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魂不守舍地回到家里,一家人都坐立不安,心急如焚。龙海山不敢拿小女儿的性命冒险,也实在信不过警方的破案能力,只能按绑匪的要求去做,等他们来接洽。

沈月云嘴上都急出了水泡,沮丧地喃喃自语:“哎,上帝为什么总和我们过不去,好不容易日子好过了一点,却又碰上这种事。”

龙海山表面看起来很镇定,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其实他在盘算如何应对。他已将所有生意场上打过交道的人过了一遍筛,实在想不出是谁干的。很大的可能就是为财而来。临近半夜,茶几上的电话机突然响铃了,沈月云和方方都动了一下身子,却没敢去接。龙海山伸手拿起电话听筒:“喂,哪位?”听筒里传来绑匪有意压低的声音:“是龙先生吗?”龙海山道:“是我。”绑匪道:“你报警了没有?”

他赶紧回答:“我们不打算报警,按你们的要求去做。”

绑匪道:“好,我就知道你是个明白人,也是个爽快人,那就请你尽快准备好一百万美金。”

狮子大开口!龙海山深谙谈判技巧:“少一点行不行?数额太大,一时难以筹齐。”

绑匪让了一步:“那好吧,我们也是爽快人,八十万美金,一分也不能少。”龙海山道:“我是个生意人,最讲究的是个信字,钱的方面我们说到做到,但前提是我女儿不能受到任何的伤害。”绑匪道:“那当然。我们干这一行也讲信誉。现在就让你女儿跟你讲话。”

听筒中传来圆圆带着哭声的声音:“爸爸!”龙山海心里一颤,急切地问:“圆圆,你没事吧?”

圆圆道:“没事。爸爸,你快来救我!”龙山海安慰女儿:“圆圆,我会想办法尽快救你出来,你……”沈月云迫不及待地一把抢过听筒对女儿说话:“圆圆,圆圆,他们打了你没有?他们……”对方突然放掉了电话,听筒里传出来急促的“嘟嘟”声。

沈月云无奈地缓缓放下听筒,捂着脸哭了起来,方方也陪着妈妈一块儿哭。龙海山站起身,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地走进了书房。他来回踱步,回想着电话里似曾相识的声音,忽然恍然大悟,这不就是庞彪的声音吗?他娘的!决不能放过这条疯狗!他打定主意了。

第二天,龙海山跑到街上假钞贩子聚集的地方,经过比较,与一个贩子成了交。扛着一袋假百元美钞回到家里,他在每叠假钞面上另外加上了一张真的,然后将其整齐地放进两个小皮箱里。一切准备就绪。沈月云担心事后会遭到绑匪更疯狂的报复。

龙海山冷笑一声,对沈月云和盘托出了自己的杀手锏计划。沈月云又惊又喜,却也提心吊胆:“你还留着那东西?这么多年了,谁知道还管不管用呢?”龙海山自信地说:“五十年都不会有问题!”

终于等到了电话。绑匪通知他当天晚8点带齐钱到中山桥南头,在一棵古樟树下见面。

龙海山开着车准时到了指定地点。沈月云下了车,在那棵大树下的石块上拿到了一张纸条,上面有绑匪指令要去的下一个地址。沈月云又钻进车内,龙海山开动车子转弯疾驶。一连转移了几个地点,绑匪经观察确认了龙海山没带尾巴,便最后约定在一处僻静的松林岗内见面。龙海山将车开到了指定地点,歹徒的二辆桥车也从另一个方向开了过来。

龙海山让沈月云在车上等着,自己提着两个装钱的皮箱下了车,走向绑匪。两个头戴礼帽眼架墨镜的绑匪下车走过来迎接,欲伸手接过皮箱,龙海山却没递过去,问道:“我女儿带来了没有?”绑匪头目做了个手势,被蒙着眼睛又反绑着手的圆圆被推下了车,站在车门边。

龙海山这才把皮箱递过去:“请点数吧!”绑匪头头左右观察了一下,揿亮手电,打开皮箱和助手一起匆匆点查了一下里面一叠叠的钞票,而后盖上了皮箱。助手将皮箱提在了手上。

绑匪头头笑着点点头,摘下礼帽和眼镜,露出了他的真面目:“老领导,你好哇,咱们又见面了。看来咱们真是有缘,是不是?”果真是他!龙海山心里一股火猛窜上来,却装作吃了一惊:“怎么?是你!”

庞彪好不得意:“哈哈!没想到吧?”龙海山皱了下眉头道:“我是没想到,但我应该想到。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庞彪笑道:“哈哈!老子也知道你是个讲信用的好商人,要不然怎么发财呢,是不是?”

