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老余哈哈一笑,说:“你们以为我怕死吗?老实告诉你们,我怕死就不当共产党!你们要是土匪,就尽管把我脑袋砍掉。你们若是真的共产党,真的在干革命,就不能盲目错杀自己人。否则,将来你们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你们不相信我,我不怪你们,也是有情可原的,你们可以派人去省委交通站接个头,调查一下再做结论也不迟。”
厉冰觉得有道理,当即就派了人去交通站联络。想不到不可能的事还真成了现实!当厉冰在此后不久举行的中共湘赣省委特别扩大会议上和老余再次碰面的时候,羞红了脸再三向他道歉,说让他吃了不少苦头。
老余幽默地说:“吃苦头倒不怕,怕的是你们砍了我的头,咱们就再没机会见面了喔。哈哈!其实你们警惕性高并不是过错。赫书记不是还表扬了你们嘛!哎,那副兄弟对你们对出来了没有?”厉冰摇摇头笑道:“哦,还没有。你不说,我们都记不起来了。”“嗨,若是对子大王在,包准早就对出来了。”
提到龙山海,厉冰脸上飘过一片伤感的阴影。她默默地找位子坐下了。会议给她解开了思想疙瘩,心情舒畅了。赫先乐在会议结束前,又没忘了出对子:抗日战争的爆发,使民族矛盾上升为中国社会的主要矛盾,国共将开始第二次合作。最艰苦最难熬的几年我们终于熬过来了。这几天我脑袋里就蹦出了这样一条上联:
围剿、清剿、搜剿,剿之不尽终停剿。
他停了一下,望望众人,呵呵笑道:“我是不是专给大家出难题呀?可惜对子大王不在了,这条上联又得不了了之喽。”
厉冰想起龙山海讲过的作对子的规矩,脑子里来了灵感,鼓起勇气道:我来对对看:
砍光、烧光、杀光,光而又净快天光!
众人纷纷称赞对得好。赫先乐不无讶异地看看她:“咦?对联接力棒接得不错嘛!看来我和老蒋一样,低估了你们的实力。”
厉冰有些不好意思地摇了摇手说:“哪里哟,简单点的还可以凑合着对付一下,若是沾上了典故什么的,就傻眼了。比如你那条兄弟阋墙联,一将就把我们给将死了。”
赫先乐不无得意地呵呵笑着宣布散会。会后他和厉冰单独谈了一会儿话,告诉了她关于龙山海的事,表示一直没找到机会对她说,很对不起,并要她务必严守秘密。厉冰听了又惊又喜,百感交集,从此心中的怀念又变成了牵挂。
几天后又有一个出人意料的消息,带给她的却只是气愤和恶心。原来是山下的国民党中心县政府派专人送来了谈判信,商量合作抗日事宜。本来这是件好事,可就是信尾落款的彭东山三个字深深刺痛了她的眼睛她的心。她忍不住把信一摔,火冒三丈地骂道:“这个狗叛徒!他还有什么资格同我们谈判?我非亲手宰了他不可!”
骂归骂,判还得去谈,就当从来都不认识他吧。然而历史是无法割断的,见了面她才知道,她心底里对他的鄙夷和愤恨永远也不可能一笔勾销。她和王木匠来到县政府。接待官员将他们领进了会议室。不一会儿,彭东山领着几个官员和卫兵走进了会议室,春风得意地向他们伸出手去:“欢迎,欢迎,厉冰同志,老王同志。”
厉冰、王木匠都装作没看见他的手,转身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彭东山略有尴尬地自己搓了搓手,一边招呼一边在桌子对面坐下了:“请坐!请坐。嗯,怎么还不上茶呀?拿特等庐山云雾来,让两位贵客品尝品尝。二位近来一切都好吗?”厉冰话中带刺地说:“不好能当得了专员大人的贵客吗?”
彭东山:“哦,对对对。呃,听说山海同志不幸身亡了?”他有意想刺刺她。当年遭她拒绝的难堪一幕他仍耿耿于怀。
厉冰冷笑地哼了一声:“这还不是你专员大人亲自带队搜剿的功劳吗?”
彭东山倒并不觉得难堪,摆摆手说:“唉,不提了,这都是过去的事了。”勤务兵端来了茶,他接过去亲手放到他们面前,“请喝茶。现在国共和谈了,大家都是一家人了嘛。”
厉冰却不买他的帐:“谁和你们一家人?你是国民党的县长、专员、保安司令,我是共产党的县委书记、游击队长。”
彭东山洋洋得意地说:“不要这样说,早晚的事嘛!我只不过比你们早走了这一步,如今你们也还是来归顺党国了嘛。”
厉冰把桌子一拍,站起身来反驳他:“胡说!我们是来谈判的!不是什么屁归顺!”彭东山嘿嘿一笑:“别激动嘛!说法不同而已。”
王木匠也觉得这是个原则问题:“不对!这不是什么说法不同,而是性质截然不同的两码子事!你要说是归顺,我们马上就走!”
