅岭上岭鹅白。”玉兰还是摇摇头,抱歉地说:“对不起,我没有资格做你们的母亲。”

龙海山一行飞到了上海,在一家高级宾馆住下了。他在房间里随手翻阅报纸,无意中看到了《文汇报》上那则寻人启事,心潮难平,于是等不及第二天见面的安排,留了张出去散步的字条便独自走出门去,乘上出租车来到了某居民小区玉兰家楼前。走进单元门,上到二楼,看见一扇门上写着一张字条:

如来者确是响泉,请写出下联塞进门内,否则请勿敲门。敬请体谅!

上联:响水泉中泉水响;

下联:

龙海山从衣袋里取出钢笔和小笔记本,写了几行字。撕下那页纸,从门下塞了进去。

房间内,玉兰母女已经对络绎不绝上门认亲的“响泉”失去了当面辨认的热情。门缝下进来了下联,如果是已出现过的,爱美就丢到一边,如果是新出现的,爱美就去读给母亲听。但母亲只会摇头。这会儿爱美已有些不耐烦了,走过来拾起纸条,懒洋洋地边走边念:

鸣石山上山石鸣;

话音刚落,正在打瞌睡的玉兰突然大声叫她再念一遍,然而还没等她念完,玉兰便从躺椅上一跃而起,冲到门边猛地把门拉开,“响”字还没出口就被卡住了。玉兰毫无准备,脑子里嗡的一声,眼睛被不知从何而来的泪水突然糊住了。她手脚发颤,不知说什么好,转身跑回内室,关上门,捂住脸抽泣起来。

龙海山进来随手将门关上,眼里噙着泪,缓步走进屋内。爱美看着他并不觉得陌生:“您好!您就是龙伯伯吧?”

龙海山点点头。爱美说:“我妈妈她……苦了一辈子……所以……”龙海山点点头,长叹了一口气,掏出手帕擦擦眼睛。

爱美走到内室门前,轻敲了几下:“妈,开开门。”连叫了几声妈都不应。

龙海山想了想,在桌边坐下,又掏出钢笔和小本子,写了几行字,撕下交给爱美,说:“你大声念给你妈听。”

爱美大声道:“妈,龙伯伯给你写了对联:玉兰花开玉兰树,春雨育玉兰。你听清了没有?”

过了片刻,门慢慢开了,满脸是泪的玉兰低着头踉跄地走了出来,龙海山急忙上前去搀扶。

玉兰再也憋不住了,她抓住龙海山的两只胳膊,嚎啕大哭起来,边哭边喊道:“你怎么现在才来呀?你怎么现在才来呀?”

龙海山无言以对,泪流满面地哽咽着,把玉兰紧紧搂在怀里。

爱美鼻子一酸,眼泪也夺眶而出。想不到电影里的感人场面竟也出现在自己家里!她赶紧转身,把自己关进了内室。

6)龙海山一行的寻亲之旅就要结束了。

这天由龙山海做东,在宾馆酒家包了个大厢房,龙山海、龙海山及玉兰三家人欢聚一堂。见人都到齐了,龙山海起身提议道:“今天我们几家人,哦,应该说是一大家人,在这里欢聚一堂,既是第一次团圆,又是为阿山、月云、方方圆圆姐妹及马歇尔送行。现在离吃饭时间还早,我们是特意提前让大家凑在一块,唠嗑唠嗑,交流交流。有饮料,有水果,大家自便。”

沈月云剥了一根长香蕉递给坐在身边的玉兰,亲热地说:“姐姐,吃根香蕉。时间过得真快呀!一转眼我们都成了老太太了。”

玉兰羡慕地说:“你还好,皮肤保养得好,看上去顶多四十多岁。”沈月云笑道:“还有四十多就好了。现在美国的生活条件还不错,姐姐你再考虑一下吧,去美国住几年,换换环境。”她的邀请是发自内心的。她非常理解和同情龙海山与玉兰的那段感情,而没有丝毫的嫉妒。

通过这几天的朝夕相处,玉兰也充分感受到了沈月云的善良、大度和真情,但她知道,过去的就永远过去了。她在心底里为他们深深祝福。她摇摇头说:“你们的心意我领了。我一句外国话也不会说。一个人也不认识,去了不是比坐牢还难受嘛?”

沈月云忽然从手提袋里取出一个信封塞进玉兰的口袋里,玉兰却左推右挡不肯收。沈月云恳切地说:“姐姐,你不想去美国我就不勉强了,但这些钱你无论如何要收下,这是阿山和我的一点心意。我们并不是要补偿什么,也补偿不了什么,只是想帮助改善一下你晚年的生活。你不考虑你自己,也得考虑一下你两个孩子呀,他们都面临着成家立业。”

玉兰心里好矛盾,犹豫地说:“子女好过我,要钱做什么?子女不如我,有钱又如何?再说,我现在什么都不缺,已经知足了!”沈月云认真地说:“姐姐,如果你还想我们今后常来看你的话,你就收下,否则,你就等于告诉我,你不认我这个妹妹!”

话说到这个份上,玉兰只好同意收下,并连声道谢。

坐在对面密切关注母亲一举一动的爱美姐弟此刻也喜形于色了,悬到了嗓子眼的心总算落回到了胸腔里。他们生怕老娘再发神经,将那张巨额支票又挡回去。头天晚上,姐弟俩为妈妈拒收龙伯伯支票的事还和她吵了一架,怪她不该顾面子不顾里子,顾体谅别人不顾体恤儿女。浦生甚至扬言:如果老娘仍是那么蠢那么顽固的话,他就永远不再踏进这个家门了!还好还好,老娘开化了,皆大欢喜!