龙海山冷笑一声:“庞彪,你太过分了!贪心不足蛇吞象,不会有好下场的!你的末日就要来临了!”庞彪自然听不出龙海山话中的含意,笑道:“你放心!老子这是最后一次找你的麻烦了。”他做了个手势,另两个绑匪把圆圆带了过来。

龙海山连忙迎上前去,替圆圆解开绑绳和蒙眼布。圆圆揉揉眼睛,缓过神来,看清了眼前的人就是爸爸,一声哭叫,猛地扑到爸爸的身上使劲抱住。龙海山摸摸女儿的头,如释重负地说:“走吧,咱们快上车回家去!”

沈月云眼见大功告成,连忙打开车门过来接圆圆上了车,龙海山坐到驾驶位,看见绑匪的两辆车已经一前一后顺他们的来路开走了。龙海山看了看沈月云,幽默地说:“果然是两辆车,礼物少了还真不行。”圆圆惊恐未定地说:“爸爸,怎么还不走啊?”

龙海山道:“别着急,送歹徒走了我们再走也不迟。”龙海山从座位下拿出一个小盒子,取出一个小巧的遥控器,打开开关,输入了几个数字,而后抬腕看了看表,拿出遥控器朝着绑匪逃窜的方向按了一下那个红色按钮。紧接着那方向就传来两声巨响,震得自己的车身都跳了几跳,抬眼看去,两团耀眼的火光冲天而起。龙海山边启动汽车,边大笑着对沈月云道:“试验成功!”

沈月云快活得紧紧抱住女儿:“我们成功了,我们报仇了,爸爸真能干。”圆圆高兴得直跺脚。

车子开过中山桥的时候,龙海山拉开车窗,把遥控器丢进了河里。这时,隐约听见警笛的鸣叫声响了起来。

龙海山开心地说:“听见没有,替他们收尸的人就赶过来了。效率还挺高嘛!”他此刻的开心、舒坦,真是怎么形容也不为过。他觉得自己简直比诸葛亮还能神机妙算。当年当水鬼从海上溜号的时候,别的装备他基本上都丢掉了,偏偏就是留下了几粒纽扣式微型炸弹,好像就知道将来在关键时刻能派上用场。如今他借助它,亲手将他的宿敌,也是他们龙家的仇人送去见了阎王,为民除了害,为社会安定作了贡献。不是吗?天晓得这恶棍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他轻松地边开车边吹起了口哨。他觉得这件事是他有生以来做得最漂亮的一件事!可惜的是不能见报公之于众!

2)龙自难兄妹带着父母的祝福,带着战天斗地的革命**,同各地的知识青年一块,汇聚在了北方丘陵地区的一家劳改农场改建成的生产建设兵团。龙自伟很幸运,分在了团部医院当护理员。龙自难则分在了离团部还有十多里路的基层连队。

干打垒的房子,冬天可烧火的土坑,晚上睡觉打通铺,这一切都让在城市长大的知识青年感到新鲜。龙自难更是闹了不少笑话,以至于后来一想起来就会面红耳赤。

下到连队后吃的第一餐饭是独具特色的忆苦饭。刚把各自的铺盖打开,简单整理了内务,外面就吹响了哨子,通知大家以班排为单位在晒谷场集合。每个人发了一个小马扎和盛忆苦饭的搪瓷碗。身着军装戴着帽徽、领章的大胡子左指导员给大家训了一大通话,从国际将到国内,从基本路线讲到反修防修,最后宣布了一条纪律:谁要是把忆苦饭倒掉了,将罚吃三天。

忆苦饭开始分发,每人分到两个米糠团子和一大勺野菜糊糊。米糠团子咬一口就散开了,难以下咽。可有纪律在那儿,谁也不敢违反,只能老老实实地一口糠一口汤地强蛮吞下去。还好第二餐饭就是思甜饭,吃的是大块的红烧肉。大家觉得简直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一个个狼吞虎咽,尚未吃出什么滋味,就滑下了喉咙。然而到了晚上,不少人都拉响了紧急警报,争先恐后地往厕所跑,以致坑位爆满。龙自难急不可耐,跑到厕所门外就地解决了。结果害得别人踩了一脚臭气不说,还被两个女知青撞见了他的光屁股,真叫他无地自容。第二天,他还不得不在别人的笑骂声中狼狈不堪地用铁锨去做了技术处理。下乡的第一天,真让他终生难忘。他在日记本上写下了第一篇日记。

更让他难堪的事发生在几天之后。那天大胡子指导员正在连部召集工作会议。龙自难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报告说马厩有阶级敌人破坏。