彭东山只好让步:“行了行了,我不同你们抠字眼了,就是谈判,谈判!好不好?”
厉冰重又坐了下来,转脸对王木匠说:“我忽然记起山海常讲的一副对子,恰恰就是为他这种人写的。”彭东山满不在乎地说:“是吗?你说说看。”厉冰不屑地冷笑一声,用手指点着桌子一字一句地说:
正邪自古同冰炭;
忠奸于今辨伪真。
彭东山不以为然地嘲讽道:“哼哼,拣拾死人的牙慧算什么本事。你有才学,自己写副对子来呀!我保证把它装裱起来,挂到蒋总裁像对面。”厉冰和王木匠对望一下,没吱声。彭东山不无得意地说:“怎么样?你肚子里有几根肠子我还不知道?装什么风雅呢。彼此彼此吧!”
厉冰有主意了,故意将他一军:“你说话不是放屁吧?”
彭东山笑道:“看你看你!到底是刚从山里出来,一点也不懂文明,我堂堂政府县长、专员,说话怎么会是放屁呢?”
厉冰:“那好,你叫人去拿笔墨来。我的字虽然不上眼,但这对子保管人人叫好。”
彭东山也没多想,示意侍从去取来了笔墨纸。王木匠铺好纸,厉冰蘸墨挥毫,书下一联:
求官不要脸;
有奶便是娘。
厉冰嘲笑地说:“去找人装裱起来吧!”彭东山脸上刹那间变了几种颜色,心里骂道:“姓厉的,咱们走着瞧!”
2)周梦诗是个很单纯的人,心里藏不住事,不象杨竹影那么有心计。那天杨竹影看她脸色有些憔悴,笑她是天天夜里**加班,她憋不住就将结婚以来从未与他同床共寝的事告诉了对方,还透露说想向军座要求上抗日前线打仗去。
杨竹影当时劝她不要胡思乱想,夜里就将这重大新闻报告了麦申:“你知道吗?原来周梦诗一直是活守寡!龙海山那个玩艺儿不行了。”
麦申一听来了情绪:“真的吗?这种事人家怎么会告诉你?”
杨竹影说:“我跟她过去不是割头换颈的好朋友吗?自从跟了你,我才同她疏远了些。你不知道,女人心里有事是憋不住的。再说,我也跟她诉了苦呢!”“是嘛?你跟她诉了什么苦?”
“诉你在老家还有老婆的苦!”
麦申皱了皱眉头,又点点头说:“呃,很好,若欲取之,必先予之。她还说了些什么?”
“他们根本就没睡在一张**。也许她觉得生活很没意思,所以就想上抗日前线打仗去。”
麦申笑道:“什么?她还想去抗日当英雄?真有意思。嗯,我觉得好像有什么蹊跷。”他沉吟了一下,交代她说:“这个情况很重要。你以后多跟她套点近乎,看还有什么新的情况,及时向我报告。”
杨竹影调皮地揪了他一把:“哟,不愧是个情报处长,见缝就要钻!”“那当然!就是无缝我也要钻出缝来,何况有缝呢!”
杨竹影挑逗地比划道:“那我下面这条缝,你钻不钻?”麦申哈哈浪笑了几声:“岂有不钻之理呢!我这钻头可是厉害得很噢!”两人在**疯狂闹成一团。
部队官兵要求开赴抗日前线的呼声日见高涨。龙山海来到军座办公室,向他反映官兵意愿,建议再去个电报催催总部。
闵利名指指办公桌上的文件夹道:“嗨!催有什么用?这不是刚刚又来了个加急电报嘛,命令我部原地待命,不得擅自行动。”
龙山海走到桌边拿起电报看了看,感叹地说:“唉,真不知委座是怎么想的,你看人家中共方面,八路军旗开得胜,打了个漂亮的平型关大捷。”他将一份战报递给闵利名。闵利名接过读了一遍,微微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吟出一联:
“一鼓下平型,毛先生名齐诸葛。”
对这位善对的上司,龙山海由生疏到熟悉,不知不觉就会将他和赫先乐形象重叠在一起,有一次还差点叫错。前几天,军座和他闲聊时谈到了抗日问题,那强烈的爱国热情和推心置腹的信任令他感动又更加敬重。他思考着对出下联:
“全民同抗战,蒋委座威重周郎。”
两人会意地笑了一下。闵利名拍拍龙山海肩膀,善意地劝告他:“算了,沉住气吧。叫多了,老头子不高兴的。还有,叫你老婆也要沉住气。”军座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给了他,他接过一看,原来是周梦诗要求上抗日前线的申请书。他心里“咯噔”一下,有些不是滋味。她打这个报告他都不知道,让他在军座面前难堪。然而他却不能怪她。他对她热而无“情”、敬而远之的态度,换了谁也受不了。一直想和她好好谈谈,可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现在机会到了。从她的抗日申请书中他真正看清楚了她的心。
回到家里,他给她递上了特意去商店买的一盒月饼。她接过后淡淡地说了声谢谢便放在了一边。山海跟着她走进了她的卧室,在床边坐了下来,说:“梦诗,你也坐下来,咱们今天好好说说心里话,好不好?”