龙海山高兴地站了起来,大声说:“各位,我提议大家一道玩一个游戏。在这座现代化宾馆里玩这个传统的游戏是非常有意义的。这个传统游戏名叫击鼓传花。规则嘛。”

龙山海会意地站了起来,解释道:“规则就是花传到谁手上,谁就要作副对联,也可以自己出上联,指定另一个人对下联。”

马歇尔底气似乎不够足:“如果答不出呢?”龙山海笑道:“那就请站出来给大家唱首歌。”

自觉功力太差的爱美和浦生连忙争着要去击鼓。龙山海却摇摇手,请来了服务员帮忙。

马歇尔对旁座的龙自难道:“自难,听说你的对联也作得很好?”龙自难谦虚地说:“不行不行,即使可以那也是很早以前的事了。好汉不提当年勇嘛。”马歇尔笑道:“谦虚!你是典型的中国人,太谦虚!”

服务员被蒙上了眼睛,双手敲起了小鼓。一束绢花在人们手中传递。厅房里传出阵阵欢快的笑声。花束在马歇尔手中时被邻座候接的龙自难有意延迟了一下,正巧鼓声停了。众人鼓起掌来。龙自难道:“欢迎美国朋友打头炮!”

马歇尔站了起来,爽快地说:行,我打头炮。我很走运,刚才捡到了一句上联:

好汉不提当年勇;

请我的邻座答下联。

龙自难笑道:好哇,球马上就踢过来了。我的下联也是现成的:

英雄常怀报国心。

众人报以热烈掌声,花束继续传递。鼓声停时,花束传到了龙自伟手上。

龙自伟已做了准备,脱口而出:“好,我的上联是:有毅力、有耐力,万般有望;谁来下联?”

坐在旁边的圆圆也很主动:“我来。我的下联是:无信心、无恒心,一事无成。”

龙山海带头鼓掌,夸赞道:“对得好!咱们的‘洋’门女将毫不逊色!”

花束传到了玉兰手上。爱美姐弟窃笑地小声议论说:“完了,姆妈要出洋相了。”

不料玉兰却大大方方地开了腔:“我的上联是:万顷良田,每日只需三两米。”

众人报以更热烈的掌声。浦生惊讶地对爱美说:“咦,好奇怪。姆妈怎么也会来这个?”爱美说:“你不知道,她现在天天端着个收音机学这个学那个呢。”

玉兰说:“下联就请……”她望了阿山一眼,想请他来对,嘴里却说:“不难为别人,干脆我都说了吧。”沈月云领悟了她的意思,连忙拦阻道:“慢点慢点,应该让阿山对下联。”

龙海山说:“好吧,我来对:千间大厦,一生乃睡半张床。”

这次花束传到了龙山海手上。龙山海道:我有一条琢磨了很久的上联,借此机会请大家动动脑子:

国运兴,联运兴,山海腾龙天下欣,天下心,心心相印兴更兴。

龙海山想了片刻,摇了摇头说:“这条上联意境很好,可是不太好对,同音异字,同字异音还异义,恐怕是块片玉。这样吧,我委托自难、自伟到哪家发行量最大的报纸上发个征联启事,我拿出一万美金设奖。如果确无下联,就用这钱设立一个对联奖励基金!”

起程的时候,大家来到虹桥机场为龙海山一家送行。龙自难特意从外婆家接来了自己两岁半的儿子龙继联,也给大家带来了欢乐的笑声。

在大人们的要求下,龙继联献上了自己的拿手好戏,在众人有节奏的拍掌声中,稚气地唱起了新编《对联启蒙歌》:

文对武,月对星,好友对嘉宾。

黄河对东海,井岗对昆仑。

两岸炎黄裔;

一颗赤子心。

祖国兴旺百花艳,

中华腾飞万年春。

众人由衷地为小继联拍手叫好。马歇尔由衷地说:“龙伯伯,以后我的孩子一定要送到您身边来学中华对联。”

龙山海连连点头道:“好哇!热烈欢迎!这正是:中华文明,闻名中外。”

龙海山稍一琢磨,笑道:“好哇!估计这又是一条绝对了。自难、自伟,征联启事上应加上这一条。”自难道:“好的,明天就可见报。”

说话间,玉爱美急匆匆地赶到了候机厅,大声喊道:“妈!龙伯伯!响泉哥来加急电报了!”

玉兰和龙海山连忙上前接过电报纸。电报是通过报社转过来的,除了注明发报地点是大西洋上的“丽莎号”海轮和下月到沪外,还有七个字:

鸣石山上山石鸣。

玉兰颤抖的手紧抓住电报纸,生怕它突然飞掉。俄顷,她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龙海山也难以控制自己的感情,哽咽不已。沈月云等纷纷上前安慰他们。

要进港验证检票了。人们眼里都满含着热泪,相约不久的将来再团聚。小继联不停地打着飞吻,惹得沈月云母女亲了又亲,依依不舍。

巨型客机轰鸣着腾空而起,渐渐消失在云层里。晴朗的天空,金色阳光格外灿烂。

这正是:花开花落山林旧婚礼;

云卷云舒故地新联情。

一九九二年至二零零零年构思、写作、修改于广州流花湖畔、白云山下

二零零五年小说改定于珠江之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