指导员当机立断地中断了会议,带上武器领着众人赶到了半截围墙的马厩。只见里面有两匹马正在低头嚼草,附近并无别人。指导员疑惑地问他哪儿有情况。龙自难一本正经地报告道:“指导员,情况是这样的,旱晨我出工去地里的时候,看见一个不认识的人拿着把刀跑进了马厩,我看着不对劲,就大声质问他,结果他不肯回答,慌慌张张地从那边溜走了,等我赶过来的时候,发现他已经下过手了。”

一名性急的排长等不及龙自难讲完就大声惊呼起来:“哎呀,是不是下了毒哇,快别让马再吃这料了。”说着他抢前几步,欲把马嘴下的料盒拿开。龙自难道:“不是那个,是这儿,你们看,这儿被他割了一个大口子。”

顺着他的手指,人们看到有匹马的屁股后面的确有一个大口子,然而那却是母马的外阴。

人们看看马屁股,又看看一脸严肃的龙自难,都忍不住开怀大笑起来。龙自难被笑得莫名其妙:“你们笑什么嘛?”

排长竭力忍住笑说:“这,这是刀割的口子吗?”龙自难指指另一匹马道:“怎么不是呢?这匹马就没有嘛!”

指导员也笑出了眼泪:“你,你这小子是真傻还是装傻?”龙自难皱起眉头,不无委屈地望着指导员,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说自己。

指导员指了指人群中的女性道:“为什么人家都蹲着拉尿,你偏偏站着拉尿?人分男女,马就不分公母了?”

龙自难方才恍然大悟,猛地涨红了脸,连连拍打着自己的脑袋,狼狈逃窜。人们看着他的窘样,更是笑得前俯后仰。过了好久,还有人拿这事捉弄他开他的玩笑,尤其是同寝室的那些家伙。

有一回他偶然发现了一个秘密,也就在无意中得到了一个报复他们的机会。龙自难爱看书在连队里是有名的,不管劳动多累,晚上他都要在灯下看一会儿书。他对在废品站买回来的文革前的高中和大学各科课本都非常有兴趣。他现在才明白当初把名著当垃圾是多么的荒唐和愚蠢。否定之否定吧。他巴不得把搞运动耽误的时间都补回来。他睡觉像死猪在本寝室也是有名的。沉入梦乡之后一般情况就吵不醒他。正因为这样,睡在同一个大通铺上的同伴们隔三岔五就钻到隔壁女生寝室去幽会的秘密一直没有被他发觉。这天晚上,同伴看见他睡着了,便相约着轻轻移开了挂在墙上的一张世界地图板,熟练地钻过墙洞,去了那边的女生宿舍。

龙自难忽然叫尿憋醒了。他起**了厕所又风快钻进了靠着外墙的被窝。这时他觉得动静不对了。大通铺上怎么没人睡觉了?一阵男男女女的窃笑声隐约从隔壁传来,他揿亮了手电,顿时明白了一切。他想钻过去看个究竟,却又忍住了。他暗自骂了一声:“好啊,这些家伙!就瞒住了我一个,哼,叫你们出得去,回不来!”他来了个恶作剧,将书桌搬到铺上侧过来,让桌面正好抵住世界地图遮挡的洞口。他将自己的被子搬过来睡到桌后,让身体再抵住桌子脚。这一招够狠。**的鸟儿要归巢了,却发现归路受阻,着了急了。他们知道是他干的好事,便一边敲击桌子一边喊他的名字。龙自难凑到洞口边吓唬地说:“你们多玩一会儿吧!我去叫指导员来看看你们。”

同伴吓慌了,七嘴八舌地讨饶求情,有的许诺送什么东西给他,有的求他开恩,千万别去报告指导员,否则又会出人命的,等等。龙自难并不想捅他们的漏子,捱了一会便见好就收,挪开桌子让那几个同伴钻过墙洞回到寝室。同伴们围在他身边胆战心惊地问:“龙自难,你不会真去报告指导员吧?”龙自难笑道:“嗨!吓唬你们的呗!我怎么会做那种事?”

同伴们大大松了一口气,有的调皮地抱住他,有的直叫:“哎呀,把我尿都吓出来了。”

同伴们如此害怕不是没有来由的。就在几个月前,一排有对知青男女兴致上来就躲在高粱地里干,碰巧被指导员抓住作了坏典型,到处批斗,结果逼得那对有情人双双跳河自杀了。龙自难问道:“你们既然知道左指导员厉害,为什么还敢这样啊?”