“想说什么就说吧。”梦诗在他身边坐了下来。她早已觉得无所谓了。山海看看梦诗,叹了一口气,说:“自从结婚以来,咱俩的关系总是不冷不热的。不能同房的理由,我知道你心里也有不少疑问。其实,你心里不好受,我心里比你更不好受。”“是吗?那为什么呀?”
龙山海顿了片刻接着说:“我知道,你是个心地纯洁善良、有正义感、有爱国心的好姑娘。”
周梦诗把脸一偏:“说这些干什么,你又不是才认识我。”“我确实是婚礼前几天才认识你的。”她疑惑不解地盯着他:“你……”
龙山海将他冒名顶替的事实真相,还有他和厉冰的患难之交,对她来了个竹筒倒豆子。末了,他问她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后是否感到紧张?
周梦诗微微摇了摇头说:“不!不紧张,也不害怕。我告诉你,其实我舅舅也是共产党,而我舅母却是国民党,他们谁也改变不了对方的信仰,于是他们分道扬镳了。”
龙山海点点头道:“哦。好了,现在我已经把一个谜底揭开了,把我身上的伪装剥掉了。如果你想让我的身体当作你升官发财的阶梯,你就去告密吧。”“哼,我是那种人吗?你是真正信任我才跟我说这些的。再说,现在国共不是合作了吗!”
龙山海感动地望着她,内心松了一口气。他握起她的手说:“是啊,大敌当前,一致抗日,这才是中华民族的希望。然而国共两党毕竟有着各自的追求和信仰,是很难真正融为一体的。况且中情局的人在军里活动频繁,谁要是多说了两句抗日的话,都会被他们盯住。”周梦诗看了他一眼,说:“我明白了。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听了你讲的这些,我很难过,但也很轻松。总比蒙在鼓里好得多。”“谢谢你的理解和体谅。我想我们以后还是……”
周梦诗轻叹了一口气,对他笑了笑说:“怎样对你的工作有利,就怎样办吧!”他毕竟是海山的同胞哥哥啊!
龙山海感动地轻轻搂住了她的肩膀:“你真好!以后你一定会有真正的幸福的!”
3)硕大的玉盘静静悬挂在夜空,皎洁的月辉给山林披上了一层曼妙的白纱。玉兰在屋外的空地上放了三把小竹椅,叫上海山扶出父亲,三个人一块赏月。她拿出一块小月饼分成三份。玉兰正将月饼往嘴里塞,忽然觉得一阵恶心,弯腰空呕了几下。龙海山连忙摸摸她的背,关切地问道:“怎么回事啊?又作呕了?”
玉兰直起身来,娇羞地看了他一眼,凑近他耳朵轻声说:“我可能是有了。”“有了什么?”龙海山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玉兰下意识地摸摸肚子,笑着反问道:“你说呢?”“真的啊?”龙海山高兴得叫了起来:“我太高兴了。我快当爸爸了!以后我可要照顾好你!”说着就掰了一小块月饼喂给她吃。玉兰也回敬了一口。玉兰爹听见小夫妻的恩爱笑语也开心不已。
吃着吃着,玉兰发现他仰望着月亮在愣神。“你在想啥呀?”于是他绘声绘色地给她讲起了儿时的温馨一幕。
同样的中秋月夜。龙家一家人围坐在石桌边。姨娘把一盘月饼放到桌子中间。小兄妹看见月饼就欢喜地伸手去拿,却被父亲笑着伸手阻止,说要答对出联才能吃饼。兄妹仨咽下口水,跃跃欲试。只见父亲望着皎洁的明月,颇有感情地吟出一下联:
“中秋赏月,天月圆,地月缺。”
这种口语化的对句自然难不倒小兄妹。不一会儿,他们的答联就出来了。
小阿山抢先报告:“我有了!炉前拉风,热风出,凉风进。”
小阿海也不甘示弱:“我也有了!端午赛舟,大舟快,小舟慢。”
小柳梅也紧接着对出:“听我的:清明登山,大山高,小山矮。”
父亲微笑着边听边点头。有趣的是大字不识的姨娘也来凑热闹了,她嘻嘻一笑说:“听你们这么一说呀,我也开窍了!”
三兄妹起哄地催她快说,想不到姨娘的对子并不比他们的差。姨娘说了:我这个可不象你们那样文雅,就是个大白话:
娃儿吃饼,大饼甜,小饼咸。
父亲给他们点评后自己也对了一句:“游子思乡,故乡甜,他乡苦。”……
龙海山讲完故事后黯然的神情使玉兰不由自主地将他紧紧搂在了怀里。
听人说眼下军队都不兴随便抓人了,于是玉兰心就动了,想去镇墟上转转,这天就拎着海山抓捕来的两只漂亮山雉来到了镇上,顺利地换回了油、盐、米,洋火等日用品。“唉,咱百姓的命真是苦哇!如今,连小日本鬼子也骑到我们头上来了。”街人的议论引起了她的关注。她问人家是怎么回事,得知小街那头正好有一支抗日宣传队在演戏。
玉兰挤进了围观的人群。土台子上,一支抗日宣传队正在表演节目。她不由得联想起了当年红军宣传队演出的情景。
台上,两名大学生模样的男女青年充满感情在演讲:“…国将不国,家何为家!同胞们,一切不愿做亡国奴的同胞们,快抬起我们的头颅,快挺起我们的脊梁,擦干自己的眼泪,发出正义的怒吼!迎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快奔向抗日的战场……”
在一个破手风琴和一把二胡伴奏下,宣传队员轮流唱起了《松花江上》和《义勇军进行曲》等抗日歌曲。玉兰的心被强烈地震撼了!她热泪盈眶地一直听到宣传队离开才迈着沉重的双腿往回赶,天断黑了才到家,把家人都急坏了。龙海山迎出十多里去接她却因她抄了条近路而没碰上。玉兰泣声告诉爹她在镇上看到听到的一切。“爹,日本鬼子在南京搞了大屠杀,整整杀害了三十万人哪!听说长江都被血染红了!”“造恶呀!造恶呀!万恶的日本鬼子啊!”玉兰爹也气得一个劲地捶着大腿。“为了联手打日本鬼子,国民党和共产党现在和好了,是一家子了。”玉兰望着黑糊糊的山林小路,叹气不止,神情恍惚地说:“爹,我一路都在想,是不是,该让他走了……”
焦急的龙海山回来了,把她好一顿责怪。可她就像聋子似的只是痴痴地望着他,一句话也不说。龙海山以为骂重了,她生气了,又把她抱在怀里拍着她的背好言好语安慰她。“你怎么啦?你说话呀!”她无言地将从镇上拿回来的宣传资料递给了他。
小油灯下,龙海山疑惑地翻开报纸,报纸的通栏标题跳入眼帘:《南京大屠杀震惊世界!三十万同胞血流成河!》他一口气读完了全文以及有关国共合作和回顾《芦沟桥事变》的文章,使劲掷下报纸,冲到门外直喘粗气。忽又冲到一棵大树前泄愤地重重捶了几拳。是可忍,孰不可忍啊!
玉兰走到了他身后,平静地说:“你走吧!回队伍去吧!”龙海山扭头看了看她,长叹了一口气,没有做声。玉兰接着说:“你是一个军人,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热血男儿,在民族危难的时候,在国家需要你的时候,你不能留在家里!那些宣传队员说得好:国将不国,家何为家呀!”龙海山为她的深明大义感动不已,转过身抓住她的胳膊,顾虑重重地说:“我走倒是容易。可爹怎么办?你怎么办?谁来照顾你们?”
玉兰微微一笑说:“原先你没来,我们不也活得挺好吗?”她故意说得轻松。既然要让他走,何必要让他牵牵挂挂。
“原先是原先,现在不一样了!爹失去了眼睛,你大了肚子。我能一走了之吗?”是问她,也是问自己。他内心充满了矛盾。
玉兰感动地靠在丈夫身上,停了片刻:“阿山,有你这句话,我就足够了。我没有认错人,我有福气,能和你这个有情有义文武双全的男子汉结为夫妻,是我前世积够了德。说心里话,我也实在实在舍不得你走。可是怎么办呢?国难当头哇,总想到自己的小家怎么行呢?就像当年妻子送郎当红军一样,为的是大众,为的是国家,为的是将来呀!”