同伴们互望了一眼,诡秘地挤眉弄眼地笑了。“我们哪有那么倒霉,偏偏撞在他的枪口上呢?”“除非出了内奸。”

既然他知道了,同伴们就想把他拉下水,加入到他们的“夜开心”行列中。这个劝:“生活多枯燥啊,不寻点儿开心能行吗?”那个说:“其实也没什么的,不就是说说笑话打打扑克吗?”有人还提出将八班的书呆子王小荷介绍给他认识,“我看你们俩绝对般配!人家可算得上是咱们连的女秀才呀。她写的对子曾经登上了团部的宣传画,后来还被团宣传队编成了歌曲演唱呢。”

龙自难心里一动,忍不住问道:“是吗?那对子怎么写的?”

同伴道:那是很雄壮的呐:两只铁臂建设社会主义新农场;

一颗红心献给伟大领袖毛主席。

龙自难故意装作不以为然的样子:“嗨!这不过就是两句革命口号而已。”

同伴道:“你上次在黑板报上弄的不也是革命口号吗?而且就算是革命口号,一般人也是想不出来的。怎么样,要不要我们给牵牵线?”龙自难有些不好意思地谢绝同伴的好意:“算了吧,你们别为我操心了。我要找对象还用得着别人介绍?说实话,这里的女孩我一个也看不上。我是不打算在这里扎根的。”

同伴们笑了:“咳!谁都一样!有哪个笨蛋真愿在这里呆上一辈子?都是他妈的嘴巴上说的好听的!”

一石激起千层浪。躺在**他睡不着了。王小荷?一个挺清秀挺可爱的姑娘嘛,怎么都叫人家书呆子呢?他决定以后多找她接触接触。

3)爱美没想到会在插队落户的地方碰上在井冈山结识的好友龙自伟的父亲,也就是老红军战斗故事里的“对子政委”。她所在的知青点就在红星农场的堤坝外面不远。那天她和几个女知青一块去农场商店买东西,路过养猪场时,听见“哇、哇”的猪叫声,以为是杀猪呢,便转过去想买点便宜的板油。龙山海正是在这个养猪场当猪倌,此时他正与几个来帮忙的男职工一起,将半大不小的猪捉住,翻转身按在一案台上,由场部的兽医给猪做阉割手术及注射防疫针。做完了一头便将猪送回猪圈,又去抓另一头。

龙山海望着乱拱瞎窜穷叫唤的大猪小猪,脑子里忽然蹦出一副儿时还不怎么理解的对联,觉得好有趣,便比划着吟道:

双手劈开生死路;

一刀斩断是非根。

众人被逗得哈哈大笑起来,这个说:“真是太形象了,太绝了!”那个夸:“老龙肚子里墨水真不少。”

龙山海笑着实事求是地告诉他们:“这不是我想的,这是大明开国皇帝朱元璋的杰作。”

又一只小公猪被逮住了,被摁在了手术案台上。这时爱美和几名女青年走到了猪圈跟前。爱美问道:“大叔,你们的肉卖不卖呀?”“我们的肉!”男人们哄笑起来,一松劲,差点让“嗷嗷”叫的小猪挣脱了。爱美莫名其妙,又问:“你们不是在杀猪吗?”

女同伴也一起恳求道:“我们炒菜的油吃光了,你们就卖点猪油给我们吧!”

一男职工指指身边的胖同伴,开玩笑地说:“他身上油多,你们想要哪块?”胖同伴笑眯了眼言外有意地说:“我这里不零卖,要买就一下买去!”见女知青们有些尴尬,龙山海如实告诉她们:“我们不是在杀猪,我们是在阉猪。”

然而她们却不相信,以为这些农场大叔是找借口支开她们,便七嘴八舌地试图揭穿他们的谎言:“什么阉猪,骗人!不杀死猪怎么腌?”“腌腊肉是冬天的事,现在这么热的天怎么腌嘛?”

女知青这些缺少生活常识的话把男人们逗的更加乐不可支。兽医亮出手术刀比划着解释道:“不是腌腊肉,是阉猪,也就是……对!也就是刚才我们龙山海大哥讲的,哦,不对,是朱元璋讲的,”他边学说龙山海的对联边挥刀做了个有力的劈砍动作:

女知青们眨眨眼睛互相望望,还是没闹明白。兽医笑道:“真是些傻妹子!说白了吧,就是做手术,把公猪的那个东西割掉,变成不公不母的阴阳猪。这总该懂了吧?”