龙海山感动地把玉兰搂得更紧,由衷地说:“我的好玉兰!能娶到你也是我三生有幸啊!”
为了免除他的后顾之忧,在众多乡亲的帮助下,玉家迁回了村里,在玉家旧屋棚的基础上,他们搭起了一座新屋棚。玉兰一家搬进了新居。
该动身了。村口,高大挺拔的玉兰树下,龙海山和玉兰依依惜别,难舍难分。“这一走,不知哪年哪月才能再相见。”
玉兰安慰他说:“不会要多久的。听宣传队说,小日本还不如我们国家一个省大呢。”
龙海山摸摸她的乌发,亲了她一口,叮嘱道:“你一定要好好活着,还要照顾好我们的儿子,打败了日本鬼子我就回来接你。”
玉兰故作轻松地笑道:“会的。不管多久,我都会等你。你曾经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更何况你还有仙翁保佑呢,会一切平安的。”
“仙翁也会保佑你和我的儿子的,还有咱爹。万一有什么事,或者你在山里实在呆不下去了,就按照我给你写的地址去找我。即使部队转移了也会有留守处的。”
玉兰点点头,深情地望着龙海山:“这些我都记住了。阿山,再好好亲我一下。”
龙海山把玉兰搂进怀里,深情地吻着。玉兰忽然想起什么,将龙海山的脑袋揽到自己微微凸起的腹部前,让他仔细听听自己儿子的“叮咛”,而后又让他对自己儿子叮嘱几句。末了,玉兰流着泪强颜欢笑地催促他:“好了,时间不早了,你走吧。向前走,莫回头。”
龙海山依依不舍地转身走了,三步一回头地走了。玉兰手扶着树,眼含热泪却一直微笑着向他挥手,直到看不见他的身影了,她才控制不住地伏在树身上哭出声来,哭得好伤心。
4)净悟大师根据众尼的请求,让慧修带领她们去白马寺参拜肉身和尚。肉身和尚名叫密顿,是唐昭宗年代有名的大师,修炼功夫无人能出其右。圆寂前一百天,他就打坐在禅台上,不吃不睡,一天只喝一碗他自己配好的草药汤。一百天过后,他的七窍都塞满了草药。魂魄已经升天,肉体却长留庙堂,直至今日,成为举世无双的国宝。
白马寺执事与她们互致礼仪:“阿弥陀佛,无明超主体,了了彻真空。欲拜谒肉身大师难也不难。若能续出密顿大师留下的偈言偶对任何一条,便是有缘。”“请尊师道来。”
执事闭目吟出上句:“松声、竹声、钟磬声,声声自应。”
慧修略一沉吟,不慌不忙地对出答句:“山色、水色、烟霞色,色色皆空。”
“妙对!妙对!”执事点点头,立掌作揖道:“阿弥陀佛,请师姑一人随我来。”原来谁对出就是谁的福缘,他人不得沾光。执事单独将慧修领到了后禅房。慧修感到身体像过电一般颤栗不止。静神之后细细端详,只见肉身和尚与真人无异,身立高台,头顶似见一圈淡淡的佛光。圆圆的面孔似笑非笑,似哭非哭,雍容大度,睥睨众生。一身袈裟应为后人换新,一圈念珠依旧戴在项下。慧修虔诚地跪拜在下,默念经文,顷刻之间犹如醍醐贯顶,顿然开悟。
不论开悟的慧修还是失望的众尼,或者各地的香客,都万万想不到,从此以后再也无缘参拜肉身和尚。因为当天夜里肉身和尚就离奇失踪了。是死里逃生的庞彪组织的武装走私集团干的令人发指的恶行。他们设计将白马寺值更的武僧暗害之后,盗走了肉身和尚,高价卖给了在山外接应的日本人,从此下落不明,成为历史上著名的无头案。
慧修升为苦梅庵的副主持。一天,众尼正在禅室念经。知客尼常修领着一位鹤发童颜、精神矍铄,背着一个大背篓的老年男子匆匆来到禅室,禀报说她舅公许三仙有急事前来拜访。这许三仙世代行医,造福乡亲,众人早有耳闻,不无景仰,但对他提出的“因兵痞流寇接踵骚扰,山下已难以安身,想在贵庵后院借一间小屋暂且栖身”的要求不免为难。
许三仙再三劝说:“敝人亦是带发修行的佛门弟子。尼僧同堂早已有之,未曾破坏佛门规矩。其实,佛门里男女差异并不重要。你看,连观音之身都是男女未明,半阳半阴嘛!”
主持沉吟片刻道:“三仙说的也是。不过你或许不知,敝庵还另有规矩。”许三仙捻捻胡须,哈哈一笑道:“我正是冲着贵庵的规矩而来,试试贵庵的对句门坎到底有几高。”
主持:“善哉,既然三仙亦是佛门弟子,我便出题偈对:无我无人观自在。”
许三仙朗朗有声地答对:“非空非色见如来。”主持点点头道:“善哉!请三仙去后院禅房歇息。”
其实许三仙借宿是名,藏宝是真。他到禅房后让主持支开旁人,关门关窗,而后俯身取出那背篓内上的杂物,小心翼翼地取出两只精致的红木盒子。他将红木盒放在佛案上,打开盒盖,取出一对造型别致,玲珑剔透的清绿色的玉麒麟。只见那对玉麒麟半卧半坐,各自口含一颗浅黄色的玉珠,相对而视,栩栩如生,令主持、慧修和常修爱不释手,惊叹巧夺天工。
许三仙自豪地介绍道:“这是我家祖传下来的一对玉雕,名叫”双麟戏珠“天下独有,堪称国宝。除去它造型独特、通体几无杂质不算,它还有三绝、或曰三奇:你们看,”他伸手分别将隔了一点距离的玉麒麟轻轻并在一起,让它们头角接触,奇迹果然发生了,只见麒麟口中的浅黄色的玉珠渐渐变成了橙红色,而且似乎在缓缓转动起来。玉麒麟的躯体也亮了许多,发出一片柔和的荧光。
许三仙指着麒麟解释道:“它们并靠在一起之后,口中的宝珠变色旋转,此谓一奇;二奇是它们的身体变得透明发出荧光,三奇是它们的背上显现出如来佛像。”
几个人把头凑过去细细端详,果然看到麒麟身上各有显现了一副线条简洁的如来佛像。许三仙又指着那对红木盒上的几个篆体字念道:你们看,这是一副对联:
奇奇奇 琪非琪也
灵灵灵 璘复璘乎
常修问他:“舅公,这对联是什么意思呀?”“这是麒麟的谐音联。至于联的含义嘛,就靠观者自己去领悟了。”
几个人都惊叹这是天下罕有的国宝。许三仙捋捋胡须,得意地哈哈一笑:“莫说罕有,定是独有!”
主持疑问:“许三仙,如此贵重的宝贝,你为何拿来外头而不将其藏实藏好?”
许三仙脸上忽然晴转多云,长叹了一声,说:“日本鬼子眼看就要进城了。据说他们是烧杀掳掠,无恶不作,所到之处,一片焦土,这对国宝一旦落入或者毁于他们之手,我许三仙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啊!我思前想后,觉得只有你们这苦梅庵才是它们最好的藏身之地!”
主持面有难色道:“怕就怕敝庵也躲不过一劫呀!”许三仙黯然道:“倘若观音菩萨也保不住它们,那以后我在祖宗那里也好有个交代了。”“善哉!阿弥陀佛!”为安全起见,主持劝退他人,独自找了个秘密地方将宝物藏了起来。
不料过了不久就出事了。那天慧修正领着几名小尼在后园菜地锄草、浇水、施肥,忽见一小尼慌慌张张边跑边哭叫:“不好了!不好了!慧修师傅!净悟主持她、她……”慧修连忙放下农具,一边吩咐小尼去请许三仙,自己则携众尼直奔主持住的禅房。
一进禅房,众人不禁吓了一跳。净悟主持头顶地倒立在禅座前,众人连声呼唤都没有回应。随后赶到的许三仙走近前去,俯身摸摸她的身体,测测鼻息,而后摇摇头叹道:“阿弥陀佛!主持已圆寂了。”众尼都忍不住低头合十,悲泣不止。
慧修难过地说:“大师怎么说走就走了呢?昨天讲经解难都是好好的,一点征兆也没有。”
许三仙道:“不惊不扰升天堂,此乃佛门的最高境界也!”慧修转头问报信的小尼:“主持圆寂前留下什么话没有?”
小尼答道:“没有。一大早,我泡好一杯香茶送进房来的时候,她都还是好好的,我见她还在墙上题字呢。”众人顺她的手指,看到了墙壁题着“听物”两个字。“于是我就退出去了。刚才我想替主持换一杯热茶,想不到她就、就成这样了……”
常修不解地问:“为什么大师圆寂也不躺下呢?是不是也会成为肉身尼师啊?”