这下子让那几个女知青闹了个大红脸,在男人们开怀的笑声中她们掉头就跑。爱美在心里埋怨自己好笨,好像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的确,这些来自城市的小姑娘尽管各自的家庭条件有好有差,但大多都缺乏基本的生活常识。她们虽然号称初中毕业,但实际上只是小学毕业。爱美前几天就已出过一次洋相。

那天爱美正与社员们一块在水田里学插秧,到地头直腰休息的时候,忽然看见不远处有只大狗趴在一只小些的狗身上,她以为是那大狗在欺负小狗,便忍不住抄起一根挑秧的扁担跑过去打抱不平。那趴在小狗上的大狗却不肯下来,两只狗一块儿一蹦一跳地逃窜开去,爱美见大狗不肯罢休便挥动扁担去追打。

旁边的老农连忙过来拦住她:“小玉,莫管它,莫管它。”爱美道:“你看那只大狗,就晓得欺负小狗,我就看不惯。”老农看看她,摇摇手怪怪地笑了:“嘿嘿,那不是欺负,那不是欺负。”爱美不解地问:“那不是欺负?那是干什么?”老农不知怎么解释才好,笑了老半天才抽抽鼻子说:“那是干……嘿嘿,人也会干的事,你过几年就会懂的。”水田里传来嘲弄的嬉笑声,爱美忽然明白过来,脸上顿时火烧火燎,恨不能在地上开条缝钻进去。

形象的阉猪联让爱美她们一路上嘻嘻哈哈笑个不停,而刚才听到却没留意的一个名字此时突然跳了出来:龙山海?会写对联的龙山海?不就是井冈山那个老红军讲的龙政委吗?他怎么会在这里呢?从农场商店返回后,她独自又去了一趟猪场。这时龙山海正在收拾工具准备下班,爱美问他:“大叔,请问您是自难自伟的爸爸吗?”龙山海点点头,惊喜地问:“是啊!你认识他们?”

爱美高兴地说:“对!前几年我们到井冈山串联认识的。他们现在还好吗?”

龙山海道:“还好。他们兄妹俩一块下放到北方的建设兵团去了。”爱美道:“哦,那还不错,有工资拿,比我们记工分强多了。哎,龙叔叔,你不是老革命吗?怎么发配到这儿来了呢?”龙山海笑了:“怎么能说是发配呢?”

爱美反问道:“不是发配那又是什么呢?”龙山海道:“跟你一样,下放,战天斗地修地球!哈哈!哎,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哪!”爱美道:“我叫玉爱武。听我妈说,我哥哥的亲生父亲也姓龙,叫龙海山。不知和您有没有关系?”

龙山海怔了一下,更惊喜了:“龙海山?当然有哇!他是我亲弟弟嘛!你看,咱们这是越说越近了。哎,晚上到我家吃饭去!咱们好好聊聊。我要问问你妈妈的情况。”

打这以后,爱美成了龙山海家的常客。遇到什么烦恼和疑难,就会想到找龙大伯来倾吐和解答。龙山海也将她当成是自己的女儿,尽可能地给她一些思想上的指点和生活上的帮助。

潮涨潮落,雪飘雪化。转眼几年就过去了。龙山海接到了调令,要回省里工作了。他到场部组织部办好了手续,又到场部汽车站买了两张第二天去省城的车票,心情舒畅地回到了住处。

巧丹肯定想不到事情会办得这么顺利!等下她一定会炒两个好菜来庆贺庆贺。龙山海哼着小曲走到家门口,发现门锁了,便拿出钥匙开门进去。龙山海抬腕看看手表。平时这个时间她早就在做饭了,今天干嘛去了呢?他正疑惑,忽然看见桌上有张圆珠笔压着的字条,便走过去拿起看了看,上面写着寥寥数语:

“阿海:有急诊,我去看看。老乡硬是指望我,没办法。饭菜在锅里,你先吃,别等我。丹即日。”

龙山海把字条顺手丢到桌上,轻叹了一声:“去哪儿急诊也不讲清楚。”他还是想等她回来一块吃,于是先开始收拾东西,准备行装。忙了一阵,忽然心里有些不安,遂决定去农工宿舍那几个老病号家里去看一看,顺便和他们告个别。然而转了几家,都无人生病,也无人知道巧丹的去向。龙山海开始着急了:她到底去了哪儿呢?

4)暮霭四合,天色渐暗。龙山海找了一大圈,疲惫地回到住处,看见自家门口有几个人影,以为是江巧丹回来了,心里一喜,加快了步子,一边高兴地喊道:“巧丹!你上哪儿去了!害得我好找!”对方却没有回应。走近一看,原来是几个陌生的表情异样的男人。龙山海不无失望:“哦,不好意思,我还以为是……哎,你们有什么事吗?”那几个人低下了头,欲言又止。

龙山海忽觉心一紧,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的心。他扫了一眼黑乎乎的自家窗户,忐忑不安地催问道:“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你们倒是快说呀!”来人带着哭音道:“江医师去为我们村里人看病,回来路上遇到山洪暴发,她……她被洪水冲走了!”