慧修道:“阿弥陀佛!我们帮大师躺下吧!大师!弟子们对不起您了!扶你躺下安息!”
众尼上前欲将净悟主持放平,谁知却扳不动,众尼也不敢硬来,不由得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常修道:“主持!您就睡下吧!您不睡下,我们怎样送你归西呀?”
众小尼也七嘴八舌地劝大师躺下,然而均无动静。小尼疑惑地问众人:“平时从未见过主持倒立,为何圆寂时却要倒立呢?”
慧修沉思了片刻,说:“哦,我明白了。”她低头捻珠,单手直立胸前,缓缓吟诵道:
“问大师缘何倒立?”
许三仙捋捋长须接吟道:“恨世人不肯回头。”语音刚落,净悟主持便倒下来了。众尼赶紧合十念佛,照慧修的安排料理主持的后事。
5)寒风飒飒,枯叶飘零。衣衫褴褛的龙海山跋山涉水,好不容易回到了熟悉又陌生的小县城。一路上他想象着和军座、和梦诗、和同事部属见面时的情景,想象着他们见到鬼一般的表情,还有不知梦诗是否嫁了人,不知部队是否已经开拔,诸如此类,想得自己都觉得好笑。看到军部大楼了,他的心莫名其妙地急跳起来。他定了定神,习惯地抻了抻衣服,又抬手正正帽沿,却发现头上是空的。他自嘲地笑了笑,登上了门前石阶。正欲进去,门边的两名持枪哨兵把枪一横,拦在他面前,喝令他走开。他们竟把他当成了叫花子。幸好值班的警卫排长认识他,以为他执行特殊任务或是微服私访回来,便陪同他来到了副参谋长办公室。
门开着,室内没人。龙海山走进去巡视了一圈,正想去军座办公室,忽然门外又进来一个人。目光相碰,两人顿时都愣住了,惊讶得半天说不出话来,而后又几乎同时问了同样的问题:“怎么是你?”
龙山海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迅速关上了门。他几步冲到海山面前,抓住他的肩膀高兴地说:“原来你没死啊!”
龙海山抬手将哥哥的胳膊挡开,蹙紧着眉头问道:“何故冒名顶替?”他什么状况都想到了,就是没有想到他现在面对的场面。
真是太意外了!意外的重逢令龙山海高兴,却也将他置于尴尬而又危险的境地。他叹了一声,答道:“奉命见缝插针。”
龙海山没有丝毫兄弟重逢的喜悦。他转头看看窗外,郁闷地又抛出一句:
“鹊巢鸠占,有愧无愧?”
龙山海一时脑子很乱。留还是走?到底应该怎么办?需要尽快做出决断。他顺口回应道:
“唇亡齿寒,天知地知。”
两人一时默然无语。其实真不需要多说什么了。两人在这里一站,彼此就已是心知肚明了。关键是下一步。向左,还是向右?两人的脑子都在紧张地运转,希望找到最合适的理由,说服对方,也说服自己,从而妥善解决这场危机。
然而他们已没有时间再考虑、再交流了。麦申已接到警卫排长的报告,迅速出现在哥俩面前。他疑惑地看看龙海山,又看看龙山海,阴阳怪气地笑了笑,走到桌边拿起电话给军座报告:“军座吗?我是麦申。向您报告,一场好戏就要开演啦!什么好戏?戏名叫真假美猴王!”
麦申将哥俩领到了军长办公室。闵利名皱着眉头轮流打量着龙山海和龙海山,难以分辨。
麦申嘿嘿笑道:“你们两个到底谁是真猴王,快对军座说呀!”
龙山海和龙海山交流了一下眼神。龙山海转向麦申,不慌不忙地反问道:“你说呢?麦处长?”龙海山也重复了一句:“是啊!你说呢?”
麦申一下指龙海山假的,一下又指龙山海是假的。两人都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麦申提出把周梦诗叫来认一认。
闵利名想到了一个办法:“不用了。我有办法。几年前龙海山给我题过一副嵌名联。二位谁能记起?”