“啊?”龙山海顿感眼前金星乱闪,手脚冰凉,头重脚轻,难以自持,好不容易才镇定下来。他推开搀扶他的手,要求他们带他去找。

来人劝阻道:“龙干部,你别去了。我们上下几个村的人全部都出动了,一有消息我们会立即赶来报信的。”“是呀,现在天已经黑了,还有几十里山路,太不安全,即便去了也没有用。”龙山海执拗地说:“不行!我一定要去!你们快带我去!”

来人只好同意,递了支手电筒给他,匆忙赶去出事地点。赶到那边已是半夜三更了。起伏的山峦似一只只黑色的巨兽蜷卧在天边。星星在夜幕中凄凉地眨着眼睛,似乎不忍目睹人间的悲惨一幕。山谷,汹涌的山洪还在倾泄,发出阵阵的轰响。

“巧丹——巧丹——”龙山海眼在流泪心在颤抖,嗓子都喊哑了。老百姓凄切的喊声也在山谷回响:“江医生——江医生——”

巧丹的突然离去对他的打击实在太大了,一夜之间似乎苍老了十岁。

直到第二天下午,才在十几里外的河滩上找到了巧丹的遗体。望着妻子平静而安详的面容,龙山海心如刀绞,却说不出话,也没有了眼泪。成百上千的人自发地赶来悼念,让龙山海心里感到了些许安慰。

遗体火化以后,龙山海将她的骨灰葬在了一棵苹果幼树之下。这是她有次在闲聊时半开玩笑提到的希望的归宿。

悼念者不约而同地朝着苹果树三鞠躬。龙山海转过身来,望望众人,哽咽地说:“她永远留在这里了。她生前做了一辈子好事,死后要用自己的身体奉养一棵苹果树,保大家一生平安,为社会继续贡献。这样做都是她生前的愿望,希望大家理解她。”

龙山海孤独地回到了省城,官复原职。房子也发还了。可熟悉又陌生的家空空如也,缺少女主人如同缺少了家的灵魂。他只能把全部精力投入到工作中去,以驱赶心的寂寞。

人心真是难以琢磨的东西。有的人心二十年都捂不热,而有的人心只要一次小小的宽恕和帮助,就能感恩你一辈子。当年的情敌肖玲突然找到“牛棚”来看厉冰,让厉冰在受宠若惊之余又感慨万分。她真想不到肖玲会在这个时候会真心诚意地来看她,还给她送来不少土特产。肖玲来的时候,厉冰根本就记不起她是谁了。可肖玲一眼就认出了她,高兴地走近她说:“大姐,你不认识我了?我是河南的肖玲啊!”

厉冰顿时高兴不已又颇感意外:“哎呀!是小肖哇!真没想到!真没想到!快请坐。”她拉肖玲到床沿坐下,转身去倒了一杯水递给肖玲,问道:“是到武汉来出差吗?”肖玲仰脖喝了一口水道:“不是。是特意来看你的。”

厉冰有些不自在:“特意来看我?我有什么好看的?你不知道我现在的处境吗?”

肖玲道:“就是知道了才来的呀!前不久贾凤岭去了我们县,为他以前受处分的事翻案,几乎见人就说,全县差不多家喻户晓了。”

厉冰不屑地说:“哼,这个狗东西。”肖玲道:“一听说你倒霉的事,我就想来看看你,我爹我娘也都催了我几次,你看,他还特意让我捎来了一点家乡的土特产哩。”她指了指地上的旅行袋。厉冰眼睛有些湿润了,感动地:“难道你们就不怕沾上霉气吗?”

肖玲:“我们怕什么?世代贫农!再说,我们都认定你是个好人,决不是三反分子。若不是你当初宽宏大量,我们这个家早就完了。你肯定是受了冤枉。我爹我娘都再三叮嘱我多劝劝你,一定要想开点,事情总会弄清楚的。”

厉冰鼻子一酸,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抓住肖玲的手,使劲地摇了又摇:好妹妹,谢谢你!谢谢你们全家!还是人家说得好:

凛冽风霜知劲草;

患难岁月见真情啊!

屋子里几个难友都为她们的情意感动不已。

也许是肖玲给她带来了福音,不久她的命运就有了转机。那天,她得到通知,说是有个人要见她。她猜不出是谁,忐忑不安地坐上了学院派来的军用吉普车,来到了东湖湖滨招待所。在一名保卫干事的陪同下,她来到一间房间门外,轻轻敲了敲门。

门开了,是两鬓斑白的赫先乐。厉冰一下愣住了,惊喜万分地说:“啊!是赫书记!”她的眼睛湿润了,“我……真没有想到在这里见到你!”赫先乐紧握住厉冰的手,感慨不已地说:“唉,一晃这么多年就过去了。快,坐下谈。”他回头看见保卫干事也跟着走了进来,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不快地对他说:“你们怎么把厉冰同志关住不放,她有什么问题?这么多年了,我还不了解她?”

保卫干事道:“我们也是奉命行事。前几天领导同志一过问,我们就立即恢复了她的自由。”赫先乐道:“哦,那你还跟来干什么?”

保卫干事有些尴尬地回答:“我是怕您临时有什么指示。如果不方便,我就到外面去等。”

赫先乐说:“没什么不方便,你愿听就坐下来听一听吧。我们老战友见面叙叙旧,没有什么阴谋的。”他转过头来,“厉冰啊,你老多了,身体还好吧?”厉冰泪流满面,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只点了点头,哽咽地:“你身体也还好吧?”

赫先乐道:“还好。也被关了几年,去年恢复了工作。看来你吃的苦比我多得多啊!”

厉冰使劲摇了摇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赫先乐劝慰道:要想开点!看远点,保重好身体!

胸有宏图乾坤大;

心无私念天地宽。

宏图就是共产主义的远大目标,就是四化建设的壮丽蓝图。这是小平同志赠我的,我转赠给你,与你共勉。“厉冰连连点头,说:谢谢你!赫书记!我会记住的!”

厉冰就此走出了牛棚。后来她才知道,她之所以迟迟不能被解放,全是贾凤岭搞的名堂。然而她恢复工作后,去听的第一场报告会就是贾凤岭做主题发言的“批林批孔”动员会。贾凤岭竟还别出心裁地摘选毛主席诗词来论证,如:

金猴奋起千钧棒,

玉宇澄清万里埃。

宜将剩勇追穷寇,

不可沽名学霸主。

对这通篇充满火药味的所谓报告,厉冰听得实在恶心,也不管后果如何,借口上厕所溜之大吉。

5)龙海山到美国后,选址纽约的华人社区开了一间装修别致的厚人药膳酒楼。酒楼两边门柱上的镏金药名联生动形象令人难忘:

厚朴李仁珍珠馔;

人参独活杏花村。

浓郁的传统文化氛围,新颖的现代经营手法,切中了市场空档,令酒楼一炮打响,生意日益火爆。

这天下午酒楼来了两名中年客人,是在台湾与龙海山曾有过合作的报社总编,一个姓商,一个姓梁。寒暄过后,客人说是来讨秘诀的,问他在台湾做得那么好,怎么就突然改弦易辙了?

龙海山如实介绍:“俗话说的好,树挪死,人挪活嘛。台湾市场就那么大,同行也多,难有大发展,我就跑到纽约来开了家分公司。没想到政府不给中药批药号,化验来化验去,只给了几个保健食品批文。我开始挺灰心,后来仔细一琢磨,又开心了。咱们中药的优势不就在保健吗?中药和食品结合起来,市场不就更大了吗?中国老百姓有个浸药酒的传统,古代不少皇帝不仅饮用药酒,也常用药膳,以图长命百岁。哈!就这样歪打正着,弄起来了。”

商先生笑了笑道:“老兄啊,你致胜的真正秘诀还是没有告诉我们。”龙海山道:“嗬!哪还有什么真正秘诀呀?”

梁先生和商先生一个指指墙上的对联条幅,一个指指桌上的菜谱卡架。“哦,你们指的是对联哪?这哪是什么致胜的秘诀呀?我不过是用来突出一下中国特色而已。”

商先生道:“正因为这个特色,才使得你这厚人药膳酒楼与众不同,名声一下就不胫而走。”

梁先生扭头看看左右桌台,说:“据我们观察,不少客人来此不单纯是吃餐饭的,也是为了来欣赏你的对联的。”

商先生赞同地说:是啊,刚才旁边那桌客人就对台子上那副对联赞赏不已:

知母杏叶当竹叶;