龙海山突然笑道:“不用记了,我说实话吧。我叫龙山海,是他的双胞胎哥哥,日子混不去了,来找他接济一下,刚才警卫不让进,就说了他的名字,给你们开了个玩笑。”他决定撤退了。他权衡过了,只能他撤。阿海是撤不了的,而再晚一点他想撤也撤不了了。
闵利名恍然大悟地说:“哦,是这么回事!”麦申觉得扫兴,也不肯相信:“不可能吧?”他仍坚持要龙山海说出军座的嵌名联。
龙山海坦然地说:虽然我脑子受过伤,但这副联不可能忘记:义胆忠心谋国利;
戎马疆场显威名。
闵利名点了点头,让龙山海带他哥哥回家休息。麦申眼睛转来转去,不甘心却又找不到破绽。龙海山转身时瞟了一眼桌上的毛竹笔筒。笔筒身上那副自己亲手刻上去的嵌名联显然早被阿海留意。
走进陈设依旧的小洋楼,他真是百感交集!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心情也像被洗过了一样舒畅了许多。周梦诗回来见了他又哭又笑,冲上来就要搂抱。“别这样,我现在是龙山海,他才是龙海山。”他指指在厨房忙碌的阿海,显得好冷静。为什么会这样呢?是不是因为有了玉兰?他觉得自己对不起她,不过随后又觉得释然了,她不是有了阿海吗?看来他选择离开真是唯一的也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他甚至觉得自己不该回来这里。哪儿不能抗日呢?如果不是阿海,那他不是又要对不起玉兰了吗?自己不但不应该生阿海的气,反而应该感谢他才是。吃饭的时候两人同时举起了酒杯,也同时说出了“谢谢”这个略显生疏却又饱含真情的词。
夹在有关系又没关系的这两个男人中间,周梦诗心情复杂,不知道说什么好。眼睛湿湿的,默默地吃着饭。
龙山海借口说去小卖部买瓶酒来,有意给他们两个互相倾吐心声的机会。开门出去的时候,他发现附近有人盯梢,心里有数却装着没看见。
见门已关上,周梦诗放下筷子,就要扑到龙海山身上,却被他用胳膊拦住了。“梦诗,真的别这样!”
周梦诗吃惊地看着他,委屈地说:“他碰都没碰过我。我和他是假夫妻!”
龙海山问道:“他对你说了真话?”周梦诗点了点头:“是啊!阿山,我该怎么办哪?”
龙海山叹了一声,说:“跟他好好过吧。做真夫妻。”周梦诗惊讶地问:“你?你说的是真话?是心里话?”
龙海山点点头,坦白地说:“他样样都比我强,而我是个见异思迁的人。实话告诉你,我已经不是原来那个龙海山了。这两年发生了太多、太出人意料的事。我,我爱上了救护我的山里妹子,我们已经结了婚了,而且……”梦诗尖声叫了起来:“不!这不可能!你是骗我的!”
龙海山将食指竖在唇边“嘘”了一声,平静地说:“我说的确实是真的!不骗你。也许,我俩这辈子只有做朋友做兄妹的缘分吧。”
周梦诗望着熟悉又陌生的他,心里觉得无比的失落,伤感的眼泪涌出了眼眶。龙海山心里也一阵发酸。算了,赶快走吧!投奔马力去。念头一闪,他突然放下了筷子,起身拿起阿海给他备好的旅行包,说:“我该走了!你们好自为之吧!”
周梦诗也急忙站起身来,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果决地说:“阿山,我跟你去,不管你到哪里,我都跟你去!”
龙海山充满歉意地看了看她,摇摇头,轻轻掰开她的手,叹了一声,说:“你一走,阿海的身份就暴露了,肯定他就没命了。后果严重啊。嗨!我们都没有选择的自由了!这大概就是命吧。人是不得不服从命运安排的!珍重!再见!”
周梦诗追问地:“你要去哪里?”“去……去能打日本鬼子的地方!”
周梦诗叫他等一下,跑去卧室拿来了那件自己亲手为他编织而他尚未来得及穿上的海蓝色毛线背心,双手捧着递到他面前,深情地说:“阿山,你把它带去吧。让它代我天天陪伴你。”“谢谢!谢谢你!”龙海山感动地望着她,轻轻把她揽进怀里,吻了吻她的乌黑的头发。周梦诗使劲地抱住他,呜呜地哭出声来了。龙海山眼睛也湿了,只觉得喉咙一阵发紧。他紧紧闭上了眼睛,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感。
俄顷,龙海山挣脱了周梦诗的拥抱,并且硬把她拦在屋里不许送出门。转身走出门来,他吁了口气,定了定神,左右观察了一下,便提着旅行袋不回头地迈开了大步。
然而诡计多端的麦申在前面挖了个陷坑正等着他。
这正是:水落石出是非岂难辨
鹊巢鸠占真假不易分
欲知后事,请看下回:前线违军令招财送鬼;
后方遭劫难千里寻夫。