使君酒香作乳香。

几个药名巧妙地往里一嵌,真叫人回味无穷啊。

龙海山乐了:“说起对联哪,我是从小就喜欢,走到哪儿也忘不了。特别是来到异国他乡,更是如此。我看来这酒楼的大多数还是华人。联想到中药在美国人心中的地位,我就觉得中药不仅仅是一种商品,中餐饮食也不仅仅是一种商品、一种服务,而更重要的是一种文化。只有认识、理解、接受了源远流长的中华文化,才能认识、理解、接受,继而喜爱这些商品。你们说是不是?”二位先生点头称是。

“对联是中华语言文化的精华,中国的老百姓都喜欢。外国文字里就没有这些东西。所以在海外的华人一看到对联就感到格外亲切,再加上我选的都是些趣联、巧联,自然大家就更欣赏它了,无形当中它又成了广告。其实,药、茶、酒、饮食和对联,这几种文化内在的东西都是相通的。”龙海山见商先生在仔细阅读菜谱上的有奖征联启事,便给他们解释道:“每周我们都会出一条上联向顾客征对,而在每天评奖一次,一等奖除了免本次餐费之外还加送同等金额的用餐券。二等奖三等奖则给予打折优惠。”

商、梁二人拍案叫绝,同时也给他提了一些好点子,最后他们才谈到他们的真实来意,就是欲邀龙海山合股,创办一份以弘扬中华民族文化为宗旨的华文报刊。龙海山一听非常赞同,满口答应,当场就和他们讨论起报刊的名称、大政方针和具体的筹办方案来了。几个人理念相近,越聊越投机,越聊越开心。龙海山交代服务员送上了酒菜,举杯道:“咱们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呀!来,一块喝杯‘十全大补酒’,为咱们新的事业壮壮底气!”

两先生举起酒杯:“好!为精诚合作干杯!”龙海山道:“联云:酒逢知已千杯少。”

梁先生脱口而出接对道:“话不投机半句多。”

商先生纠正道:“不对!这下联今天应该重新对了:人在他乡喜事多。”

回到附近的公寓,把合作办报的事和沈月云一说,她也非常支持,说是她也可以去报社帮助做点事,免得在家闲得无聊。于是两人商量了一阵。龙海山看见她心不在焉地总看表,知道她又在为打工晚归的女儿担心。

果然,两个女儿一进门,沈月云就起身迎过去,拉起她们的手摸摸看看,絮叨地说个不停:“端盘子擦桌子,洗菜洗碗,弄得这两双手越来越粗糙了,钢琴也没时间练了,用不了多久就要全部还给老师了。”

圆圆安慰她:“不会的,妈,我们学校也有琴室,我有空也会在那儿练呢。”

沈月云道:“你们有那么自觉吗?鬼才相信呢!不行!打什么鬼工啊?也不靠你们挣钱养家糊口,以后别去了。”

龙海山接话道:咱们是不需要她们挣钱养家糊口,但是需要让她们知道挣钱不容易!娇生惯养的人能有什么出息?吃点苦能磨炼人的意志嘛。打工的经历,对她们以后成才绝对是有好处的。古人云:

宝剑锋从磨砺出;

梅花香自苦寒来。这绝对是真理!

天方拉妈妈到沙发上坐下:“妈,爸爸说的对。在美国人眼里,躺在父母身上吃懒饭是挺可耻的。”地圆也附和地说:“就是嘛!连鼎鼎大名的石油大王的儿子都在我们饭店端过盘子送过外卖呢!”

沈月云不高兴地说:“那你们前几年练琴的功夫不就白花了?”天方道:“妈,不会白花的。我们还会抓紧时间练。”

沈月云“哼”了一声:“等手指头泡成了红萝卜,还练什么练?”

地圆撒娇地伸出胳膊搂住妈妈:“妈,那我们不洗碗了,改送外卖,行不行?”

沈月云半是感叹半是调侃地说:“我不管啦!反正我们家再也出不了淑女了!”

龙海山笑道:“真是一代不如一代淑哇!”几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忽听到窗外响起两声清脆的枪声,紧接着又是一阵密集的枪响。龙海山连忙跑到窗前察看。

不一会儿,数辆警车鸣着警笛开到了不远处的出事地点,霓虹闪烁的金义娱乐城。

龙海山分析可能是那边雄狮堂的人上门报复了。“报复什么?”他关上窗户,对她们说:“上个礼拜,这金义堂的人酗酒,跑到雄狮堂开的赌场闹事,打伤了对方几个人,人家当然不会善罢甘休啦。”

沈月云摇摇头,叹息道:“唉,都是黄皮肤黑头发,在外谋生都不容易,打来打去的,何必呢!”

这正是:战天斗地海阔凭鱼跃;

酒逢知己药联引真朋

欲知后事,请看下回:爱美爱错郎违心违愿;自难自投网敢做敢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